周隐去了青音斋。他慢慢的走到门口,发现漆耳和几个宫娥在那站着。
漆耳看到周隐走过来,不由的惊讶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就连忙朝周隐行礼。
“漆耳?”周隐歪歪头,问:“阿如在吗?”
“刚刚……宫里传来消息说前线来了人,说罗郡主去世了。”
周隐无奈的勾勾嘴角:“前线能到骞阳殿的,不就我和文息……”
周隐看向宫内,又听到漆耳问话:“不过世子,消息是真的吗?”
周隐没有回答,而是走进了宫殿,看到主案前站着周如。
“阿如。”
周如转身看去,就见周隐正在慢慢走过来。
她惊讶的看着周隐,抿了抿嘴唇,言:“世子……兄长怎么回来了?”
“为了阿罗。”周隐慢慢走到案后,掠袍坐下,然后看着周如:“坐下吧。”
周如点点头,跪坐在案后。
“罗姐,真的……”周如也在确定这件事。
周隐扬扬嘴角,凄惨一笑:“对。”
听到周隐的回答,周如的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她咬着嘴唇,就怕自己哭出了声音。青音斋里安静,宫人都退出了宫门,偌大个正殿,只有他们两个人对坐着。
“怎么会这样……罗姐怎么回去前线……”周如拿出帕子擦眼泪,忍着颤抖的声音,诉道。
“她不想,大瞿和南恒打仗。她怕家乡,或者她现在生存的地方……”
周如忍了忍泪水,点头:“罗姐虽然性子泼辣,但人是善良的,心胸也宽阔。”
她抬头看了看屋内的陈设,物是人非的滋味翻涌而至,又惹她掉起泪珠。
周隐被周如的悲伤所动容,眼里的泪丝也越来越丰富:“阿如……”
周如听到呼唤,就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周隐,等待下文。
“做他的孩子,你后悔吗?”周隐知道这是句很幼稚的话,但他依旧问出来了。
周如怔了怔,然后说:“这没有后悔不后悔吧?”她抬头看着周隐,接着说:“不论他如何……
我很幸运,做兄长的亲人。”
可惜,周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与她是否有没有关系。
然而他只笑笑,言:“我们还是朋友。”
周如看着周隐笑着,心里反而很痛苦。她知道,现在的笑,都是他硬挤出来的。周罗的死,最伤心的就是他了。
“兄长还要节哀顺变。”周如低低头,看着周隐低垂着头颅,默不作声。
就这样沉默的度过了有两刻钟,周如站起身,悄悄的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文息走了过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盘腿坐在周隐身侧,看着他。
周隐慢慢抬起头,看着门外一片白花花的昼光和雪色,还能看到细碎的雪点,被风吹到屋内门前的地上。屋里没有炉子,阴冷的空气,肆无忌惮的包裹着他二人。
“其实,我觉得我和阿罗认识也没多久……”
“你们认识快二十年了。”
“可是才刚刚相见不是吗?”周隐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前方。
“第一眼见到她,她的手就盖在玉佩上,不让我看。”周隐的手不由自主的握住自己的玉佩。
“我当时很慌张,很惊讶,也有些惊喜。我没想到我还有个并肩的亲妹妹。”周隐笑着歪歪头,慢慢唤醒回忆,唤醒那时此时压在心底的想法:“之后她就表现的很讨厌我,包括她说话做事,都风风火火的,就像阿如说的,有些泼辣。”
“就像是一团火一样,那样燃烧着。不是只燃烧自己,还燃烧别人。很抱歉的是,我还曾经讨厌她,认为如果是这样的一个妹妹,实在受不了。”周隐说到这,还笑了起来。
“之后在二哥那里知道了她的过去……”周隐收住了笑容,继续说:“我经常会想起,她的神骨,母亲给她脱骨,她又有多疼。小时候她一个人,又是怎么过的,是不是和我一样,是不是比我还要……我们没有在各自的身边,十几年来互相不识,终于到了相见的时间,也这样匆匆的过去了。
真的就这样,什么都不留下。”周隐伸手抓了一下,寒气在指尖流溢,光在指尖闪烁着,一丝一缕的溜走。
就像是她的温度,在自己的怀里,那样一点点消逝,和她的生气一同消逝。
“如若,如若当初我能抓住……”我能抓住她,能阻止这一切……
周隐用手扶住额头,懊悔的锁住眉:“为什么……为什么……她还那么年轻,她才刚刚开始她的人生……
是我的错,我为什么就那么走了……”
文息拍拍周隐的肩,叹了口气,言:“府君也是为了六殿下。府君也明白,如若不去,结果可想而知。这一路的险滩那么多,如若没有府君,六殿下现在恐怕无法平安的回到乌月关。这都不是府君的错。”
“但阿罗回不来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还记得,郡主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周隐扭头看向文息:“为了阻止战争。”
“只要她的目的存在着,那么她就一直都在。”
她的生命在李令关和乌月关之间画了一条线,隐约闪烁的火焰,只要不熄灭,那么她的生机便是长存。
只要,她用鲜血铸下的铁壁,能一直撼动着企图推倒的人的心,那份敬畏能阻止铁蹄,那她就永远活着。
文息的意思,就是要周隐,延续这团火焰。
他回到储华宫时,见到了周立。
周立站在宫门前的廊子上,雪朝他的脸上飞,他却不为所动,就那样伫立着。
周隐与他并肩站着,一样的挺拔,纹丝不动。
“没想到……”
两个人站了大概有几刻钟,只有周立说了这么一句话。周立不是爱吐真心的人,周隐也未要和他吐露什么,只是相互想找个人,一同站一站,吹吹风雪,能有几丝冷静,能有几丝淡宁。起码此刻,他们是平静的,没有凌乱了的心绪。或者沉溺在悲伤里,或者慢慢从死水里浮出水面,获得生机。
然后,周立就转身要走,却被周隐叫住:“二哥。”
周立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周隐。
“近来过的如何?”
周立笑笑,道:“无恙,安宁。”
周隐听了之后,也笑了笑,仿佛这四个字,和他和煦的笑容,让他放松下来,从紧张悲戚里渐渐舒缓。
“对了。阿丞怀孕了。”
周隐也微笑着:“恭喜二哥。”
看着周隐眼睛弯着,这样祝福自己,周立的心也放下了:“嗯。”
他渐渐远去,周隐的目光随他向前,一直到遥远的拐角,消失不见。
“府君变了。”
周隐一愣,目光移向文息:“为什么这么说?”
“我以为府君会动容的。”
周隐笑笑,抬头看着廊子外面的雪:“这还要谢谢文息。”
站在他身后的文息听了这话,揣起手,歪着头看他:“为什么?”
“你告诉过我,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会为了那个人而努力,而不是原地不动。”周隐说完,又低下头:“哪怕被诟病,被诬陷。”
文息垂下眼帘,心里五味杂陈。是的,周隐说的,就是瞿归云。
他又在想什么呢?周隐认识不到自己的心时,他着急,如今认识到了,又是那样的失望、惴惴不安。
就在这时,周隐扭头看向文息:“文息,能不能帮我给舍然传个快信,让她来另阳找我,我会帮她拿到折奏。”
文息看着周隐的灼灼目光,点点头。
接着,就见到廊子那头跑来一个宫人,他气喘吁吁的跪倒在周隐面前,说冥阁,邢王后要见他。
冥阁里的作物已经死光了,不如上次来那样绿意盎然,林荫蔽地。只有几棵梅树,带着几簇花骨朵,正准备开放。
周隐走进去后,看着邢王后在那里跪着。杜微转身给周隐行礼,然后伸手,迎周隐到邢王后侧后方的席上跪坐下来。
拜道像吗?
周隐跪坐在那里,接着,杜微就端来了热茶,对周隐柔声言:“世子暖暖身子。”
周隐悄声问:“可以说话吗?”
杜微笑笑,言:“是的,王后不会觉得干扰。”
得到这样的反应,周隐不由得对邢王后的敬佩,又增添了几分。
周隐喝了热茶,把茶盅放下之后,邢王后发话:“世子别来无恙啊?”
“回王后,无恙。”周隐端起手,行礼。
邢王后站起身,转身看着也在站起来的周隐:“你流了很多泪吧?”
周隐没有说话。
她没有追问下去,而是将手轻轻的搭在周隐的手腕上,拉着他往别处走去。
最后,二人在要进入小院的门前站定。
邢王后伸手指了指那口大缸,言:“那里面,有几条鱼。”
“鱼吗?”周隐奇怪,这样冷的天,竟然还有鱼在冰天雪地里活着。
“是啊。每天早上,水面都会结一层薄冰。我会让杜微,去把冰给敲碎。”邢王后看了杜微一眼,继续说:“如果是在河里,结了冰,也一样可以生存,但在这口缸里不同。结了冰就是密封了,它们会活不下去。”
“其实多数的时候,那层薄冰,鱼是可以自己弄碎的。这是他们的反应,不能让自己困在里面。杜微只是敲开一个裂痕,他们会去把冰给顶开。阳光能照进水里,温暖的水温,他们能活的更久。”
周隐走到小庭院里,杜微撑着伞走下来。
雪花在伞上“沙沙”的响着,一点一点堆在一起。周隐则低头看着缸里的鱼。
他们在冰水里尽情的游着,呼吸着,活着。他就是这只鱼,而这个缸,就是自己不同于别人的局势,那层薄冰,则是困住自己的当下。
要不要突破了那层薄冰而逃出来,要不要就在那条缝隙下,用力摆动尾巴的力量,在暗流里激进向上,一鼓作气,突出冰面,重拾生机。
一团一团如同绒线一样的雪花,在伞上慢慢聚集。那样无声静谧的雪,到了伞上,竟然是那样的动听。
“不要沉沦在里面,把自己密封住。或许突破了之后,会是一片不一样的天地。”周隐抬起头,走到邢王后身边。
邢王后笑笑,点头:“世子聪慧,不会做愚蠢的事。今后种种,自然是为了今日和昨日付出的一切,而更加努力。”
“受教了。”
“世子这次回来,想要做些什么呢?”邢王后问。
周隐又看向空中的雪花:“我要去找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