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像他说的话……”明淑卿还愣在那。
“不过……”文玢突然出现,吓了明淑卿一跳:“刚刚说的‘她’,谁啊?”
明淑卿叹口气,也走了出去。
百里三郎日驰千里,日夜兼程到了乌月关,这叫明家叔侄吓了一跳。不曾想过百里三郎会来。然而事已至此,一切都无法回旋,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鹿跃江两岸就这样对峙,谁都没打算先出手。但情况都是瞬息万变的,千般万般的可能性都会发生。
周隐一行人快到乌月关时,天上骤然起了大风。天色被夕阳照应的一片金黄,宛若是天上的大漠。
“好久没见到那么多树了。”鲁遥生感慨的言。周隐看着路两侧的枯树,没有看到明年春天的勃勃生机,因为心里满满都是乌月关的事。
瞿归云看了周隐一眼,没有说话。
拐过弯,别过枯树林,就是一片旷野。周隐看着慢慢透出身影的关隘,心中渐渐生出一股不安。
紧接着,周隐就见到门口站着一个人,两侧是随风而劲的野草,在耳边狂妄的沙沙作响。
那个人穿着一身文人的衣服,满头白发,满面华须。他佝偻着背,两手揣在袖子里。在风里一动不动,看着远方。动的只有发梢,胡须,袖子,衣袂,以及枯黄的野草。一层叠着一层的老皮,就如同洪水冲击啃食后留下的峭壁,在无数岁月之后,依然宁静的在风雨里挺立不息。然而这是个人,他像从黄土里爬出来的土俑,此刻风再大些,就能将他慢慢剥离、风化。
周隐没见过这个人,又好像是见过。他将吹到脸前的两缕头发拢到耳后,定睛看着那个人。
然后,岁月开始倒流。
周隐的马一直向前走,那岁月之手慢慢退化。华发慢慢乌黑,胡须渐渐短去,褶皱开始平滑,弯驼的背慢慢直立,一切都在变化。刚刚的老人,在返老还童,在渐渐挺拔。
然而他依旧纹丝不动,半阖着双眼,直直的盯着远方。
周隐他们渐渐走近,也就看的越来越清晰。那人的面孔是那样熟悉。是文息!他惊愕的看向瞿归云,然而不仅瞿归云,还有江徐徐与鲁遥生,似乎都没有看见,都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周隐跳下马,虚扶行礼的文息站直,心中清晰而或疑虑的烟云瞬间化尽。他扶着文息的肩膀,笑道:“你多大了?”
文息看了一眼周隐,问:“府君问这干嘛?”
“有八百岁没有?”周隐比了一个“八”的手势。
文息抬了抬眼皮,镇静自若的言:“少说也有八千岁了。”
“真的假的?”周隐信了文息的话。
瞿归云听见了,不由笑道:“八千年前的人活到现在,怎么也不能是如此少年般的皮囊啊。”
周隐“嘶”了一声,觉得瞿归云说的有道理,就道:“那就是八百岁。”
文息看向周隐,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开始往关中走:“府君没有按时回去,我便来了。来了之后明滁说府君去了西越。”文息看了一眼瞿归云,然后继续冷着脸往前走:“现在乌月关和李令关对峙。”
“我来就是为这事。”周隐笑笑,然后又打趣:“八百岁少年?”
文息皱皱眉头,又言:“现在不是闹着玩的时候。”他又看了瞿归云一眼,跟上周隐的脚步:“国公来了。”
周隐一下停住脚步,立刻矜声厉气:“怎么现在才说?”
“他怎么来了?”周隐转身继续往前走,这次的脚步明显加快了,且更沉重。
“因为百里三郎来了。”
瞿归云紧张的向文息解释:“这件事还是我的罪过。当初周隐要去,我就该拦着的。”
“你又不是没拦……”周隐为瞿归云开脱。
瞿归云接着言:“没想到事情闹到今日的地步。如果需要我做什么,我会尽力的。”
文息抿了抿嘴唇,道:“文息没有怪六殿下的意思,殿下无需多想。”
瞿归云还是低了低头,言:“真是不好意思,添了那么大个麻烦。”
文息朝瞿归云低低头,没有再说话。
等了几人沉默的走了一段路之后,就到了营帐区。然而这会儿见到的,竟是不同往日的骚动。
“这是怎么回事?”一种惶惶不安的滋味蒙照在整个营区的上空。
江徐徐走上前,抓住一个士兵问:“怎么回事?”
士兵拱拱手,擦了脸上的汗珠,这本是隆冬季节,可仔细看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沁着一层细汗。
士兵扫视了一下这一行人,言:“南恒国公点兵渡河,百里将军下令准备应战。”
周隐心中猛然一陡,微微踉跄了一步,立刻往主营跑去。
打开帐门一看,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他扭头把剩下几人安排在旁帐等候,带着文息,往关门去了。
周隐奋力的往前跑,他得告诉周器,他还活着,让所有人看见,周隐回来了!
等到快到关门的地方,他见到了正在往城墙上爬的百里三郎,和明滁叔侄。
周隐喊了一声百里三郎,就再次向前跑去。
百里三郎停下脚步,往回一望,立刻大步奔下台阶:“世子?”
两个人迎面驻足,相互行礼。
四下的人见到是周隐回来了,都开始议论起来。
“世子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周隐拱手:“这真是周隐的罪过。”
“不挨你的事。主要还是南恒国公下定决心要打着一仗,无论你在否,都拦不住刀斧。”周隐和百里三郎一同往城门上走。
“我在也不行吗?”周隐和明滁、明仲卿行了礼。
明滁叹了口气,言:“世子想简单了。”几个人往关隘前方看:“总有理由开战。从百里将军到的那天开始,这一仗,在所难免。”
就看到从江岸开始如潮水一样蔓延过来的南恒羽军,黑压压的向乌月关来。
“报!八百步!”
百里三郎握了握长枪,然后长吼下令:“整兵,关前候命!”
“是!”就听万军在弦,一触即发!
周隐看着百里三郎要离开,一把抓住他:“我不甘心。我也得去。”
百里三郎皱着眉头,无奈的摇摇头:“你还是不要去,你是死是活他们怎么会不知道?现在到了战场上,又怎么会听你说什么,说打就打了。”
“一定得让我去,是不是,能不能挽回,总得试一试!”周隐正颜凛色。
百里三郎泄口气,言:“可你若是去了,也是说不清的。毕竟这么久了,都不见得到你,说什么会令人相信?!现在你去,也只会是九死一生!”
“我没怕过九死一生!”周隐握紧了拳头。拢水郡的战役,还是西越的险关,一幕一幕的在眼前划过。
“算了!”明滁拉住百里三郎:“就让他去吧。”
“二叔,如果世子真出事了,谁负责?”明仲卿也帮腔。
百里三郎冷哼了一声,言:“怕不怕是一回事,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说罢,他就甩开明滁的手,继续言:“我念和世子是知交,说话生怕伤感情,但如若世子一定要为难百里,大可继续纠缠!”
百里三郎忿忿离去,周隐停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明滁走过来,拉着周隐站在城墙边,看着乌压压的一大片:“看着吧,你站哪边都不对。百里要你在这里,也是为你好。一是保证你的安全,等到战停,你也好回家。二是免掉你尴尬的处境。”
“但事情因我而起……”周隐还没有说完,明滁就打断:“并非因你而起。当初你提议一个人来的时候,是不是并没有多少人反对?他们老谋深算真不知后续?你受伤被我捡回来,起初为何没人来要人,得知你走了,才装模作样来要人?他们早就商量好了,从一开始,你也被他们利用了。他们知道,你哪怕不丢,也会半死不活的,起码要受点伤,只要我们没有及时把你送回去,他们就可以把你留为质子为由,打这一仗。
他们不约而同,把你当成这枚棋子。”
周隐听了明滁的话,恶寒瞬间如蚂蚁一样爬上后背,随之而来的,就是悲愤与羞辱。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被自己人算计,自己的每一步,都被他们泼上了脏水。如今开战,自己脱不了干系,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而他们呢?想着引起鹬蚌相争。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瞿归云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瞿归云就在帐中焦急的等待着。突然,她听到有人在外面争吵。她走出帐门一看,一个穿着暗红色布衣、带着长簪子的女子,和一个侍卫一样的男子在和几个士兵争吵。
瞿归云看着那个侍卫,身形总觉得熟悉。等到瞿归云走过去时,这侍卫一侧头,她就立刻认可出来,惊讶的喊:“温戒?”
温戒扭头,女子也扭头。
是周罗!
瞿归云一把抓住她:“你怎么来了?!”
周罗甩开瞿归云的手,然后道:“我怎么不能来?难不成就看着他们打起来吗?!”
瞿归云再次拉住她:“你疯了?虽然南恒和大瞿打起来,但你又改变不了什么!”
“我能改变!我不能让他死!”周罗的眼泪立刻从眼眶里抖落出来。她整个身体都在瞿归云的捆绑里颤动着,从未见过这样的周罗,她的眼里燃着火焰,燃着火星四溅的朽木!那样的悲壮与崩溃,在枯木崩裂的声音里,哭嚎。
“谁?”瞿归云皱皱眉头。
周罗看向瞿归云,因为瞿归云的问题,眼神忽然暗淡无光,紧接着就听见温戒叫了一声——偏嫔。
周罗瞬间再次燃烧起来,她努力挣开瞿归云,往外跑去。瞿归云断不能让她往前线去!于是她再次扑了过去,抓住她之后就叫江徐徐快跟周隐报信。
江徐徐立刻向前跑着,顺势拉出一把弓,朝天一箭:“人的步子没有箭的快……”
气箭瞬间撕破长空,像前方飞去。
文息站在周隐身后,听着周隐和明滁讲话,看着他身后因为伤口而破烂、浸着血色的衣服,这个小孩,杀了五匹狼,从西越走了回来,从那片大漠走了回来。
过去他想都不敢想,如今,谁都不能让他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