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归云看着周隐的眼睛,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周隐搂进了怀里,他的声音因为疲惫和后怕而颤抖着,就听见他自言自语一样的喃喃:“活着呢,还活着呢……”
周隐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他想起在青木部落的时候,瞿归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死死的抱住他,好像就是这样。
心惊胆战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然而这时,还是心有余悸。他看起来像是疯了一场一样,但他其实格外的清醒,清醒的意识到,自己险些失去她。无论是青木部落,还是刚刚在上面,都是因为她,把自己的伪装攻击到溃不成兵。
甚至就在,刚刚眼睛突然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他已经萌生了一个念头,如若找不到她,便也死在这里吧。
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也要找到她。
但为了她活下去,他也愿意死在这里。
被文息说中了。他能为一个人付出一切。哪怕遍体鳞伤,皮开肉绽,走在没过膝盖的雪里。
因为意识到要失去了,才感受到这个人她不可或缺,哪怕拼尽所有,也要抓住她。
瞿归云搀扶着周隐,一点一点从沟底往上走:“把眼遮上。”周隐嘱咐瞿归云。
瞿归云点点头,撕下了一角衣服,蒙在了眼睛上:“好了。”
周隐这才安心。两个人踽踽前行,好不容易到了沟上。然而坡上四周,一片荒凉白雪,寒风刺骨,似是刀刃在空中划过,耳畔一直萦绕着轰叫声,眼前一片天雪混沌,看不出哪里有路,哪里无路。
周隐听瞿归云一直不说话,咧嘴笑笑:“怎么,找不到方向了?”
瞿归云抿了抿嘴唇,虽然有些焦灼,但看看周隐的眼睛,决定还是要闯一闯,故作镇定的言:“尽管跟着我就是了。”
“太阳就在东方,跟这太阳走便是。”
瞿归云听见周隐帮自己,心里反而不高兴:“都说了,跟着我。不管到哪,到不了芒城。”嘴上虽然这样说,但还是跟着周隐的意思抬头看太阳,脚下不知道是挪步子还是不挪。
“不要站在原地,不管哪里是东方,都得在路上。”周隐侧侧耳,言。
瞿归云看着周隐,问:“可如若走错了,不就是白费力气?”
“有个人说过,咱们就像是蒙着眼睛的鹿,如若因为不知道方向而停下,就会饿死。但如若闯一闯,去触碰真相,就能走出困顿。关键在于敢不敢,信不信自己。”
“谁说的话?”
“东孟的一个婢女,不过已经死了。”
瞿归云抿了抿嘴,坚定的言:“跟我就对了。”
周隐扶着瞿归云的手臂,把自己都交给了她,毫不犹豫的跟着她走每一步。
然而茫茫雪地,寸草不生,大风里,两个人已经走了很久,眼见的天色渐晚,若是等到了晚上,在这雪漠之中,是谁都活不下来的。
周隐背上的伤口发作,又加上缺水缺食,身体上的疲惫一阵一阵的袭来,眼前也是一片的黑暗,如今行走,只有靠着瞿归云的搀扶,如此下去,不仅自己会垮掉,还要拖累了瞿归云。
“冷吗?”瞿归云看着周隐,朝他手心里呼气。周隐身上的伤口没有处理,张开了合上,合上了又张开,发炎起火是必然的,可走了那么久,也没有碰到一户人家,也没有遮风雪的地方,两个人都疲惫不堪的在深雪中跋涉。
“你少拉着脸。别想着我把你丢下自己走了。”瞿归云把周隐蒙眼的布条重新绑好,对他说。
周隐叹了口气,忍着身上滚烫的疼痛,咧嘴笑笑:“行。”然而还没装多久,头就勾下了。任瞿归云怎么喊,都喊不应。这下叫瞿归云慌了神。如若再在这样的雪地里待下去,不仅周隐要死,自己也要死,找不到第三个人帮他们,谁都出不去。
周隐是痛晕的。背上的伤口很大,旧伤和新伤叠在一起,雪地里又没办法处理,就这样一直背着,走了那么远,怎么也坚持不住了。
但是自己是怎么晕的,晕在了哪,却全然不记得了。这一觉睡得连梦都没工夫做,只觉得一闭眼,一睁眼,便一觉过去了。但他感受到了,身上在慢慢温暖,滚烫的体内慢慢平和,眼睛和伤口都没有那么痛了,浑身像是散架了一样,窝在被窝里,一动都不想动。
他没有睁开眼睛的欲望,因为他知道自己什么都看不见,睁开后,还是一片漆黑。
周隐掀开被子坐起来,就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他扯开眼罩,睁开眼睛试图看清……
“醒了?”瞿归云的声音传过来。她来到床边坐下,然后问:“好点了吗?是一位阿爷救了我们。还给你上了药,你都睡了好久了。”
瞿归云整了整衣服,然后笑说:“应该已经退烧了。这里是无雨荒漠里少有的人家,阿爷靠打猎为生。”
瞿归云起初不敢看他的眼睛,怕看到那里没有光彩,没有光影,只有红肿的眼眶里的一片晦涩。
等她抬起头时,却正好碰上周隐的目光,那里仿佛有那么一丝影色,在风雪里凄惨的摇曳:“能看见吗?”
“有……有一点光……”
周隐也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睁开眼之后,能看到烛光在夜色里的窈窕婀娜。
“可不是嘛,生活在这里的人,药物自然效果好。”瞿归云高兴的言。
风把窗户吹的呼呼响,门也吱吱呀呀的叫,惨烈的支撑着,宛若拔开门栓,就要被风撞飞一样。
“这是到隆冬了。”
在索米勒阿爷这里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这句话。
瞿归云在雪地里拖着周隐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遇见了索米勒。起初,瞿归云不敢相信这是个好人,索米勒阿爷长得很壮实高大,穿着毛裘带着裘帽,整张脸上都长满了胡须,怎么看都不像好人。然而等到了家中,看着是平常人家,瞿归云才完全放心。两个人帮周隐处理了伤口,用药水擦拭了眼睛。索米勒继续日常的日子,瞿归云就等着周隐醒过来。这一觉,周隐就睡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白天,周隐和瞿归云朝索米勒拜谢,被留下来吃了饭,等到第三天才要动身离开。
“阿爷,从这里,到西阳关,要多久?”
“得穿过无雨荒漠。就算是没有积雪,也要一天多了。况且你们还是两个人,一个还半瞎着。”索米勒说话直爽,毫不犹豫。
周隐笑笑,言:“阿爷真是直率。”
“走的时候,我会给你们说路线。你们陆上人,最好别往部落里走,没什么好处。”
瞿归云朝着索米勒点头应下,然后问:“不过阿爷一个人在这里住,安全吗?”
就听索米勒笑笑,言:“这里怎么不安全?除了老天爷,我遇不到一个敌人。”
的确,这是个拥有地险的地方,几乎没有人往这里走。这里偏僻,人迹少。等到雪化,反而有很多动物,也就让人能够生存下去。
“也少有狼。其实近些年狼已经很少了。前些日子去部落里采购,听闻青木部落的那几匹狼被世子杀死了?”索米勒突然提起此事,周隐也有些猝不及防,苦笑道:“都是为了求生。”
“哎,西越里,能杀了狼的都是勇士啊!”说罢,索米勒哈哈的爽朗一笑。
“不过不管怎么说,都要谢谢阿爷的救命之恩。”瞿归云接话。
索米勒笑着摇摇头,然后问:“二位是要去西阳关是吗?”
“对,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索米勒听到周隐的话,不由感慨:“世子还真是……眼看不清,心却亮啊。”说罢,索米勒说话迟疑起来:“我的孙子,在西阳关做事……就想着,能不能,帮我给他带去些吃穿?”
瞿归云笑笑,然后点头:“当然可以,这只是举手之劳。”
“不过话说回来,阿爷的孙子叫什么名字?”
“他叫鲁琪,噢,还有个汉名,跟他爹姓陈,叫陈惊雨。”
“惊雨?”瞿归云惊讶的看了一眼周隐,然后欣喜的对索米勒言:“他现在是守关幕府偏将呀!”
“是吗?”索米勒露出欣慰的笑容,然后接着感慨:“那比他爹有出息。他爹到了西阳关,竟死在了流民手里,死的太不值了!他二叔也是,虽然去了芒城,却混不出个头头,好像跟着大公子干活,大公子自刎后,也徇死了。”
索米勒说的很坦然,自他往下,家中便只剩下一个陈惊雨。这还算幸运的。天下那么多的羽军,有多少士兵,便有多少家庭。
周隐想起了鹿温的话,所有拿着刀樾上战场、还是走上朝堂的人,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家,为了城,为了国,为了大地。
战争是最后争取和平的出路,他们前赴后继、一辈又一辈的冲上前,为的,便是下一辈的不再向前冲刺。
第二日,两个人带着干粮,和索米勒给陈惊雨带的东西上了路。
接下来的路上,没有再降下大雪,也没有多么凛冽的风。但是隆冬就是隆冬,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空气里都弥漫这一种难以散去的冰冷,仿佛出一口气,呼出的白雾就能瞬间结冰。
周隐在路上抱怨,今后不能轻易来西越了。瞿归云笑笑,言:“只要不是冬天和夏天。”
“你难道还想来吗?”周隐不明白。
瞿归云回头看着远处的荒漠:“不知道。前路还不是定数。”
周隐想起在坡沟那里的事。穆州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如若今后再相遇,就很难能再逃出他的手掌心了。
走在夕阳下,在喘息的呼气里,渐渐看到了西阳关的高墙。他们走出了西阳郡,总算又回来了。
江徐徐日日在门口眺望,希望能等到两个人归来。
这一日,她依旧在夕阳的余晖里站着,白雾在她脸前一会儿弥漫,一会儿消逝。隐隐约约看到了两个身影。江徐徐发现了周隐和瞿归云,兴奋的奋力尖叫了一声,就朝瞿归云跑了过来。她跑的特别快,脚在雪里一高一低的,却还完全不顾的迈开大步就往前跑。就要到瞿归云身边的时候,又跌倒摔在雪上,吃了一口雪,被赶过来的瞿归云扶了起来。
江徐徐吐了雪,一把抱住了瞿归云,高兴的不知道是要哭还是要笑。
周隐笑着拍拍江徐徐的背,看向远处,就见到瞿钟景和鲁遥生跑了过来。
“总算回来了!”江徐徐看着瞿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