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隐看着瞿归云缓缓低下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逝,却依旧微微扬着嘴角,那根本不是笑,是谁,都不会高兴。
“殿下还真告诉我,说出来就不灵了。”
“它从未灵过。我八岁的愿望是希望母妃一直陪着我。”
吟如看着瞿归云,笑道:“这树就是沁夫人娘娘留下的,殿下的母亲一直陪着殿下呢。”
瞿归云看了一眼吟如,又看向对面亭子前站着的江姨和江徐徐,轻轻点点头。
“殿下为什么要留我,殿下明明说,陛下对我会出手段。”
瞿归云抬头看向周隐:“我没有留公子,我说的每句话,都是实话。”
两个人又站了一会儿,周隐就离开了。
他走出层月台,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觉着好像又了解许多关于这位六殿下的东西。她好像不避讳和别人说这些,好像是想要和别人说一样。
他还发现,那些很爱她的下人们,都想走进她的心去。她仿佛还很感激,却都婉拒了。或者说,她们心意相通,再或者,她已经觉着有些话都不重要了。
那棵榆树,好像才能叫她笑得开心,或者是藏书楼上的落日。
榆树?
榆树。
周隐突然停住脚步。仿佛眼前多出一片浓雾,一棵榆树微微摇晃着自己的枝丫,他慢慢走过去,等待那个不知道是何人的声音能够再次响起。
那是梦,恍然若失般猛然叫他醒来。
他转过身,再次走向层月台。
瞿归云没有想到他会再回来。
他的目的就是再看一眼那棵榆树。
“榆树?”瞿归云疑惑的看着周隐,他的神色要比刚刚看起来凝重许多。
瞿归云低低眼睛,然后道:“就在后园。”
她带着周隐往后园去了。周隐这次也走下台阶,站在榆树旁,抬头像刚刚的瞿归云一样,看着上面挂着的红丝绸。
“有没有‘易’字?”他看向瞿归云,问。
瞿归云歪头想想,然后摇摇头:“没有。”
“那今年,殿下要写什么字?”
“……恐怕就是这个字吧。因为好像都要变了。”瞿归云笑笑道。
说罢,她就转身往内殿去了。
周隐又抬头盯着树顶看了很久,才失望的低下头,转身要离开。就这时,一阵风吹过来,树枝摇摇晃晃,一条丝带缓缓飘落到他肩头。
他取下来,伸直了看:
宁。
愿明年此日,身有所傍。
她曾经许过这个愿了。
他将丝带放到袖子里,抬起头,往内殿走去。
“六殿下。”周隐叫住瞿归云。
“怎么了?”瞿归云转身问。
“后天是殿下的生辰吗?”
她点点头。
“陛下,或者沿礼堂没有什么……”
“如果是三殿下就会。”她笑着摇摇头。
周隐点点头,拱拱手,行礼离开了。
“隐公子该不会是要给殿下过生辰吧?”
瞿归云笑笑道:“看样子是的。”这次放谁,都会高兴的笑。
待到周隐离开,江姨才来到瞿归云身边,笑道:“殿下这次是真的高兴。”
“江姨总能看懂殿下。”吟如也走过来,看着站在廊子前的瞿归云。
江姨却摇摇头:“老奴可以看明白殿下的心情,却看不懂殿下。”
瞿归云听了这,扭头看向江姨:“可江姨明明知道我喜欢穿什么吃什么……”
“但也仅限于此了。”江姨轻声打断。
瞿归云看着一步之外的江姨,不上前,不后退,雷打不动,时刻回头,她都在那里,吟如则站在江姨后半步处。
瞿归云想起那日与周隐在藏书楼的场面,一束烛光从页扉上投射到她心底,昏暗的烛光是冷的,结了一地的霜。
“殿下喜欢说什么,做什么,以及把公子隐当做朋友什么,都是殿下自己知道的。”江姨的声音依旧平和轻淡。
远处的江徐徐抬起头,看看她,又看看瞿归云。
瞿归云仍旧有半刻钟没有言语,江徐徐就站在她不远的身后,盯着她的背影,没什么变化,又似一直都是这般落寞一样。
“这就够了。”瞿归云的突然发语,江徐徐猛的抖了一下袖子。
“江姨可以这样,就已经很好了。”瞿归云没什么变化,仍旧笑或者不笑着。
“殿下宽厚。”吟如接话。
而江姨却说:“殿下苦。”
“都一样在受苦,不应叫老天多看谁一眼,往前走就是了。”
那束冰冷的烛光落在某朵残荷上,如一片星光一样,像在残死的枝叶上,像在她的心上。
瞿归云把生辰的这件事牢牢的记住了,然而周隐不能把心放这件事上。他刚刚到了憩所,天色就隐约的暗下来。
这夜的月色极其黯淡,大概是虚月太暗,月牙像是一条线一般,散发着微弱的光。
第二日清晨,就见文息急匆匆的走过来,这是第一次,周隐见到文息那么急忙。
“陛下叫府君到御政殿见。”
周隐一愣,紧接着肩膀一松,无奈道:“我刚起床。”
“府君应当快马加鞭赶去。”文息拉着周隐,就往外走。
周隐之所以不慌张,是因为他已经料到,自己要有这一劫了。他肯定要面见蔚帝的。而对于蔚帝的目的,周隐也清清楚楚。蔚帝也想留住他,想要他留在沧元都,起码说,不能叫他那么快回到恒国。
周隐来到沧元宫城,走在辽阔的逐天场上,灰白的砖石在脚下慢慢往后去,他一步步往上来。
他慢慢看见几个大臣从上往下来,路过他离开。接着,就看见高贞站在殿前,不动声色,眼睛却在张望着。
周隐看着高贞,微微欠身。
高贞领着周隐进殿。
他来到瞿钟蔚面前五步外,低头掠袍行礼。
“平身,赐座。”他幽幽一响。
高贞立刻道:“平身!——赐座!——”
门外立刻走来六个婢子,三个太监,三个婢女。
为首二宦一婢,放下一桌案,一席。
周隐谢礼,然后坐下。案是梨花木,席是锦缎绫罗面。
这日瞿归云早早就起床了,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来来回回的人,轻轻的叹口气。
江姨从楼梯处走过来,来到她脚旁的位子坐下,细细端详着瞿归云,看着她的眉目,脸颊,唇角,由心而发一句:“殿下和先夫人很像。”
瞿归云抬起倚在窗棂上的头,问:“是吗?”
“殿下的眉毛,眼睛,还有头发,都像极了沁夫人……”
她的手微微抬起,抚平瞿归云的披帛,然后又沉沉的看着她:“先妃也爱这么坐在窗前,看着窗外。”
“我是无聊。”瞿归云笑笑,又将头倚在上面。
“你母亲,是在等先帝。”江姨还在看着瞿归云。
瞿归云看了一眼江姨,慢慢敛去笑容,转眼看向窗外。
这时,吟如突然跑进来,看着瞿归云,说:“陛下召见了公子隐。”
瞿归云抬抬头,眨了眨眼,又慢慢倚下。
“殿下不去看看?”
江姨看着慢慢走过来的江徐徐,道:“殿下有自己的决定。”
瞿归云叹口气,风微微带起她两缕秀发,飞在她墨绿色的衣衫肩头。窗外的云彩灰白色,几点南燕飞过,一刻也不在皇家瓦砖上留。
“不知殿下召见,是有何事?”周隐拱手,对蔚帝。
蔚帝歪歪头,斜眸看着周隐:“公子路途遥远,这几天可是休息得当?”
“沧元宫城的待遇都是至盛,周某休息得当不已。”周隐笑道。
“听闻,你父国的巫卿说,你是成王的人。”蔚帝抚抚袖子问。
“是。”周隐毫不避讳。
“你倒是坦诚。”蔚帝笑笑。
“这是事实,我不得不说。”
“什么是事实,预言还是成王?”
“预言。”周隐停顿了一下,又道:“也是成王。”
“公子可愿再留些日子,观赏我这沧元都的盛景?”蔚帝邀请。
“不必了,过了明日,在下就要离开,父王还在等我。”
“过了明日?”蔚帝有些疑惑。
“我答应六公主殿下给她过生辰。”
“小云吗?”蔚帝眉毛一颤,周隐一见这神色,就知道蔚帝早把这个妹妹忘得一干二净了。
此刻周隐却突然想起那位七殿下,恐怕蔚帝已经忘了七殿下是否在宫中了。
蔚帝笑笑,然后道:“公子那么快,就交到朋友了。”
“是。”他依旧毫不讳言。
“那朕倒想知道,如若朕强留公子留下,公子如何脱身?”
“周某的腿在周某身上。”
“可它不完全听从你的号令。”
“那在下的剑呢?”
相比血肉之躯,刀剑,才更认主人。
人会变心,铁疙瘩可没心可变。
“你的剑利,还是朕的剑利?”
“我的剑,没有陛下的利,还比陛下的短了一寸。”周隐手放在腰上的束带上,佩剑已经放到了殿前。
“但是,只要想,我的手指,我的眼睛,哪怕发丝,都可以是剑,补得了那一寸,还补得了锋芒。”
蔚帝皱起眉头:“你叫做周隐?”
“是。”周隐低低头,应下。
“……你后日离开?”
“是。”
“……公子回憩所休息吧。”
周隐一愣,拱拱手,站起身。
“你可知道朕留你是要你做什么的?”
“做质子。”周隐言。
蔚帝斜斜眼睛:“你想要当皇帝吗?”
高贞扭头看向蔚帝,他的袖尾轻轻一抖,风从他袖口钻进去,一直到达他的心口。
瞿归云最终站起身,缓缓往外走去。
“殿下去哪?”江姨招来引路掌香宫女。
瞿归云摆摆手叫她们下去了:“不用她们,我的路,还不知道怎么走吗?”
江姨跟上瞿归云:“那殿下要去哪?”
瞿归云没有说话,跨出层月台的门槛,拐弯顺着廊子往前走。
她上下在台阶,廊子,望台之间,她走的地方没有方向,宛若散步的人。可她的足迹却在往御政殿偏移。
江姨看出瞿归云想去御政殿,但此刻看来,她好像还没想好。
“此刻,我们肩并肩了。”
“殿下的生辰,是在后天吗?”
瞿归云该怎么选,她究竟要不要去御政殿?她有什么用处呢?陛下向来不会偏宠她。
“殿下说过的,有的事要经历了才明白。”
瞿归云看一眼江姨,没有发觉自己脚下的步子开始慢慢急促,她只是越来越坚信一方的天平,她开始向自己做的决定一方偏折了。
公子隐想要给殿下过生辰。
瞿归云最终还是该相信他。明日,他能满足她一个愿望不能,就看此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