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书里见过。记载说巫人是偏离天地间的人,他们不在苍天的眼皮下,他们藏在苍天的睫毛里。正因他们仿佛不在局里,才有了回眸历史,推算未来的能力。
也或许正因他们有这样的能力,才在这个局里。
他们生来脆弱,因为窥探天机而要用月蚕丝制作的斗篷将自己掩盖在黑暗里,不叫苍天看到自己。以至于他们怕光。
因为他们生来对自己的君王以及国土,甚至是苍生,有那么一丝眷恋和使命。一个真正伟大的巫人,就是可以尽最大能力叫自己的能力,有价值。
可他们怕光。
就在斗篷被揭开时,他们会被太阳灼伤,褪去长生的躯壳,青丝变白发,五脏变空洞。但他们的容貌不会变,这传说是巫族先祖与上神的约定,用更快速的死亡,换取世人记住他们的样子。
因此,巫族是平荒大地上,最多美人的种族。
可是他们的美貌就是昙花,在他们所有青丝变成白发之时,他们会被昼光灼烧殆尽,化为流沙或死水,流进大地。
“那你觉得我能吗?”周隐问。
“可以。”老人微笑着讲。看起来十分和蔼。
“是他让你来的?”周隐指的是恒王。
“不是。”老人摇摇头。
周隐顿了一下,道:“把我玉佩还我。”
“晚辈都是这样与前辈讲话吗?”老人道。
周隐觉察到自己的不礼,道:“可这是老先生先拿我东西的。”
“我会还你的。”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拿着玉佩离开?”
“很快。”老人还在笑。
“星猎快要开始了。”周隐道,有些着急,却还好奇这个老人的目的。
老人低低头,道:“你的话,还没有问完。”
周隐不由笑笑:“你不想叫我参加星猎。”
“你还没有问完你的话。”
“还有什么可问的?”周隐歪歪头,其实他已经发问了。
“我的确不愿叫你参加星猎。”他伸出手,要求周隐把手放到他手上。
周隐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照做了。
“为什么?老巫看到我的劫数了?”周隐看了一眼老人满布苍斑的手。
“这里不是你的劫数。”
“我险些死在这。”周隐无奈一笑。
“可公子还是有惊无险的离开了幻林与鎏余宫,如今毫发无损。”既然是险些,便不是劫数。
劫数是要有后果的。
“……这里不是我的劫数?”他好像是在问自己一样。
“对。包括幻林,鎏余宫,孟国公,以及孟欲丞。”
周隐听到孟欲丞的名字,莫名有些失落:“她也不是?”
老人抬起头:“她也不是。”他换个语气,重复了周隐的话。
这是给他的回答。
“那谁才是?”
“你已经听到了。”老人笑笑,尖锐的目光从斗篷里隐约射出。
“是吗?”周隐知道,他说的是梦里那个人。
“你会见到那个人的。”老人道。
周隐皱皱眉头:“你和文息说了一样的话。”
老人仍旧保持着和蔼的笑容:“你的话已经问完了。”
周隐张了张嘴,看着已经偏斜的太阳,又闭上了嘴。
“我想问公子,愿意继续走下去吗?”
“当然。”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可能今后,你还要担负着苍生。”他从斗篷下掏出一把剑。
剑是铁质的。从外面看是这样。没有花纹,没有镶嵌,看起来平淡无奇的一把朴剑。甚至还比普通的剑,短了一寸。
“这剑叫寸天。”老人把剑递到周隐另外一只空出来的手上。
“……这就是它少了一节的原因吗?”
“丈量苍天。”老人微微一笑。
“真的吗?”
“当然不是。只是它……”老人看着剑:“比平常的剑要强韧太多,不忍其太过戾气,就销去了一节,来灭了嚣张之焰。”
周隐不由得笑笑:“你为什么要给我?”
老人笑了一声,肩膀也颤动一下,好像骨头要散架一样:“因为你是周隐啊。你姓周,今后是要当王的人。你要用剑平去烽火,拯救苍生。”
“什么?”周隐有些疑惑。
“你不想把它拔出来看看吗?”老人看着周隐。
周隐看向手里握着的剑:“……”
老人看向已经斜了的日影:“果然差不多了。”
老人再次看着周隐:“我拽着你的手,你拔不出来对不对?”
周隐将目光移向老人。
“我梦里面那个人在哪?”
“那个人不重要。”老人笑着说。
“不重要?”周隐侧头。
“相比你别的险阻灾祸,以及别的人情、世故的历练来比,这个人,在你这个男人的肩膀上的分量,不那么重要,也不能那么重。”
“可那个人是我的劫。”
“对,但这个劫不是生死劫数,而是心上的劫数。”
“……老天觉得那个人不重要?”
“不不不,那个人会是你的命。”老人又否定。
“你自相矛盾。”周隐皱起眉头。
“没有。老天觉得那个人对你不重要,而不是那个人不重要,而那个人,你觉得会是你的命。”
“不可能。”
“你讨厌天命。”老人微微的闭上眼睛。
“我觉得我的路要我自己走。”
“可你每条路都是老天给你的,你的每个可供选择的。”
“那我不选。”周隐有些窝火。
“你不选,就要在死生两者里选一个。终归要选择。”
周隐用拿剑的那只手托着自己的脑门。
“虽然你如何过都是注定的,哪怕是你要逆天而行的努力。但是,你一样可以活的很好,不是吗?”
周隐慢慢抬起头:“不试过怎么会知道能不能改变。”
“没错,你要试试看。你会发现你会活的很值得的。老天厚待每个人。”老人满意又失望的点点头。
“你也是逆天而行的,你在窥探将来不是吗?”周隐问。
老人笑笑,把自己项链上的一颗月牙玉放到周隐拿剑的手里,然后抬起头,看向周隐:“对。这就是违背万物之规矩的下场。”他语气突然悲怆,一阵强风突然从周隐身后刮过来,老人头顶的帽子一下就被刮掉了。
周隐的手瞬间被老人的肌肤灼痛,他一个激灵,抽出手往后一跌,坐在了地上。
“你见过巫人怎么死的吗?”
老人乌黑的头发开始从发根变得雪白,一点点,那些白色如同融化的雪一样慢慢浸满他的头发,以及他的衣服,他的眉毛,睫毛,甚至是皮肤,嘴唇,血液,骨头。
接着,他的脸上开始出现如同纸张烧灼的伤痕,然后那样的灼烫之伤瞬间往全身蔓延,很快,他的头上开始冒起黑烟,一股肉烧焦的味道从他身上直直冲向周隐的鼻子。
他生生僵硬在那里,看着老人一声不吭的忍受着从五脏六腑蔓延出来的业火,不到半刻钟,他就化成了一捧灰烬,可到最后连些粉末都没有留,风慢慢带走,卷入云彩,一缕不留。
他真的一声不吭。
空气里弥漫着火炉里冲鼻的炭火味,等到周隐站起身时,就看到石头上放着他的玉佩。
他伸出刚刚一直被老人牵着得手,放到剑柄上,拔出剑来。
剑如同一面镜子,又如同一块冰刃,更像是一块琉璃,吹毛断发,质地几乎如玉一样的剑身,绝对是天赐的宝物。这可以说是一把绝对的好剑。
周隐拿起自己的玉佩,慢慢走到巷口。已经没有刚刚那样的风了。
他看着一个孩子的灯笼着了火,被扔到了地上,不到半刻,就成了灰烬。
可这灯笼,还有个残骸,那个老人,竟然还不如个灯笼。
他扭过头,看着巷子里那两块石头,他看到了老人的眼睛,发着极其明亮的光芒,像是两把剑一样,他不是被烫着而跌坐在那,而是因为那双眼睛。他果然告诉周隐太多了。
周隐伸手,看向那块月牙玉,上面刻着一个字——司。
周隐到了星火林时,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挂在天边,他老远见到习深和文息站在憩帐门口。
“府君怎么那么慢?”文息看向周隐手里的剑。
“我得拿个厉害的家伙什儿。”周隐笑着举起手里的剑。
习深将眼睛从寸天剑上移开,笑道:“多亏公子来得晚。”
“怎么了?”周隐疑惑。
“东孟人果然勇猛且奋不顾身……或者是不择手段。为了得到星猎第一,在最后关头,放火点燃了星火林外地上埋得一圈火链。”习深无奈的摇摇头。
文息接着习深的话说:“看谁坚持的久,猎物都是差不多的,就看在这些禽兽因火而仓惶时,谁能在妖魔鬼怪里活着。”
文息看向远处林外还隐隐约约散发着的黑烟。
周隐看着夕阳下的游云,没有说话。
“郡主邀请府君参加晚宴。说白天缺席,晚上却不能了。”文息有道。
周隐点点头,想起老人的话,往前走去。
“白天情况如何?”
“当然依旧是姬明影最厉害。而白家那个白络,真是傻子。”习深摇摇头:“他可是白家独苗,非要和姬氏对着干。”习深看了看周围路过的人。
“再觉着姬氏傲慢蛮横,也不能这么不明智。今后白氏没法翻身了。”习深沉沉的叹口气。
“顺势而为就算了,起码的防范都没有。姬氏目的就是这。”文息补充。
文息说到此处,就住嘴了。眼前几步外,孟欲丞慢慢走过来,看到周隐,立刻皱起眉头:“你好晚。”
周隐行礼,笑笑:“实在抱歉,有事耽搁了。”
“不过幸好你没来。”孟欲丞将头发掖到耳后,看着周隐:“去前面吧,火都点起来了,马上就要入席。”
“孟国公不在吗?”周隐跟在孟欲丞旁边。
“傻子。”孟欲丞笑着撞了一下周隐:“父王要是在,还会叫你来那么晚?”
“可是……听说今天好像死了人的。”
“对啊。”孟欲丞毫不动容,接着看向周隐:“这是星猎常有的事。他们就如同掉落的星星,不是因为风,而是被,羽箭射中了。”说着,她伸出手臂,在空中做了个射箭的手势。
周隐看着她的模样,不由笑了一下。
文息抬眼睛,看到林后有条河:“府君,林后有河。”
周隐看向河流,河水在隐约降临的夜色里微微发着麟光。
“怎么了?”
“宴会之乐奴下去太过强己。”
周隐明白文息的意思,就点了点头。紧接着,文息就往河边走去了。
“公子身边就一个奴婢,难不成叫习先生伺候你吗?”
周隐这时才发现,孟欲丞仍然叫他公子,因此他不敢开口叫她阿丞。
“……我暂且不需要。”周隐没有说“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的话。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故意避开这句话,好像是因为脸面。
孟欲丞笑笑,压低声音:“我照顾你。”
周隐看着她笑的像梨花一样的眼睛,想起昨夜那棵花树。可惜了那不是梨花。
那又如何?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宴会上孟欲丞五个哥哥以及两个弟弟都出席了,以及几大部落也有几个出席的人物。看得出来孟欲丞的面子很足。
宴会看起来很简单,中间点着篝火,旁边用藤条支起来一个架子,一个下人串着猎物在那里烤,旁边案后的贵人就把酒聊天,看起来酣畅快活的不得了。
首先与周隐说话的,是孟欲丞的二哥,名为孟欲年,他长得干瘦高挑,眉细眼大,整个瘦削显长的脸上几乎全是五官。印着绫罗圆拱蛟龙的织锦衣裳几乎要塌下来,因为孟欲年的身子貌似连衣服都撑不住。
“公子路经我东孟之地,可是看到东孟之好景了?”
周隐的目光从孟欲年身边那个空着的席位上移到孟欲年身上,听到他对自己搭话,立刻回答:“东孟百姓快活自在,物资富饶,确实是好景。”
“那,可是比得过恒国的?”说话的是孟欲丞的小弟,长得飞扬跋扈,发型飞扬跋扈,连衣裳都飞扬跋扈。人人都觉得猴子刺绣在身上并不如画在纸上好看,而他偏偏要绣上一只。一只黑脸的猴子就扁平的摊在他的肩上,丑陋极了。
习深听了这话,慢慢放下手里的酒杯,偷偷将眼睛斜向周隐。
“恒国有鹿跃江,东孟有幻林禽鸟如豆,若说要比,还真不知道如何分个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