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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时慧也不管太后打趣她,她亦伸帕子给太后擦了擦眼泪道:“那您这是什么?”
太后唇边露出一丝笑容道:“我是人老了迎风流泪罢了。”
许时慧亦微笑道:“如您所说,我儿子也娶妻了,我也不是小姑娘了,亦是老了,迎风流泪。”
两人手掌相握,方才心中那复杂情绪,难以克制的伤感,在这两句话之间都消失了。
太后十分爱影戏,是一位行家,如今既不再多想,更听得聚精会神。一点儿小错她都能听出来。
“这锣鼓点儿是不是慢了一拍?”“这个字吐字有些不真。”“不过这挑签儿的,倒是丝毫不错。你儿媳妇会武功么?”
许时慧亦惊讶了道:“您连这也能看出来么?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了给您准备这出影戏,确实学了一些粗浅功夫。”
太后点头道:“佘太君这武戏上下翻飞,还有几个十分难的特别动作,等闲人,不说女子,男子也做不来。”
只见亮面子上那百岁挂帅的佘赛花老封君,一声喝,她手中的走线铜锤舞成了一团花,将围困她的数十敌兵都锤了出去。
这武戏,异常精彩,老太后看得聚精会神,不由道:“好!赏!”
她身边的侍女们立刻将红封小锭银子撒上台去。
就那些面无表情的僧兵们,亦不由睁大了眼睛,低声发出了惊呼。
亮子后的林阿婉,头上已经见了汗,手腕正酸,这一出戏,她还是拍得有些仓促,方才那一招,她十次练习,只有六次成功。她也一直害怕自己会在太后面前失手。
今日心中挂念夫君的安危,她只觉心口中存了一丝郁气,没想到她演起这位临危受命百岁出征的女英雄来,反而更加得心应手了。
她一抖手中的影偶,做个踉跄站不稳的模样,唱道:“1撒碧血染黄沙浩气长存,孤寡一门历经沧桑,我也未曾灰心,那一阵不为江山与黎民!”
老太后在台下,听到这样惊心动魄的唱词,亦不由腮边挂泪。而许时慧亦泪水涟涟。这次两人都不再掩饰,望着台上那百岁女将,在风中颤抖的模样,无声的哭泣起来。
那些僧兵本都是百战之兵,如今听到这样的慷慨激昂的曲子,亦都红了眼眶。
老太后一边无声流泪,一边道:“好戏,好词!重赏!”众人亦随之爆发了喝彩声:“好一个忠义女将!”
林阿婉终于放下心来。
戏文演到佘太君大胜归朝,本来说阵亡的杨宗宝,却被人所救,返回了家中。
祖孙见面,佘太君与孙子抱头痛哭。杨宗宝唱:“如今祖孙皆白首,一日更短一日,孙儿只想再与祖母重欢聚,纵折寿十年亦甘愿!”
老太后一时触动心肠,在台下道:“不可!”
佘太君在台上亦道:“不可!”
却听身后扑通一声,一人道:“太后,朕如今头发也白了,您能回头看看儿子吗?”
林阿婉吓了一跳,忙从亮子后探出头去,不由立刻打手势叫众人停下锣鼓点。
而庭中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唯有太后她老人家依旧端坐在椅子上,手却在微微颤抖。
太后也没想到皇帝这是连环计,用曲寒霄调开了监院,又将自己哄了出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这般偷偷潜了进来。
其实皇帝以前也曾偷偷潜入过,只是不管他说什么,自己都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但如今她的心绪已经被这出影戏挑的乱七八糟。
老太后闭上眼睛,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个呼吸之间,她方才颤抖的身子就平静下来了。
皇帝跪在太后身后,看得分明。自己母亲实在是个铁石心肠,若是她会武功,百岁挂帅也不在话下。
他沉沉地道:“朕已经命人重新彻查逆……先太子一案。”
太后的身子一颤。
皇帝虽不甘心,但还是继续道:“有太子的亲兵,一直调查此案二十年,他收集了许多证据,说明宏解愁不可靠。宏解愁,乃是努戈秘谍。”
太后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
老皇帝望着白发如银的老母亲,心中亦涌起一阵阵难过:太后,儿子如今也是垂垂老矣,身上许多病症。您气了儿子二十年了,儿子错了,您跟儿子回去吧。”
太后依旧不曾回头,却终于开口了:“皇上乃九五之尊,天潢贵胄,何错之有?”
皇帝松了口气,老娘肯开口就好。上一次他潜入,好话说了一箩筐还哭了一场,但是老娘就跟没听见没看到一样。
“儿子都错了。太后您要跟儿子下山,儿子明日就发罪己诏!”
太后又挺直了身子,叹气道:“你并不知错。皇帝,你受命于天,无人比你更高贵。你一句话,就能让万千黎民受益,也能让无数百姓哭嚎。既居其位,就该夙兴夜寐为国操劳才对。皇儿,你青年时候任性,中年猜忌,老年无赖,你认么?”
众人都不由一抖,很怕出去就被杀人灭口了。太后这八十岁老太太竟如此凌厉,将皇上骂得这般厉害。
皇帝跪在那儿,却不由微微怔住了。
母亲是他的定海神针,对他悉心教导,陪他度过了最难熬的少年青年时代。他征战沙场之时,为他坐镇朝堂。
可是母亲也因此太过强势,在宫中之时,常毫不留情地训斥他,从不顾及他的体面。
他脾气火爆,亦跟母亲针锋相对,吵得脸红脖子粗,从小时候便是如此。没想到二十年不听母亲骂他,他如今听到母亲又狠狠骂他了,他心里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十分高兴。
他道:“您说得对,朕都认。”
众人抖得更厉害了,完了,一会儿一定会被灭口的吧?
老太后坐在座位上,眼神之中亦闪过一丝惊讶。
这还是她的儿子吗?不会是假冒的吧?她不由回过头来,却正看到了高大的儿子跪在地上的模样。
二十年不见,他竟也头发全白了,脸上有了皱纹,虽然身材依旧高大,但是跟当年那铁塔一样威武的儿子好像两个人。
皇帝看到老母亲的模样,亦不由眼眶一红,他哽咽地念出了方才杨宗宝的唱词:“如今祖孙皆白首,一日更短一日,孙儿只想再与祖母重欢聚,纵折寿十年亦甘愿!”
老太后的眼泪瞬时掉了下来,她不由颤抖着伸出手来,摸上了儿子的金冠,道:“你在瞎说什么!老身今日过寿,你就是这么给你妈庆寿的吗?”
老皇帝已经俯身,他的脸贴在老太后的膝头的袍子上,眼泪纵横而出。老皇帝低声道:“是儿子的错。母后,您还想听戏吗?儿子陪你回去听。”
太后手指微微一抖道:“景儿的事儿,你真的知错了吗?”
老皇帝听到老太后话中藏着的严厉,他立时道:“是,知错了!”
老太后望着自己的儿子,却轻轻叹了口气。
皇帝的心一沉,老太后已经道:“老身住惯这里了。皇上你请回吧。”
众人都大惊,完了!要是太后被请回去了,他们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若是皇帝今日失败了,他们岂不是一定要完吗?
立时许时慧道:“太后……”
太后淡淡看了她一眼。
许时慧一怔,看了一眼皇帝,立刻做出了决断,她道:“太后,我不知道皇上会来。皇上只是命我儿媳妇给您演影戏,劝说您。别的没说。”
皇帝没想到许时慧卖自己卖的这么干净。完全是个混账丫头,小时候就不省心,长大了越发刁钻,也只有车明耀这样的傻小子将她当宝。
太后看着皇帝神情,就知道许时慧说的是真的。
她瞪了许时慧一眼,许时慧连忙伸手将她搀扶起来,道:“您别生气,您想听什么,我叫阿婉给您唱。”
老太后坐久了,站了一会儿才能挪开步子。
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皇帝道:“你还不起来?你不起来,让大家跪到什么时候?你回去吧。”
皇帝待要说什么就是不起来,您不跟我回去我就不走,但是对上许时慧车明耀这两个家伙的眼神,又有些犹豫。这一犹豫,太后就已经转过身去了。
林阿婉和得胜班的众人跪在了影戏台旁边,不由面面相觑,今日的任务,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却见太后止住了步子,回头看向林阿婉他们道:“你们的影戏不错。”
他们松了口气,忙跪谢太后夸奖。太后看着林阿婉道:“你随我过来,与我说说,你如何能有太子的影本子。你还会唱什么。”
这下轮到皇帝惊愕了,他并不知道林阿婉的新戏唱的是太子的影本子。
他站了起来,看着林阿婉跑到了太后身边,扶住了她的胳膊,眉眼一弯道:“我会唱的可多了。太子的影本子写的真好。”
太后点了点头,她侧身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神色十分复杂的老皇帝道:“皇帝,你何时真的知错了,何时再来见我吧。”
老皇帝忙道:“母后,朕如今就真的知错了!母后您要朕做什么,您说啊。朕又不是母后肚子里的蛔虫,如何知道母后的心思!”
许时慧很想笑,这老皇帝委屈不过一刻钟,就又故态复萌了。这样子,如何能与太后和好啊。
果然太后沉下脸,看了看满头白发的儿子,心中又涌起了一阵不忍。她回头再也不理会他,只道:“重赏得胜班。这酬神戏就接着唱吧。老身今日先告辞了。”
却听皇帝在身后道:“太后,您为了曲梦景,跟朕赌气二十二年了!曲梦景是您的亲孙子,朕就不是您亲儿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1见秦腔《百岁挂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