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夏札所说,这具尸体看起来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
尸体腐烂的程度没有众人想象中的大,男孩的身上虽然斑腐发黑,却没有生出蛆虫。他的皮肉发干、紧贴着骨骼,能大致看得出原本应该样貌清秀稚嫩。
男孩侧躺着,浑身僵直呈蜷缩怀抱状,怀里似乎捧着什么。
沈衮看了片刻,说了句:“难得。”
“难得?”孙警官不解地问,“难得什么?”
沈衮:“难得一见,可以成僵的尸体。”
还是有魂僵尸。
“成僵……”孙警官微微睁大双眼,“僵尸的‘僵’?”
“没错。”沈衮颔首,“假以时日,就可以到处蹦跶的那种。”
得益于近来游乐园灵气转阴的异动,这具僵尸修炼的时间会缩短好几年,如果就这样不管他,过个十几年,他就可以化身为僵,破土而出了。
孙警官有些害怕。
不知为什么,他对僵尸的恐惧,比对鬼魂来的深。
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大多数鬼魂无法触碰到人类,一般人也很难看得到它们。但是僵尸不一样,僵尸是有形的,它们不仅能触碰到人,甚至还可能以人为食。
警员小张也瞪大了眼睛,看向那具僵直的尸体,不知不觉背后冒出冷汗。
这是人类对未知的最原始的恐惧。
幸好他们不知道夏札也是僵尸,还是僵尸中最厉害的王者,所以才几乎和常人无异。
梁慧倒是毫不恐惧,她的性格中似乎没有恐惧鬼怪的因子。她甚至还探身去瞧男孩的尸体,寻找男孩和其他鬼魂的不同之处。
夏札走过去,蹲在尸体的旁边,伸出手送出一股精纯的阴灵之气,缓缓灌进尸体之中。
孙警官和小张作为普通人,看不到夏札手中聚集的阴气,梁慧却看得一清二楚,同时也对夏札的身份产生了猜测。这种猜测没有恶意,只是好奇。
不知是不是错觉,孙警官竟然看见男孩的尸体小幅度动了动……
下一秒,他就知道那不是错觉了。
只听夏札轻声说了句:“醒一醒,该起来了。”
他的声音自然而和缓,就像在叫一个贪睡的孩子。
夏札话音刚落,那具尸体就颤抖着睁开了长了尸斑、沾满尘土的双眼,愣愣地目视身旁的泥土。他的眼球一片漆黑,没有一丝眼白,因此显得格外阴森渗人。
“咯噔咯噔——”
是身体关节交错移动的清脆响声。
只见那还是一具尸体的男孩,竟然动作缓慢地扭头,将头朝向了他们几人。他睁着那双诡异的双眼,阴森森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孙警官和警员小张被这怪异的一幕吓到,下意识往后倒退了一步。
男孩似乎有一点迷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盯着几人看了许久,都没有下一个动作,好似只有头部以上能活动一样。但是他蜷缩抱胸的动作却再一次收紧,就像极力想保护自己的鸵鸟,渴靠缩成一团来隐藏自我。
沈衮挨着夏札单膝蹲下,伸出一根手指在男孩面前晃了晃,问他:“这是几?”
男孩盯着他的食指瞧了好一会儿,张开了嘴,可他的喉咙中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意味不明的音节:“嘶啊……嘶嘶……啊……”
沈衮:“不是四。”
男孩便闭眼埋头,不再发声了。
孙警官职业素养极强,克服了恐惧感,观察那名男孩片刻后,对沈衮说:“这、这个小孩是不是还不会说话?所以刚刚他应该没回答你吧……”
“我知道。”沈衮说,“这个级别的僵尸,本来就不会说话。”
孙警官:“……”
……那您还问?
警员小张也渐渐缓了过来,开始打量躺在翻起的、泥土里的小孩。
夏札朝男孩安抚地笑了笑,温声说:“能把你怀里的东西,给我看看吗?”
男孩闻言,睁开了眼,将自己漆黑一片的眸子转向了夏札。
在夏札眼里,他的黑色眼瞳是干净的、清澈的。他的平和对方,让男孩感到一丝愉悦。
作为僵尸,男孩对夏札有着天生的好感,不仅是因为夏札是千年僵尸,是令一众僵尸主动臣服的王,更是因为使自己清醒的力量正是来源于他。那股力量温吞而又包容,分明是属性为阴冷的灵气,却让人浑身溢满奇异的暖融,直达心底。
夏札让自己的苏醒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温情。
然而,男孩和夏札对视了许久,最终仍然是摇了摇头。
夏札问他:“是因为害怕吗?”
男孩点头,怂着肩膀想把自己藏起来。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没有避开夏札的视线,仍旧安静地看着他。
“不用怕。来,先起来。”夏札朝他伸出手,“如果之后你还想沉睡,我们会为你超度,让你葬在温暖的地方,安静离开。”
男孩闻言思考了片刻,伸出了自己泥泞的双手,小心翼翼探向夏札。随即,他看到了自己手上的尸斑和泥土,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正要收回手,就被夏札紧紧地握住了。
夏札的手和他一样凉,柔软又坚定地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沈衮也跟着站起身,顺手提了男孩一把。
男孩借力站起身,然后双腿并拢,一蹦一跳地蹦跶到了夏札边上,把自己藏在他的身后。
警员小张咽了咽喉咙,看向男孩并拢的双腿,喃喃道:“蹦着么……真的是僵尸啊。”
没用的见识增加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哪怕男孩死而复生,都比他成为僵尸更容易让自己接受。
男孩一手紧紧攥着夏札,一手仍抱着个什么东西。是原先他躺在地上侧身蜷缩,双臂抱胸时就紧紧抱着那个物件。
此时,他怯生生的、主动把怀里的东西递给了夏札。
夏札问他:“我可以拿吗?”
男孩点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生前大概也是一个腼腆内敛的孩子。
夏札便接过了那个东西——是一个装着纸张的玻璃瓶。
玻璃瓶一直被男孩抱在胸前妥善掩藏,就算在泥土中埋了这些年,依然干净如初,没沾上什么脏污。
因为一只手牵着男孩的缘故,夏札无法打开玻璃瓶的封口。他与沈衮对视一眼,沈衮便自然而然地接过,帮忙打开封口,取出里面的纸张后展开,未看一眼就递给他。
夏札拿过纸张。
他阅读纸张上文字的时候,男孩低着头,看起来有些低落和悲伤,似乎是回忆起来难堪的过往。
夏札蹙眉,神情逐渐沉重。
孙警官看出那纸条是解决谜团的关键,于是询问说:“能让我也看看吗?”
夏札低头看向男孩,尊重他的意见:“孙警官征得他的同意为好。”
因为男孩看起来太过乖巧可怜,孙警官心中对僵尸的天然恐惧早已消失不见,他俯身和男孩平视,问说:“叔叔想看看那张纸,这样才能好好帮助你,你愿意吗?”
男孩看了看夏札,又看了看孙警官,明白他们认识,便小小地点头。
孙警官笑:“谢谢你,小朋友。”
夏札将纸张递给孙警官,说:“孙警官可以注意一下指纹。”
孙警官:“那沈天师和夏天师的指纹……”
沈衮:“可以消除。”
孙警官放了心,戴上手套接过纸张,他随口问说:“这是什么文章?”
夏札语气沉重:“是遗书。”
孙警官动作微微一滞,他还记得夏札说过,男孩是死于自杀。那黄纸果真是他烧给自己的吗……
心中思绪繁杂,他接过这封名为遗书的纸张时,心经不住一沉再沉。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心思敏感,是什么让这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在花季还未盛放之前,就选择和这个世界作别。
孙警官打开了遗书往下读,去探寻背后的真相。
男孩的字迹方方正正,看得出来写的十分认真,字里行间都透露着认真和纯然。这让孙警官觉得,他的学习成绩也一定很优异。
——题目是“我决定离开的那一天”。
【我决定离开的那一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春天刚刚结束,夏天还没有到来。
这段时间,班上很流行喝一种清茶的饮料,塑料瓶里装着剔透的茶色液体,阳光透过,颜色清亮又好看。最重要的是,这种饮料买一送一的中奖率很高。
那天我中奖了。
我很开心,马上跑去小卖铺兑了一瓶。
虽然这种喜悦的事,没人愿意和我一起分享,但我还是窃喜了好长时间。
因为这种快乐和幸运,不像我的书本、校服、日记还有桌椅……它们没人能拿走,没人能弄脏。
喝了口饮料,我就急匆匆往楼下跑,那天下午的第一节课是体育。和其他同学不一样,我很喜欢能让人汗流浃背的运动,它能够让我忘记很多烦恼。
比较可惜的是,没有人陪我打我最喜欢的羽毛球,所以我只能在解散后一个人哼哧哼哧地跑步。
下了体育课回到教室的时候,我听到了周围男生的哄笑声。
他们的窃窃私语就像是会咬人的虫子和蚂蚁,就算我再三忍受,还是会被咬得浑身难受。
我低着头,快步越过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闷声拿出饮料。
其他人的议论比运动更让人口干舌燥,我刚坐下就忍不住拧开饮料,一口灌了下去。
一瞬间,腥骚的味道通过喉咙直达胃中。
我还记得,那一天班上的哄笑声格外响亮嘈杂。
那一天的饮料,不像从前一样清亮。
原来我的快乐和幸运,也是可以被拿走,被弄脏的东西。】
读到最后,孙警官的手抖了几下,忍不住捏紧了纸张,眼眶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