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完整之后,七魂六魄犹如重整。
短暂的眩晕和痛楚过去,夏札只觉得体内阴灵之气澎湃,一股无法控制自如的浩瀚力量涌入五脏六腑。他攥紧那节红缨,谢过沈衮的搀扶,昂首挺直了身子。
理清回忆,夏札将往事缓缓说给沈衮听。
“我父本是戍守边关的将军,我母随夫出征,一生都在守望大漠黄沙。”
边关战事繁多,蛮族野心勃勃,大大小小的骚扰不断。
他出生那日,蛮族突袭营地,边关迎来一场硬仗。
夏父带兵出击,率领万千将士,迎击蛮族。夏母临盆之际,因为担惊受怕导致难产,从疆城中请来的接生婆声声喊着“夫人用力”,血水一盆又一盆从屋里往外运。
整整生了两天两夜,诞下的孩童哭声微弱,脸蛋憋得紫红,奄奄一息。
尽管千难万险,母子二人都捡回了一条命。
夏父胜仗归来时喜极而泣,说这孩子命里有福,不愧是夏家的种,将来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继承夏家的长-枪,保家卫国的。
然而喜了没多久,他们便发现孩子到底是带了病根,身子骨弱,一点风吹草动都容易染病。医生从此便常驻在了家中,日日想法子调理,可身体一事,往往愁也没用。
孩子一岁时,夏家回京述职,夏母带他去庙中参拜。
白须飘飘的方丈说,这孩子此生注定有为却命薄,哪怕病根除了,将来也容易英年早逝难得善终,不如取丑名压一压。
取“丑名”,有辟邪、命硬之说。
取“札”为名,未尝不是祈祷他能长命百岁。
可惜,他依旧没有活到弱冠。
往事不可追,夏札叹了口气,散去胸中郁结:“夏家男儿都习武,征战沙场,我因为身体缘故,只学了基础骑射,整日埋头研习兵法。”
没多久,边城百姓常夸赞夏将军之子有经天纬地之才,虽然上不了战场,却出谋划策如有神断,十余岁便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再加上他久病成医,时常在疆城里为边关的百姓义诊,实不负夏家的名声。
夏札十五岁那年,朝廷动荡、蛮族来犯,内忧外患之际,夏父不幸战死。同时战死的,还有夏家两位叔伯,以及戍边的三万将士。
没有什么比战争更加惨烈和悲壮,入目尸殍遍野,血流成河。
夏父尸体被蛮人拖走,那节红缨是他战死后留下的唯一纪念。
家国动乱,数十万将士不能没有将领,山河百姓不能没人守护。千钧一发之时,夏札临危受命,从幕后转至了马上。
从此几年颠簸,每打一场仗都耗尽了心神。
最严重的一次,仗虽险胜,他身子虚弱,下马后直接昏厥过去。
次日夜里醒来,夏母端着药汤坐在他床前,咬着牙对他厉声道:“我儿要挺住,咬死这口气,挡在将士百姓前。你爹和叔伯都在天上看着,如今家国存亡山河动荡,你若败一战,首先遭殃的就是这满城的百姓。咱们夏家人有自己的脊梁骨,祖祖辈辈哪个不是浴血死在沙场上,断没有卧床病死的道理!”
说完便喂他喝下药,绝然转身离开房间,再没有说一句熨帖的话。
唯有紧闭的房门外传来了压抑至极的哭声。
最后一口气要在战场上咽下。
怀着这样的信念,夏札拖着病弱的身躯,忍耐日夜的痛楚,在将士和百姓前意气风发,始终不曾倒下。
后来战争终于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候。
那一役,胜则天下大定,败则割城失地。
蛮族的大刀落下,旷野上号角声响起,战马奔腾兵刃相接。夏家军旗开得胜之时,夏札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如愿死在了战场上。
而此前,他向战死的父辈许下血诺——即便死后,他的灵魂依旧会戍守疆城。
不缀夏家之名,不辜黎明百姓,不负战士英魂。
那年他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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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思绪从浩莽的漠北拉回,夏札冲沈衮笑笑:“都过去了,说起来,你为我申请的身份证名,年龄刚好对的上,我还有几个月才到弱冠。”
“这就是缘分。”沈衮插兜,附和道,“等你二十岁,好好过你给个生日。”
说着打趣的话,他眼底因心疼夏札而结下的冰霜,却并未化开。
清醒未必是件好事,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领悟得格外透彻。
夏札语气轻快:“那就说定了,到时候可要麻烦沈老板。”
沈衮:“员工福利。”
找回了从前的记忆,在结合僵尸的口述,夏札大概了解了自己未起尸前的处境。
“夏家人都葬在了疆城以西,我也不会例外。也就是说,偷运棺木的人,将我的尸体和小部分陪葬,从边疆一路运到了这里。”
这么一思考,还真是一项大工程。
那个人在发现夏札“不见”后,就没有再来过这里,如今墓中各种杂乱的阴气密布,他们没有找到偷棺者遗落下的蛛丝马迹。
“等我们离开,就把这洞封了。”沈衮说,“不管是盗墓的贼还是偷棺的老头,都别想进来。”
封锁了墓穴,等后期有了头绪,再想过来调查,会方便很多。
两人交谈的时候,被困住的僵尸一言不发,等他们谈话结束,僵尸才开口哼哧哼哧说起话来。
“嗬嗬,大人过去、是厉害人物,现在、也不差。”它趴在地上笑的哆嗦,“可我们,注定,活不长久。”
夏札看它:“什么意思?”
“越是厉害的,就越被、天地法则束缚。我百年前醒来,兢兢业业躲在、这阴沟里,只为苟活。可天道不允,迟早,都会疯癫。”
这事夏札知道,三界失联灵气匮乏,留世时间越长的鬼怪,就越容易走向疯魔。正因如此,这世上超过两百年的亡魂少之又少。
而他本人似乎是一个特例,虽能触碰到限制的所在,却从没有疯魔的倾向。
沈衮冷眼扫过那僵尸:“话这么多,不怕死吗。”
“当然不怕,反正、我马上要死了,嗬嗬。”僵尸的嘴俩开,腐烂的脸堆叠在一起,黑红色的肉块不时往下掉,“要死的时候,能感觉到的。我也是,她也是。”
夏札抓住重点:“‘她’是谁?”
“她是我,最喜爱的小妾,那把唱曲儿的嗓子,婉转的很。”它的声音阴测测,“我死后,她陪葬,也成了僵,日日给我唱小曲儿。”
夏札追问:“后来如何?”
“快死了,疯了。我就把她,嗬嗬,吃了。”
听僵尸的所言,站在正常人的角度,思考这两句话的因果关系,疯了的更像它,而不是那个陪葬的小妾。
沈衮释放灵压,将僵尸震慑,然后对夏札说:“你不用听它说那么多,你的出世方式与轨迹,和其他所有妖鬼僵尸都不一样,无法把它们的遭遇作为参考。”
“我知道。”夏札点头。
他很明白,自己超脱了僵尸的认知范围之外。
可以肯定,他是高于飞僵的存在。历史上,身为僵尸王的“犼”,以及仅次于其后的“魃”,都有各自的特点,而这些特点他基本都对不上。
除此之外,它们恐惧的东西,也都并非夏札的弱点。
既然几百年的魑魅魍魉都会疯魔走向灭亡,理应就不该有夏札的出世。而他清醒的诞生于世间,必然有其中的道理。
“真,不甘心,谁会想死呢。”
僵尸混沌的脑子似乎也想通了这一点,它抬起头来,眼底浮现猩红的颜色,裸露在外面的青筋慢慢膨胀,蠕动的蛆虫从它的五官里争先恐后地爬出。
它能感受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身体已腐烂,灵力在流失。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就是这一秒。
可是真的不甘心。
既然迟早要亡,为什么还要让他在死后醒过来,再挣扎快活百年?
“见过、僵尸末路,是如何疯魔、如何不清醒吗,我今日就,给你们开开眼!”
说完,僵尸忽然整个俯爬在地上,身体扭曲,四周阴气浮动,全都朝它掠去。
它这是要自爆!
僵尸跳脱五行之外,如果强行自爆,会急速吸收周围阴灵之气。三百年的僵尸自爆,对沈衮和夏札而言,不是什么大事,坏就坏在他们如今身处西山墓地。
不远处就是靖城最大的公墓,僵尸自爆所引起的共鸣,很容易让那些新鲜的尸体在吸收阴气后,化身为僵。
这场自爆,与其说是自杀,不如说是为了搅浑西山。
沈衮当机立断,在那只僵尸有所动作前,一剑将它击杀。
即便如此,依旧有阴气从四面八方聚来,掺杂着绝望和邪念,寻求一个突破口。
“不要吸收这股阴气,其中有天道因果。”沈衮扬声提醒。
这才是最棘手的地方,那只僵尸明知自己大限将至,还要与天道作对垂死挣扎,使得这股阴气里蕴含百倍、千倍“意欲其亡”的因果。
沈衮手持桃木剑,释放灵压,用最快的速度消灭着席卷而来的阴气,前后用了不过一分多钟。可夏札身为至阴体质,又刚刚恢复记忆,接受了一股不可控的磅礴力量,此时此刻即使断绝了体内阴气循环,依旧不可避免的沾染了那份因果。
天道不愧为天道。
所谓百倍、千倍的因果,令夏札瞬间双眸泛红,体内热气翻涌,疯狂的念头和渴望屡屡冲至脑海,周身阴灵之气不受控地翻腾。万幸,他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克制和忍耐,守得住一线,也就压得住嗜血杀欲。
只是不那么好受罢了。
见他如此难受,沈衮面上不显,指甲早已刺入掌心血肉。
怕伤害到他,夏札痛苦之际不忘后退几步,笑容艰涩道:“我现在大概能体会它说的‘不清醒’是什么感受了,暂时离我远一点吧,会伤了你。”
他身形清瘦,苍白额头有青筋凸起,指甲锋利如尖刀,脸颊淌着如珠的汗水。即便如此,依旧面容昳丽清俊出尘。
就像孤绝绽放于悬崖峭壁的艳色,癫狂而憔悴,坚韧又凄怜。
沈衮没有回答,抬脚走向他,面容肃穆,步伐比任何时候都更笃定沉稳。暴烈的灵气是削骨的利刃,铺天盖地翻卷而来,砸在他脸上带来狠厉剧痛,却割不破皮肉,只能留下一道不明显的红痕。
“别担心,你看,这灵气伤不了我。”
沈衮朝他伸出手。
“我在这里,你不用压抑,不必背负责任。难受了就放松自己试试,如何?”
霎时,夏札忘记了后退。
从没有人跟他说过,难受了就要放开。
他眼底的红渐渐蔓延,除了狂念,还有久违的湿热,模糊了眼前人的轮廓。狂念一点一点被释放,逐渐发酵成近乎毁天灭地的狠意。
疾风骤雨般的灵刃漩涡中,沈衮终于把夏札抱住,轻柔坚定地将他按在自己怀里。
——“别怕。”
——“你若不清醒,也是优雅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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