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月十五,修斋设醮。
盛京城灯火葳蕤,落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初雪。
皇城里,披着白色狐裘的年轻公子站在洞开的窗前,修长秀气的手指搭着手炉,等闲望向漫天飞舞的雪霰。即使从一侧望去,也能看得到年轻公子绝艳明媚的容颜,和不可向迩的清冷气质。
晴雪满竹,美人如玉,最宜抒发诗兴、舞笔弄文。
但沐雪心现在只想骂人。
在他身后,一个身着黑衣的侍卫压着声线开口:“公子,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属下这就可以潜入养心殿杀了那狗皇帝,就算失败,不过一死又有何惧!”
千载难逢个头。
沐雪心想说你倒是一死,可我算上这次就三死了。再不惧一下,怕是能把阎王爷也气死。
想到这里,沐雪心也有点不爽。
为什么每次都死不透呢,一了百了不好吗?
第一次死后,沐雪心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混沌虚无的幻境。也是在那里,他得知自己原本所在的世界只是一本话本。
幻境里终日浑浑蒙蒙延挨度日。沐雪心几乎看完了自己身后的所有事,还曾口轻舌薄地表示:“若是我回到这书里的世界,定能让这话本换个结局。”
然后沐雪心求仁得仁。
幻境中的意识逐渐消散,他以为自己这回终于能寿终正寝。再一睁眼,却已经回到了现世。
周围的布置都很眼熟,玄色的帘帷、狴犴的图腾、烝云而来的纹饰。若是沐雪心没有记错,恰巧有一个地方会同时布置着这些事物——
敌国大雍,皇城别苑。
而这屋子虽然破旧,却也勉强装饰了一些诸如蝙蝠凤凰之类的挂件,就连锦被都是大红色,绣着鸳鸯戏水,很是喜庆。
和亲。
这个答案呼之欲出。
在他死后几年,大雍新帝继位,征战杀伐手段狠厉,将九州陆上各国各族泄愤般地打了个遍。列国被打的或灭或降,这位新帝却丝毫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列国苟全之下,只好纷纷向大雍示好,金银珠箔、香车美人,无所不尽其极地送来,以表附庸。
可这些只能让他猜测自己的身份。
真正让沐雪心证实现下处境的,还是手边的那块帕子,和上边绣着的“澪华”二字。
澪华。
……他真的穿回来了。
还穿成了北冥送来大雍和亲的第一美人,澪华公子。
原书中,这位美人到了大雍后,就因容貌太盛遭人嫉恨,第一次被构陷收受贿银,第二次被诬陷为敌国细作……直到最后一次,第一美人走投无路之下逃回故国,却被故国毫不留情地弃车保帅、划清界限。
道尽途穷之下,原主最终自绝于两国边境的山谷里。
沐雪心不想让云生觉得自己有什么异常,没有主动问什么,是以一时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穿到了哪个时间点。可他慢慢回忆着自己看过的那本书,潜意识中觉得这些事连在一起,似乎在指向什么。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可屋里并没有暖和起来。沐雪心手中捧着的热茶渐渐变冷,发现自己的指尖冷得吓人。他起身去关窗,却发现这屋子里的窗户似乎被什么砸坏了。
似是注意到沐雪心的眼神,那位名叫云生的侍卫开口,“先前公子睡着的时候,南风街的那对双胞胎来过,还砸了窗子和火盆……”
沐雪心:“……”
他依稀还记得自己将醒未醒那会儿,似乎有两个又细又尖的娘娘腔喊魂似的叫嚷着“哟,不是高岭之花、冰域美人么?怎么这么挨不得冻?”
然后就把他屋子里头的能保暖的物件都给砸了个精光,美其名曰“这样才配得上‘冰域美人’的称号”。
沐雪心那会儿还迷迷糊糊地心想,就算他本人已作古多年,大雍人提起他沐雪心的形容词多半还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诸如此类,“蛇蝎美人”都算是好听的。
乍一听到“高岭之花”这种中性甚至有点褒义的词,还真觉得……这个梦很假。
不过这么一回忆,他倒是想起了云生口中的“南风街的那对双胞胎”。
大雍皇帝登基多年却始终未设后宫,有传言圣上在这方面喜好特殊,于是自以为摸到了门路的朝臣们将美男子源源不断地送进宫里来。
这对原本在南风街做小倌生意的双胞胎,就是被内阁许阁老许大人送来的。
而原主澪华身为第一美人,又是被北冥送来和亲的身份,于是理所当然地成了那二人的眼中钉。
想到这里,沐雪心更确认了自己确是回到了书里。
见沐雪心似是有所触动,云生以为沐雪心是被自己说动心了,继续顶着一脸意欲作死的表情撺掇:“公子,这真的是天赐良机呐!狗皇帝刚遇刺昏迷,我们现在再去,一定能功成身退!”
沐雪心:“……”
等等。
沐雪心尝试着抓住脑海中转瞬即逝的重点,直觉这件事有些蹊跷,“大雍皇帝遇刺?什么时候?”
“先前公子不是和其他国家的使臣被叫去面圣了么?公子临睡前还说皇帝让你单独留下问了些话,”云生道,“后来公子你睡下后,就传来了这个消息。”
大雍皇城。
和亲。
皇帝遇刺昏迷……
沐雪心隐隐约约的觉得这些所有缠缠绕绕的线索,有着一个共同交汇的点。可脑海中却像是雾霭沉沉的森林,被渺茫缭乱的雾光隐去了真实的景色。
这些倒还可以放一放。
现下沐雪心更想崩了自己那个所谓“不争不抢清冷美人”的虚假人设,然后去南风街把那两个小畜生打一顿。
因为真的好他娘的冷。
北境的冬日夜长昼短、终日积雪,沐雪心本就是北冥人,加之后来来到大雍又习得中原武学,因此当年在一众小伙伴中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耐冻。
可大约是因为如今这位澪华公子实在身体太弱,只是吹了一会儿冷风,沐雪心就觉得心脉有些隐隐作痛起来。
雪霁后的寒风呼啸着从窗外灌进来。沐雪心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想去仅剩的火盆里加些热炭,却听到院子里有些吵吵闹闹的喧哗传来。
他正想出去瞧个究竟,就见一个院里的仆从着急忙慌地冲进来,在门槛上绊了一跤,话都说不清了:“公公公子……”
沐雪心刚好出来,上前两步将人扶住,“怎么了?”
“锦、锦衣卫,”那仆从一边说一边抖,似乎说出这三个字就让他心有余悸,“这里被锦衣卫围起来了,说是要抓刺客……”
沐雪心微微蹙眉,“刺客?”
这屋里一共两个人,一个“千载难逢”了一整天也没踏出院子一步,另一个好不容易活过来还只得一副病病怏怏的身子。
哪个有点刺客的样子?
“你别慌,”沐雪心扶住那仆从,“锦衣卫多半只是来例行公事,我们这儿想必搜不出什么。除非我们脸黑到天上掉凶器都能砸中……”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云生蹲在角落呐呐开口:“公子……”
沐雪心忽然心生不好的预感。
他循着云生的目光望过去,望到不远处角落里敞开着的箱子,一眼就看见了箱子里放着一把镶着星月宝石的匕首。
匕首虽然被擦拭过,但还留着剧毒的黑锈痕迹。
沐雪心:“……”
千钧一发之际,他终于将现下的处境与浑浊混乱的记忆串了起来。脑海中如同一道惊雷炸开,那些熟悉却纠缠不清的关键词,此时忽然有了连贯的意义。
为什么听云生说到皇帝遇刺时,他会有那种难以言说的熟悉。
为什么那两人先前与澪华无冤无仇,今日却忽然大摇大摆地闯上门来。
刺杀。
因为,原主最后的悲惨结局,就是以这场子虚乌有的刺杀为转折点开始的。
而这场刺杀,之后也被证实,正是先前嚣张跋扈的那两个小倌的手笔。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来到大雍的这些日子第一美人有多出众,就被旁人嫉恨陷害了多少次。前些次多少还都是些不轻不重的罪名,且本就是假意陷害,只要查清楚了总归是不会出什么大事。
这回不同。
若沐雪心没有记错,这场刺杀,是原主最后一次被陷害了。
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次,反派们铆足了劲想让第一美人彻底万劫不复;也正是这一次,逼得原主山穷水尽之下逃离大雍,最后在故国也惨成弃子,被迫走上绝路。
自己刚穿过来,原主也没有留下任何的记忆。可这星月匕首的的确确是北冥的东西,而北冥人本就擅长用毒用蛊,于是匕首上淬的毒也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沐雪心自己本也惯用毒蛊,知道那毒未必就是北冥独有,也清楚那东西多半是那两人趁着他昏迷在这儿闹的那会儿偷偷放进去的。
可这些口说无凭,况且以他如今的身份,根本没有人会相信他。
一瞬间沐雪心不但理清了自己的处境,也明白过来自己究竟身处哪个时间节点。可是已经太晚了。
来不及了。
先前云生也说过他是从宫城面圣回来后睡过去的。如果按照时间追溯回去,恐怕是他前脚离开养心殿,后脚就进了刺客。
只要那刺客行事足够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他就是最后锦衣卫眼里最后一个见了皇上的人。
本就是最有嫌疑的人,屋子里还明晃晃的放着凶器,所有的事都恰到好处地契合在了一起。
根本洗不清。
开局就是个死局。
“我出去,既然说不清了,我去顶罪,反正我原本也想刺杀狗皇帝,也不算冤枉,”云生猛地起身,“好歹我是练武之人,无论如何不能让公子去锦衣卫那种地方……”
“你去了怎么说?只是自己的主意,与我完全无关?他们会信么?”沐雪心拉住云生摇了摇头,“没用的,他们本就是冲着我来的。”
云生咬牙道,“那我们就逃!逃回北冥,他们再怎么嚣张,也不可能真敢到北冥来抓人。”
沐雪心看着云生,“逃回北冥?”
“公子本就是皇上的义弟,如今回到了北冥,皇上自然会以有功之臣相待……”云生不假思索地接道。
沐雪心忽然笑了笑。
“北冥将我送来,本就是为了停战。可若是我们真被坐实了这刺杀的罪名,这战还怎么停?你说皇上是选择保他的皇位,还是保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弟?”
说这话时,他想起了在深山野岭里孤独死去的那位原主。
“公子……”云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愣愣地看着沐雪心。
锦衣卫……
沐雪心当年在大雍时,也曾和锦衣卫打了不少交道。若是慢慢应付,或许并不是完全没有回转余地。
只是一晃的惊惶之后,沐雪心已然镇定了下来。他定了定神,看向云生。
“我现在出去,他们不会再进来抓你。等锦衣卫的人都走干净了,你偷一套采办太监的衣服混出宫去,出了城找个地方躲一阵子……要是刚好路过南风街,就抓了那两个小畜生扒光衣服,扔许阁老家门口去。”
云生:“……”
可这话说的太像交代后事。
云生一脸不像哭又不像笑的扭曲表情,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
雪后的风愈演愈烈,沐雪心一时间思虑过重,被风吹得瞬间有些站不稳。云生连忙扶住他,又给沐雪心在外头披上一件狐裘。
“也好……”沐雪心收紧了狐裘,回头又道,“别意气用事,锦衣卫那些人审起来婆婆妈妈的,得慢慢跟他们周旋……”
云生:“……”
云生愣愣地看着沐雪心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公子似乎并不是外界传闻中的孱弱美人。
或许公子真能没事也未可知。
可是……
“公、公子,”云生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叫住了他。
沐雪心回过头看向他。
“公子……我恐怕也逃不走的,”云生摇了摇头,“来的是宋慕汐。”
“哦?”沐雪心神情微动。
院子外已经聚起了十数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沐雪心走到窗边,目光渐渐推远,最后定格在领头那人的身上。
“公子大约是不知道这位的手段的……此人是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行事残忍无情,且一向对北冥人恨之入骨。落在他手里……”
云生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睛,“我们完了。”
沐雪心:“……”
确实是完了。
沐雪心想。
他,沐雪心。
就快要落在当年的死党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