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菀此时并不知晓信王府里的那些藏污纳垢之事。
谢瑜安排给她的暗卫过了明路,便被她调拨出去查探起了布庄一事的来龙去脉。
查来查去,就发觉出其中的蹊跷来。
她本就有所怀疑,这回可算是都坐实了。
按理说整个兴南都是信王的封地,兴南又富庶,信王府里堆金积玉,怎么着也看不上几家布庄才是。早先周家兴盛之时,信王府都不曾打过主意,如今周景这般行事显然不合常理。
尤其是,周景其人,资质愚钝,以往对着行商之事无甚兴趣。没道理信王一薨,便开始着手此事,更是一上来便要扣了周家布庄,给整个兴南商会来个下马威,实在不像这人能想出的手笔。
“周景好色,三月前纳了望香楼的花魁琴心作外室,而琴心从前的另外一位入幕之宾,便是……”
谢十垂手立在桌前,抬眼瞥了莳花的女郎一眼,才慢吞吞道,“便是娘子的那位表兄,沈池。”
早间的清风还含着水汽,廊外挂着的芙蓉鸟正在宛转啼鸣。
陆菀换了身白底苏绣的云雾绡,端坐在乌木短榻上,正执着银剪,取下了长度恰好可卡住瓶口的花枝,以便于托住一丛沾了露珠的青翠桂枝。
她转了转甜白瓷的供瓶,觉得很是悦目。
侍弄花枝也是大有讲究的,秋冬铜春夏瓷,堂夏宜大瓶,书房用小觚,她手中这个,一看大小,便是要送到某人书房里去的。
拿帕子拭净了指尖,她微一扬眉,“沈池便是那位淮江上主事的沈郎?”
谢十点了点头,“正是他。前不久郎君便是特意令人在淮江上寻了事,才将他绊回了丰淮。”
陆菀的动作一顿。
她就觉得沈池离开和谢瑜到来的时机太过巧合,原来还真是他动的手脚。
细白的手指抚在因釉色似棉糖而得名的瓷瓶上,一寸寸摩挲着,乌发银簪的女郎其实是在出神。
她以前就发觉谢瑜是个醋坛子。
如今看来,他可能不是醋坛子,醋缸,醋海什么的还差不多。
回了神,陆菀心里琢磨了片刻,便知晓了大概是个什么情形。
她吩咐道,“商会的那几位都去寻了周景,你让人盯着他,若是有什么动作,便及时来回禀。”
谢十应了一声,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阿妙一直侍立在左右,她见陆菀插好了花,便机灵地递上了早已备好的温茶。
“娘子,您有什么打算吗?”
这些时日的日夜相伴,阿妙的话明显多了起来,这会儿见着自家女郎露出些沉思的神情,便大胆问道。
陆菀也并未责怪她的冒失,而是捧着手中的茶,轻抿了口,浅黄绿色的茶水入口回甘。
“只怕还是得先与谢郎君商量下。”
“他来兴南,我猜是与信王府还有越宁王之事有关,如今沈池沾上了信王府,我们若是有什么动作,两相冲突了,反而不美。”
没想到这事绕了一个圈,还得靠着谢瑜,陆菀有些郁卒。
她放下茶盏,吩咐人捧着插好花的供瓶,便往谢瑜的居所去。
只是在她之前,谢瑜的居所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面色煞白,神色恹恹,似是有气无力的模样。
如同大病一场,少年郎端住杯盏的指尖微微颤抖,眉眼间的昳丽之色不减反增。
正是被徐凛等人暗中救下的周延。
先前在信王薨逝时,周延便在床榻前与庶出兄长大打出手。
他正年少,又兼骑射功夫在身,轻而易举地便将被酒色掏得虚空的周景骑倒了地上,揍得鼻青脸肿。
一旁的信王妃做小伏低数年,早就对周景不满,见他被打,反而是心下称意,便佯作受惊地在一旁偷眼暗笑,眼见他口中的呻-吟声越发痛苦,才勒令侍卫们一涌而上将周延拿下。
偏偏这时,屋外有一瘦弱的少年身影撞了进来,死死地护到了周延身前,正是昔日被留在山间小院照料过陆菀的暗卫十六。
十六握紧了剑满脸严肃,躬着身,稚气未脱的沙哑嗓音冲他高喊着。
“我殿后,世子快逃!”
没有丝毫犹豫,就要将命给他。
周延自然是不肯的,他横挡住破空而来的狠厉一剑,拧眉不语。
一路退到了院中。
两位少年郎便是身手再矫健,到底是不敌王府的诸多侍卫轮番而上。
很快便精疲力尽,一齐被人按住。
“不敬长兄,周延,你当真是在洛京长出息了!”
周景被人扶了起来,龇牙咧嘴地望着被按住的锦衣少年郎,便想叫人也打他一顿。
只是被按住的周延眼神恨恨,眼圈发红,高昂着头,死活不肯屈膝,活像只桀骜不驯的狼崽子。周景已经挨过了打,就难免有些心慌气短。
再者,如今周延毕竟还担了个世子名号,自己也不好伤他性命。
“还敢打我,回头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周景想着唾手可得的王位,心下顺畅。
如今他打了自己,那不是正好,便将此事一道写进送入京的文书里。
只不过……周景摸了摸脸上的伤,当即就嘶得吸了一口气,眼中也多了些阴鸷恼怒。
他四下一扫,便从侍卫腰间拔出了剑,笑容得意。
周延被数人按住,动弹不得,却也深知,自己若是此时嚷出来阿耶是中毒而亡,只怕狼狈为奸的信王妃与周景便要想方设法毁掉证据痕迹。
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他咬紧了牙,一声不吭,丝毫不打算求饶,却在望着周景提剑刺去的方向时目眦欲裂。
利刃穿透皮肉的声响也只一瞬。
有什么人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喃喃地喊了声世子,便瘫软在地上,渐渐就没了气息。
血,全是血,殷红如珠的血。
滴滴哒哒的血,自周景缓缓抽出的剑身滑落。
一汩汩还带着热气的血,如同小溪一般,欢快地从瘦弱的圆脸少年胸口涌出。
那都是……十六心口的血。
比他还年幼,喜欢蹲在墙头上,常常望着他满眼孺慕的小十六的血。
他最后相依为命的,仅剩的暗卫。
周延睁大了凤眸,浑身一颤,便奋力挣扎起来,喉咙里挤出绝望的闷声,仿佛痛苦到了绝望,却只能被几个侍卫更用力地压倒在地上。
如玉的脸颊被地面上的石粒磨出了深深血痕,卷翘的浓密长睫剧烈抽搐着,如同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煎熬。
“这就心疼了?”
周景肿胀的脸上笑不可抑,拿着沾满血污的剑拍了拍周延青白扭曲的面庞。
“早在你回兴南之前,兄长可就备上好东西等着招待你,那可是舶来品,千金难求啊。”
冰凉的剑身上似乎有几许温热,他恍恍惚惚地想,或许是十六心口的余温。
血污沾在苍白的面孔上,周延狠狠地闭紧了眼,心口如同被撕裂一般的疼,直至坠入混沌。
再睁眼时,便见着大理寺司直徐凛轻挑的笑。
原来是谢瑜令人救了他。
又养了几日,徐凛便将他夹带进了这个陌生的府邸。
“世子如今有何打算?”
宽敞明亮的屋舍内,谢瑜倚坐在窗前,他未曾戴冠,身后的青色发带被风吹得飘起,荡出细微的弧线。
周延闭了闭眼,嗓音沙哑,“自然是血债血偿。”
窗边的青年郎君毫不意外,淡声问道,“信王的?”
“不,”周延攥紧了拳,“不止是阿耶的,还有我手下所有丧命的暗卫,尤其是,小十六。”
虽然,没了信王,没了生母留下的暗卫,如今的他,当真是孤家寡人。
谢瑜垂着眸,慢条斯理地将面前几案上的文书折好。
他自是早便得知了那小少年的死讯,只是见阿菀旧日很是喜爱他,怕她伤心,便压住了消息,打算寻了合适的时机再告知。
今日谢十应当会将沈池与周景之事禀给她。
想来阿菀快来了。
果不其然,才过了不多时,就有人在门口轻声禀告,道是陆娘子来送花了。
周延下意识地一颤,他有些急促地望着谢瑜,不想让陆菀见了他如今的模样。
“谢郎君可否容我先离去?”
见眼前的少年郎因着某物,失了旧时的锐气,谢瑜面色不变,只冷冷淡淡地问道。
“此处便是周陶的府邸,你想躲去哪?”
周陶,那是阿菀的外家。
想明白了这点,再见着谢瑜在此如同自家一般,周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扯唇苦笑,忽而觉得心口紧得难受,只垂眼盯着自己死死攥住的十指,不再开口。
一身劲装的谢九亲自替陆菀打起了竹帘,她略略蹙眉,心里升起些怪异的感觉。
一进屋,便见着谢瑜素衣宽袍,倚坐在窗边,风鼓起了青色衣衫,翩然如鹤。
而他对面那人,竟是周延。
陆菀的瞳孔骤然紧缩,颇有几分不知所措,觉得自己怕不是在做梦。
周延不是被扣在信王府,怎会在此?
而且,有生之年,他跟谢瑜居然还能安安分分地坐在一处?
“阿菀。”
谢瑜温声唤她,起身来迎,拉着宛如梦游一般的女郎坐在了一处。
“世子怎会在此?”
陆菀想起之前自己试图攻略他的事,难免心虚,面上就有些讪讪。
可不多时,她就发觉周延有些古怪,且不说一直避开与她对视,便是这脸色也很是惨淡。
最明显的是,他像是瘦下去了不少,身上的衣衫宽宽松松,几欲滑落。
没说几句,周延便要离开,谢瑜也不曾挽留。
他亲眼所见,这两人之间再不曾有什么情愫,便在衣袖的遮掩下握住了女郎的手,轻轻碾开,十指勾缠。
连唇边都噙上了几分笑意。
待到周延离开后,谢瑜才敛住了笑,斟酌着语气,将王府之事细细地说给她听。
“你是说,小十六死了?”
陆菀的声音很低,细白的手指攥紧了身边人的衣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色。
粉润的唇瓣紧紧抿住,分明是难过极了。
谢瑜将女郎揽进自己的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压低了声。
“阿菀,莫哭。”
陆菀并没有哭,她此刻的脑海中满是在丰淮时,十六跟她告别的场景。
背着包袱的小少年跟她道别,扬声说自己一定会成为世子身边最出色的暗卫。
在笼罩着丰淮烟雨的青石小巷里,他挺直了腰板说,士为知己者死,死士为主家而死。
十六说这些话时认真极了,仰着圆圆的脸,小身板却瘦得不行……
他才十二三岁,还不曾长大,便被人一剑刺穿心口,流尽了全身的血,还会被丢到了乱葬岗上任由野狗啃食。
察觉到怀中人在微微颤抖,可就是抿紧了唇瓣不肯哭出来,谢瑜心下微微一叹。
他见惯了生死,冷硬如斯,可他的阿菀却总是这般心软。
“我已经吩咐人替他收埋了尸身,你若是想,我便带你去祭拜。”
“周景该死。”
陆菀的手指冰冰凉凉的,握住了他的,仰着头,眸中隐隐有水光闪烁。
“瑜郎,你会帮我的,对么?”
她并不觉得王府的庶子便比街边捡回的乞儿高贵多少,周景杀了小十六,便该替他偿命。更何况,如谢瑜所说,他毒杀亲父,又与嫡母通-奸,本就该死。
如今甚至还将手伸到了周家布庄。
她从未这般厌恶过一个人,只想将之置于死地。
“此事你不必管,我自会处理。”
听出了陆菀语气中暗藏的杀意,谢瑜伸手抚平了她微微蹙起的眉心,柔声道。
“我与你保证,他一定会死。”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定下极可能继承王位之人的生死,仿佛是在说今日天气如何一般。
可陆菀就是信他,深信不疑。
她敛住了眸色,半晌才冷声道,“待到此间事了,我要拿周景的命,去祭小十六。”
谢瑜依旧是好脾气地笑笑,温声应她,“好。”
窗边的格眼木窗都被卸了下来,只垂下了半扇竹帘,帘边系着的丝穗随着清风轻飘摇曳。
缓过了那一阵钻心的难过,陆菀才有心思想起其他事来。
她瞥着谢瑜的脸色,有些犹豫地问道,“我瞧着周延的脸色,似是有些不对,他也受了重伤?”
见她问起,谢瑜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片刻后,才轻声道,“被扣住的那几日,他被迫着,染了些阿芙蓉。”
阿芙蓉?
那不就是鸦-片!
陆菀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便是她如今对着周延并无男女之情,之前毕竟相处过许多时日,也见不得那般容色灼灼的矜傲少年郎,竟会落得这般下场。
怪不得方才周延眼神躲闪,分明是自惭形秽见不得她。
“周景……”
她僵着唇,低声念起这个名字,只觉得从未有如此想得了一个人的命去。
或许一剑刺死都还是便宜他了。
向来明澈的眸子变得晦涩,她实在是难以想象,眼睁睁失了生父,失了小十六,又被迫染上时人不耻的阿芙蓉,周延如今该是何等的痛苦。
就在此时,手上一热,却是谢瑜握住了她,轻声安抚。
“他染的不多,花些时候便能戒掉,徐凛懂些医术,说他只是心生郁结,并非伤了底子。”
“当真能戒掉?”
不是陆菀不信,实在是后世的教育太过深入人心,她也不相信这种东西还能戒得掉。
谢瑜道,“给他用的,的确是上等的阿芙蓉,只不过被人掺了些别的东西。如此,所用其实不多,花些时候便能养好。”
“周延如今这般,更多是心结。”
陆菀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想了想,也就明白了谢瑜的话中之意。
旧日在洛京,她可是见着周延是何其的意气风发,时常在长街上打马招摇而过,如今变故频频,他又受了那般大的打击,难免会有些心结。
只要能恢复便好,她想起阿芙蓉这三字就有些后怕。
当真怕那等下流之物,硬生生毁了洛京长街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
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谢瑜居然好声好气地与她说了这半晌关于周延之事,甚至还出手救出了周延。
好似不是他的醋坛子画风啊。
分明之前在山间时他们俩还时不时针锋相对,这转变有些惊人。
更何况,谢瑜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哪来的好心救人。
陆菀狐疑地在谢瑜面上梭巡,甚至还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心,温温热热的,并不烫手。
抚上额心的手被他握住,谢瑜察觉到她心情缓了过来,便浅笑着问她。
“阿菀这是做什么?”
“我还以为,瑜郎对着世子,只怕是眼不见心不烦,如今竟还能施以援手,难免有些意外罢了。”
陆菀眨了眨长睫,一目不错地望着他,眼神疑惑。
谢瑜坦然地任她打量,心里却想起自己曾将周延回兴南的消息递给周景,使得他险些被刺杀。
彼时他想要周延的性命。
如今也不过是顺手而为。
权当是偿了淮江落水后他的施救之恩,替他,也替阿菀。
“那又如何?”
谢瑜弯起唇,眸中盛了些细碎熠熠的光,笃定道,“如今阿菀心里的,是我。”
“不想你伤心失落,才会如此施为。”
更何况,若是周延死在未曾与她陌路之前,岂不是还要让她偶一惦念。
与其如此,不如让他长长久久地活着,见证自己与阿菀百年好合,恩爱白头。
死别,远远不如生离,他似有所悟。
陆菀当然不知晓他原是这般作想的。
她只是没想到谢瑜竟肯为她改变至此,难免扬了扬眉梢,唇角微翘,也不再言语。
此时无声胜有声。
初秋晴光正好,斜穿过树梢,洒在依偎在一起的两人身上。
郎君身后青色的发带被吹落,垂到了女郎的发梢,似是要将两人的情丝都系至一处。
而在信王府内,接了远方来信的周景捂住了头,哀声叹气。
作者有话要说: 鸦-片是不可能戒掉的!所有的毒品都一点点都不能沾!
文中仅为文学效果(求生欲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