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心下不悦,拈紧了帕子又松开,却还是松口让他们两人进了府。
说到底,此次落入淮江潮中,还是谢瑜救了阿菀。
再将之拦在府外,有些说不过去。
而在陆府门外,因着要拜见陆家长辈,施窈换上了一袭浅姜黄折枝纹样的百迭绫裙,敛着眉眼,跟在谢瑜身后半步,被婢女引了进去。
陆府别院虽是小,却很精致。
园中堆叠的太湖石下流水潺潺,几竿修竹,池中小荷微露,只需移上几步,入目所见便换了景致。
再仔细打量一二,点睛处的葳蕤花木下,都有些土壤拨弄的痕迹。
显见得是主人家新近侍弄过的。
施窈暗叹,陆家的人当真是好情趣,便是临时居所也好生布置了一番。
她瞥了眼前面的郎君,便见他步履从容翩然,目不斜视,也没了什么兴致与他说上几句。
只一门心思地等着去拜见周夫人。
旧日里她去陆府,周夫人待她皆是和气亲切,也不知今日会如何……
才进了正堂,入目便是曲线婀娜的石花托,其上养着盆芍药,粉嫩娇妍。
对着门的是铺着竹簟的矮榻,两侧是一溜清漆圆木的扶手椅,俱是罩着浅湖蓝的绣花椅罩。
周夫人显然月份重了,腰后倚着凭几软枕,面色淡淡地看着他们两人进来。
她与谢瑜上前各自行了个晚辈的礼,周夫人也未起身。
“阿窈来我身边坐,谢郎君便随意吧。”
她指了指那鹤膝桌边的藤圆凳,示意他尽可随意。
“冬日里便听阿菀说你病了,怎地如今还这般清瘦?”
周夫人对着施窈温和道,面上虽比起旧日的热切淡了些,却还是有几分亲近之意的。
见此,施窈才安下了心,低眉顺眼地说了几句,只道自己是久病才愈。
“我差了人去唤了阿菀过来,可她却还在午歇,你若是想去寻她,我让婢女领着你去。”
听到周夫人说陆菀还在午歇,一侧垂眸的郎君唇角微扬。
他与阿菀相处这些时日,对她的作息了如指掌,可是不知她还有这个时辰午歇的习惯。
想来是周夫人不想让阿菀见到他,随意编的借口罢了。
施窈善解人意道,“那如何使得,那岂不是扰了她的好眠,便让她歇着好了。”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谢瑜,指望着这人说上两句。
可那人坐在椅上,身姿挺直,微垂着眼,轻轻吹茶,完全没看见她使眼色似的。
好在周夫人并未打算为难她,只拉着她的手问了些从洛京来丰淮的情形。
两人说了好些闲话,倒也不冷场尴尬。
坐了约莫两盏茶时刻,一直被冷落的谢瑜见她们语气转淡,才起身上前,深深一揖,说明了来意。
“今日我们兄妹二人前来,是有事相求。阿窈体弱,洛京事却繁杂,裴侍中能将她带离谢府一次,未必没有第二次。我听闻夫人一家即将南下,可否请您带上她一道,只同路便可,我也会留下照应之人,定不会让您为难。”
原来如此,周夫人眉宇舒展了些。
说起来,她一直对施窈是有些怜惜的,无父无母的小娘子,寄人篱下,到底是诸多不便。
一同上路这事,在她看来,这倒不算什么麻烦,不过是路上多带个小娘子罢了。
她看了看施窈,“阿窈如何想的?”
“若是夫人不弃嫌,我倒是想与阿菀做个伴。”
施窈低下头,很是乖巧文雅地说道。
谢瑜见周夫人态度松动,也没什么意外,他越发恭敬客气地一礼,答了谢,便领着施窈告别离去。
似是丝毫不在意方才周夫人对他刻意的冷落。
也不曾提要去见陆菀惹得她不快。
望着离去的青年郎君背影,如芝兰玉树般风采翩然,周夫人心上的不悦少了些——谢瑜倒是个知礼的。
晚间家人一道用膳时,她便将此事说与了陆菀听。
能带着阿窈一道上路,陆菀也没什么意见。
这是多了个说话的玩伴,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看着周夫人面色和缓,明显对谢瑜又恢复了些好感,她却是在心里撇了撇嘴。
谢瑜那人最会揣测心思,原先在洛京时便能让阿娘和阿耶对他赞不绝口,显然是已经摸清了他们两人的性子。
如今自然会投其所好,知晓如何能尽快让阿娘改观。
至于是不是知礼,端只看她今夜能不能听见什么叩窗声了。
不知道为何,她总有种预感,今夜谢瑜还会想方设法来见她一面。
没什么来由,却又无比的笃定。
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一般。
“阿菀,你尝尝这真君粥,这粥里的杏子可是今年最新上季的,在丰淮这倒是赶了个头筹。”
周夫人让人给她盛了碗嫩黄橘色的粥,剥皮去核的杏肉煮出了浅浅淡淡的夕阳云霞色,漾在白玉般的浅口瓷碗里,好看极了。
“杏子?”
陆菀心里存了事,颇有些心不在焉的。
“阿菀?”陆萧瞧着她这模样,好笑地唤了她一声,“这粥里的杏子如何?酸吗?”
“不酸,这窗子是甜的。”
陆菀半含着瓷勺,有些含糊地应道。
“阿姊,你在说什么呀?”
陆菱没听清,却觉得自家阿姊说的肯定不是杏子。
连陆远也投来了视线。
他们一家人用膳,向来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陆远笑道,“阿菀,喝着粥还能跑神了?可得留心,别再被呛着。”
猝不及防地成为了一家人的关注焦点,陆菀收了思绪,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含笑应了声。
她口齿清晰地说道,“这杏子不酸,又放了冰糖,酸酸甜甜的味道正是适宜。”
“娘子,那你也用些?这粥倒是开胃。”陆远也替周夫人盛了碗。
周夫人尝了尝,也觉得不错,她看看用着粥,清澈圆眼都眯了起来的陆菱,笑着交待道。
“虽是味美,阿菱脾胃一向不好,可不许多食。”
陆菱皱了皱鼻子,难免失落,偏偏陆萧还来笑话她。
“阿菱若是吃不得,阿兄可是全可以替你代劳的。”
“阿兄真坏!”
年幼的小娘子装模作样地瞪了他一眼,惹得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连着陆菀都不例外,她将整碗的真君粥一勺一勺地用完,完全尝不出一丝酸来。
只觉得入口都是甜的,比用了一整碗的饴糖浆都要腻人。
与和和睦睦的家人一道用膳,席上说说笑笑。
这是她甘之如饴,梦寐以求之事。
入了夜,陆菀心里有了准备,便连阿妙都打发了下去,只在内室点了盏灯。
可一直到了更夫敲响了竹梆子,喊着二更已到,那扇雕花窗牗都没有动静。
难不成是她的错觉?
她捧着打发时间的话本,不住地往窗边看。
可惜那扇雕花窗沉沉地阖住,并不曾发出一丝声响。
没有人来。
等了这许久,难免有些失落,陆菀觉得自己还是睡下休息的好。
她将叠起的软枕推倒,整个人躺倒在榻上,又扯了扯身上的薄纱被。
可纤长的眼睫才垂落下来,便听见了窗边细小的叩击声。
居然真来了?
她心情复杂,没想到自己隐隐约约的预感,倒还是真的。
婢女们都被她打发走了,陆菀索性就起身去开了门,秉烛将那窗下郎君迎了进来。
“阿菀是在等我么?”
见她来的这般快,衣衫齐整,谢瑜便微微笑了起来,眉眼舒展闲然。
郎君气度皎然,浑然不似能翻-墙来私会的那等人。
“不过是我今日睡得晚罢了。”
陆菀轻挑了下眉,示意他看软塌上的话本,暗示他自己是看话本看得入迷了,才睡得晚。
才不是在等他呢。
谢瑜注视着她,唇角眉梢俱是弯起了弧度,却是半分都不信她的话。
他来时便发觉,院中格外的静,如今入了内室也未曾见到婢女伺候,可见她是早就猜到自己要来,才会一直在等自己。
这个猜测让他的心跳都急促了几分。
满心都是即将溢出的愉悦欢喜。
也就不去戳穿那刻意掩饰的女郎了。
谢瑜缓步绕到她的身后,轻轻抚上了她的双臂,便见她只是微颤了下,却没有推开自己。
郎君与女郎之间,又是深夜气氛暧昧,若非拒绝,那便是默许了。
他的睫毛也颤了下,却是上前一步,从背后将她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陆菀手里还握着烛台呢,就感觉到身后一暖,垂眸便见淡青色的袖袍环在自己的腰间。
那人竟还得寸进尺地俯下身,将下颌轻搁在了自己肩上。
“阿菀……”
抱住她的郎君轻轻吐息,温热的气息便不住地喷洒在她耳边,撩人旖旎的滋味自敏感的白玉耳垂一直传到了她的心上,带来阵阵酥麻。
陆菀下意识地扶住了他锢在自己腰间的手,强作镇定。
“郎君且好好说话,唤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谢瑜轻笑了声,“只是想多唤唤你的名字。”
他反客为主,抓住了扶住自己腰间的手,将她更紧地困锁在自己怀里。
这是占有意味极强的姿势,却又充满了怜爱疼惜的味道。
陆菀的脸上飞起了一抹红,在烛光的映衬下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
窗外,夏夜的虫鸣声阵阵,夹杂着些起伏的蛙鸣。
窗内,一盏烛火如豆,映着墙上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鼻端是熟悉了的清甜气息,怀中又抱着温香软玉,谢瑜的呼吸声渐渐有些不稳,他慢慢地吻上了女郎后颈上细腻白嫩的肌肤。
便如他第一次梦见陆菀时那般。
却不如梦中那般粗暴,多了些虔诚且痴迷。
可怀中女郎的声音都带了些颤音。
“郎君,莫要如此……有些,有些痒的。”
被亲吻之人觉得自己仿佛要化了一般,却又敏感地察觉到谢瑜环着自己的手在下滑,渐渐握住了自己腰身最纤细处。
只觉得他是不怀好意,陆菀红着脸,连耳垂都红得滴血。
好在谢瑜还记得此时阿菀并未完全回心转意,举止温柔且克制,也很快松了手,放任她转过了身,可以借着昏暗的烛火,看清自己的神情。
他好似也有些脸红,陆菀细细打量着,又觉得谢瑜眸色有些深沉。
像是动了情-欲一般。
“我过几日便要回洛京了。”谢瑜轻声道。
这陆菀在看见那一厚沓文书时便猜到了,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难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低落。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有些茫然地想,难道这就是喜欢的感觉?
这还是自从她决定彻底放任自己,头一次与他好生相处。
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居然真的这般喜欢他。
压抑不住的情感单纯且炙热,像是喜好自己最爱的点心,最美的衣衫首饰一般,时时念想,并不想与他长久分离。
谢瑜专注地看着她,压低了声,“我会尽快来接你的。”
明明洛京之事非同一般,应是耗时长久,可陆菀就是莫名其妙地愿意相信他。
她又低低地“嗯”了一声,垂下了眼,不敢再看他。
这人的眸色越发得深了,看起来倒像是想吃了自己一般。
“阿菀……”
见她如此,谢瑜低喃了声,便是陆菀不看他,都能听出其中的喜悦与缠绵之意。
这可不行,陆菀咬了咬唇,总感觉今夜这一见,节奏似乎都按着他的心意来。
倒像是自己任凭他揉圆搓扁一般。
她忽而抬起眼,眸子亮得惊人,如宝石般耀眼且夺目,看得谢瑜呼吸一窒。
他蓦然觉得,喉间似乎有些干涩,便笑着开口。
“你这般看着我……”
剩下的话,却都被怀中女郎那柔软如花的唇瓣堵住了。
在他未说完之前,陆菀就搂住了他的脖颈,自己也踮了起来,闭着眼就贴了上去。
他的唇是软软的,热热的,还有些清冽苦香,像是药酒的味道。
陆菀闭着眼不看他,只仰着自己娇嫩白皙的脸庞,迎上他的,心里却还在胡思乱想着。
谢瑜却将她不住微颤的眼睫看得清清的。
他从喉咙里闷笑了一声,才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笑什么笑,陆菀有些微恼,她索性横下心,闭紧了眼,伸出舌尖在他的唇瓣上微微一勾。
却是先被他骤然间掠夺走了自己的气息。
郎君俯下身,双臂如铁铸一般托着她的腰身,那素白柔软的衣料都褶到了一起,被他摩挲着,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声。
他深深地攫取着她的所有,颈间玉白的喉结不住滑动,情至深处,甚至有了低低的气喘声。
如此勾人。
陆菀在唇舌间被他强势地辗转吸吮着,头脑都昏昏沉沉,却还匀出了半分心思想:
原来清冷疏离的郎君动了情,竟能这般的勾人。
听着他喉间不时溢出的满足低笑声,让她的脸上更加发热发烫,几乎要软倒在他怀里。
两情相悦,原是这般美好。
直到谢瑜将她抱起,往床榻边去,陆菀才蓦得惊醒,紧紧地攥住了郎君的衣襟,震惊地抬眼看他。
?这人什么意思?
谢瑜看着她的模样,却只轻轻挑了下眉,“你行走不便,我抱你过去。”
郎君如玉面庞上满是红晕,破天荒地出现了丝促狭的神情。
他将陆菀轻柔地放在榻上,自己却也在塌边坐下,眸中带着暧昧的朦胧之意。
又怜惜地亲了亲她的耳垂,才压低了声,调笑问道。
“难不成阿菀想我做些什么?”
陆菀眸中闪烁,别开脸,讪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她脸颊上满是绯红,长睫颤动仿若受了惊的蝴蝶,谢瑜便也不逗她了。
他弯了弯唇,只低哑着声道,“等我回来。”
陆菀侧脸,就见塌边的郎君正望着她,目光专注深情,似是只容得下她一人。
桌上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几乎要在那帷帐的深深隐秘里交融在一处。
“我等你。”
恍惚中,她听见自己轻声道。
无须多么露骨的言辞,这一刻,她听懂了他的话,他亦然。
如此,一切便终于即将回归正轨。
陆家自去南下,大理寺卿则要回京,而他们两人,亦是和好如初。
作者有话要说: 战战兢兢地试探评审的底线……
真君粥就是杏子和米煮的粥,真君指的是董奉,与华佗和张仲景齐名,医学界被称为杏林,就是与他有关。他隐居在庐山给人砍半,接受的报酬就是在山边栽种杏树,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片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