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正是待折荷花临鉴时。
洛京,丰淮,但凡是有点家底的人家,屋舍内都用起了冰。
雕琢成假山,亭台等模样的冰山,摆在铜盆里,静静地滴落成水,与屋角计时更漏的嘀嗒声一道,打破闷热的静寂。
但无论是洛京,还是丰淮,俱是有人焦灼不安地在等着些什么。
“你说表兄是将玉印交由周延带回的?”
施窈侧过脸去看谢九,素手摆弄着团扇,语气有些疑惑,脸色却是淡淡的。
“那可不是,那玉印是何等要紧之物,我见了那物时,还险些以为——”郎君已经去了。
常年被徐凛带在身边,谢九也是性子跳脱,这等不敬的话也敢脱口而出。
可他到底是机灵,及时打住,还挤出个笑脸,转了话头。
“算算时日,去接郎君和陆娘子的,应是已经接到人,也该都上路了,想来娘子很快便能亲口问问,郎君怎会如此放心,竟是能将这号令暗卫的信物交由那人了。”
施窈心不在焉地摇了摇扇,她虽是知晓些谢瑜的事,到底所知不全,倒也不如何感兴趣。
只是猜测着阿菀现下是如何想自己,就让她难免有些心浮气躁的。
却是不知,那边她在惦念陆菀,这厢陆菀也刚好在问起她。
“你方才说阿窈来丰淮了?”
因着炎热显得狭小的车厢内,陆菀小抿了口杯中的冰水,才觉得浑身的热气散了几分。
她瞥了瞥车厢一角的冰盆,还是觉得有些不够。
谢瑜真是小气,偏不许她再加上一盆冰。
被她暗自埋怨之人正跪坐在另一侧,月白的袍裾垂落如云,发间束了银冠,清清肃肃如山间月、松下风。
看着就比她这一身殷红的薄纱凉爽许多。
偏偏沿途换洗衣衫都是他的人提前备好的,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陆菀心下想想那箱子里一水的红,就觉得热,又摇了摇手中绣着白荷碧叶的素色团扇。
“应是已经到了。”
谢瑜随意答着,修长如玉的手指将一沓文书折好,顿了顿,复又慢条斯理地说了句。
“以往阿窈病时,我曾听医师道,女子多是体寒,用冰多了不好。”
这人心思真灵,明明方才连余光都没给她半分,却像是能听到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
“难道郎君就不热吗?”
陆菀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目光瞟到他的衣袍一角,精织的月白纱绫,日光下暗纹粼粼。
颜色虽是又冷又淡,但织纹细密,其实还不如自己这灼灼红纱来得凉爽。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处,上襦的红纱轻薄微透,隐约可见如霜似雪的腕间肌肤,心下更满意了几分。
不加冰就不加冰,左右还有人比自己更热。
晌午阳光正炙热,车顶便是加了遮盖的隔层,也难免被晒透了。
“阿菀就这般怕热?”
谢瑜望着倚靠在车壁上的她,清俊的眉眼温和,眼底满是笑意。
“那日后我需得叫人把谢府的冰窖再扩上几分,冬日时也好叫人多储些冰。虽是不能多用,也是要备上的。”
这人就是天天在话里给她挖坑呢。
若是她答应了,岂不是说明她回头需得嫁了他,住到那谢府里去。
陆菀不答,只掀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潋滟的眼波流转生辉。
明明其中嫌弃的意味明显,却是让谢瑜眉梢微动。
好似是自七夕后,阿菀待他的态度便又有些变化,不似先前的冷淡回避,也不似早先的羞怯温柔,倒像是更随意了几分。
他弯了弯唇,这般也好,他也更想看随心的她是个什么模样。
支起的几案边文书堆积,洛京这些日子倒是攒了不少事,谢九都让来接他的人一股脑地送了来。
只是看着看着,谢瑜就略略挑眉,唇边的弧度变得讥诮冷漠。
他不过离了洛京这些时日,倒是少看了这许多好戏。
越宁王的得意部下,昔日的副将孙岭,也是他如今最得力的臂膀,竟是过了马上风,死在了自家新纳小妾的身上。
而那妾室当即撞柱自尽,脸上却是犹然带笑。
他捻了捻指尖,思索着这其中的可能,却乍然听见了什么掉落的声响。
眼帘一掀,便见陆菀手中的团扇落到了地上。
而那红衣娇妍的小娘子正安静地阖着眼,纤长的眼睫乖巧垂落,倒像是睡熟了。
陆菀原本也是不困的。
只是这氛围有些太合适了。
本就是午后歇晌时,他们又已上了官道,这牛车虽不是十分平稳,也不见得颠簸,再加之天气有些热,就难免有了几分困意。
更何况,谢瑜还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一侧,专注地看文书。
郎君面容如玉,眉眼如描画一般细致,身影清隽挺直,当真像是一幅水墨晕染出的画。
看得久了,就出了神,接着就困了过去。
见她睡了过去,谢瑜唇角一扬,清润的眸中流淌出些笑意来。
他将手中文书收好,又动作轻柔地将凭几小案都挪到另一侧,便空出了些所在。
为图宽松,这牛车内并不曾安置坐榻,只铺了清凉的竹席,所以方才他们两人皆是跪坐。
若是陆菀当真睡熟了,只怕也会因着下肢发麻而痛醒过来。
谢瑜动作轻缓,将女郎平放在了竹席上,让她得以舒展开身躯。
见他这般动作,陆菀仍是不曾醒,谢瑜的眸色暗了些。
修长的指尖隔空流连在粉白的面容上,倒像是在描摹她的容颜一般,缱绻且温柔。
良久,见那眼下长睫投出的青影丝毫没有要动的迹象,那指尖就轻轻地触到了娇嫩的脸颊上。
官道两侧都是蝉鸣,牛车上的辕铃被塞住了铃舌倒是不曾出声。
牛车内,清俊的郎君静静地俯视着枕在自己膝上的女郎,终于俯下了身。
*
等陆菀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竟是枕在谢瑜膝上,甚至还抱着他的胳膊。
而被她这般叨扰,谢瑜仍旧是就着空闲的右手,在翻看着那一厚沓文书,一副若有所思的专注模样。
像是一门心思全放在了朝堂公事之上。
如果不是他唇边沾了些红红的痕迹的话……
天气热,又无人侍奉,她也不曾涂脂抹粉,只是应了这衣衫,浅浅地涂了层胭脂。
陆菀从袖间摸出了小靶镜,果然便见到自己的唇色淡了些。
她蓦得望向那人,就见他别开了眼,玉白的耳尖微红。
可那唇边的笑意分明是不曾消减的。
脑中念头一转,她的眉梢便飞快地挑了下。
谢瑜为人谨慎,怎么可能会留下这般破绽,他分明就是刻意想让自己发现,试探自己的反应的。
可她偏偏就不如这人的意。
陆菀脸上微热,取了帕子细细地擦掉被刻意弄花的胭脂,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见她如此,谢瑜收回了视线,眉眼微垂,显露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试图起身,却是被陆菀枕了许久,为了不惊醒她,又一直不曾换动作,膝盖有十分酸麻,再加之此时牛车颠簸了一下……
整个人竟是骤然一晃,左侧的膝盖磕了下来,跪到了竹席上。
发出了很是响亮的一声。
陆菀的视线都凝固了。
这声响,这姿势???
这下不光陆菀愣了,谢瑜也是瞬间僵住了笑意,默然无语。
待得反应过来之后,陆菀的唇角止不住地扬起,她拿着帕子捂住口,才克制着自己没有笑出声来。
大约是看她笑得太嚣张,牛车陡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她只顾着幸灾乐祸,一个不设防,就重心不稳地跌到了某人的怀里。
再下意识地撑手,就抚到了谢瑜的心口处。
手下是他坚定有力的脉搏心跳,只一瞬间,就烫着了她的掌心。
谢瑜抱着她,许是心中着恼,又看她笑得过分,就鬼使神差地低下头。
原本刻意沾惹了胭脂的薄唇,此时又刻意在怀中娇嫩的面颊上啄了啄,蹭得她面颊微红。
才轻声道,“都还给你了。”
疏淡温润的眉眼都舒展了开,眸中熠熠,煞是好看。
陆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说的是,方才沾染的胭脂都还给她了。
当真是幼稚,她怔了下,侧过脸去,耳根微红,懒得搭理他。
*
他们二人都有伤,路上便行得慢了些,好在仍是顺顺利利地回了丰淮。
一见那熟悉的黑漆别院大门,陆菀就迫不及待地想下了车,却还是先被谢瑜按住。
他垂着眼,“谢九防着意外,已经多日不曾让你的家人出府,你我二人的牛车又是风尘仆仆,你若是被邻里望见,又是一桩麻烦事。”
“那郎君打算如何?”
被议论几句闲话而已,陆菀倒是不在乎,大不了她过几日便与家人一道去兴南祭拜外祖。
这无关痛痒的几句闲话还能追到兴南不成。
谢瑜低声,“你先与我归府,我安排了人去通知陆家人,让他们将那暗门打开,你自暗门回去。”
陆菀忍不住笑,道,“郎君好算计,哄得我拆了封死的暗门,好在夜半时再悄悄过来,扰我清梦吗?”
被拆穿了心思,谢瑜也不恼,他掀起长睫,微微笑道。
“不可么?”
那是自然不可的,陆菀侧过脸去故作冷淡。
可在他们说话这当口,牛车就已经进了隔壁别院的大门,便是她想下车,也错过了。
这人分明就是扰了她的心神,故意借着说话这当儿,让自己忘了叫停。
陆菀咬了下唇,用如有实质的目光去打量谢瑜的心口处。
目光之灼灼,看得谢瑜玉白的喉间微微滑动了一下。
他嗓音略涩,“阿菀在看什么?”
“我是在看——”
陆菀拉长了语调,“郎君这玲珑心窍,怕不是比起那比干,都要再多上一窍。”
商朝的比干有颗七窍玲珑心,聪颖绝伦,她瞧着,谢瑜许是能有个八窍,九窍的。
谢瑜脸上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按住她的手顺势握住她的细腕,轻轻摩挲着已经黯淡下去的伤痕。
“你先去见见阿窈,我这便让人去告知陆家人。”
其实也不用他说,陆菀一下车,便见到了早就候在车旁的施窈。
见着她下了车,那清瘦了不少的脸颊上才露出些不自在的笑意。
见她的目光转到了自己身上,施窈放轻了声,僵直着背脊问道。
“阿菀一路行来风尘仆仆,我备了你喜欢的茶水点心,你可要进去歇会?”
陆菀怔了下,倒是不曾想过,竟会有这么一日,她面对自己时会如此小心翼翼。
虽说那日之事的确让她好生难过了一阵,但到底与施窈干系不大。
她含笑略一福身,“那便多谢阿窈了。”
施窈的手颤了下,才上前去搀扶住了她,心里明镜似的,知晓阿菀这是未曾迁怒自己。
心里登时就涌上了许多欢喜。
她笑吟吟地扶着陆菀往屋里去,倒是把谢瑜给丢到了一边。
谢瑜望着她们搀扶着的背影,只略笑了笑,便去吩咐人将陆菀将回的消息告知陆家。
数日失踪,他也还有些要事需做。
他捻了捻手指,指腹仿佛还残留着阿菀腕间伤痕的触觉,刹那间,眸色转冷。
所以等陆菀心不在焉地告别施窈往家里去时,就见到正堂里正扶着粗重腰身等着她的周夫人,陆远,还有陆萧和陆菱。
俱都是眼中水光微闪,热切盼望着她。
“阿娘!”
那么多时日不见,她抽了抽气,眼圈都红了,鼻间更是酸酸的,一下扑到了周夫人的臂弯里。
她扯着周夫人的衣袖蹭了蹭,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
眼里噙着泪,满脸泪痕,还弯着唇角,故意娇声娇气的。
“阿娘,我好想你。”
周夫人也落了泪,她把满眼孺慕的女儿扶起,搂在了怀里,抚着她的背。
低声喃喃着,“你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陆远伸手欲抚她的发顶,却又记起女儿如今已经大了,便尴尬地收回了手。
“无事便好。”
一旁的陆萧和陆菱也赶忙凑了上来。
一家人相互宽慰了几句,面上才都现出了笑。
听着陆菀说了这些时日的经历,周夫人面色不虞,却又对谢瑜改观了些。
“如此说来,他倒是又救了你一回,无论如何,需得备些谢礼送去。”
她边说着,便仔细打量着,见陆菀只不吭声,脸上也没有什么羞怯脸红的异样。
周夫人心下点头,又满意了几分。
她如今是再不想让女儿和谢瑜或是周延再扯上干系。
但阿菀又与谢瑜相处这些时日,焉知有没有被那郎君哄回心去。
如今见了陆菀没露出什么异样,才松了口气,便连忙招呼人把备好的茶点汤水都送来,又叫了医师上门来给陆菀看伤把脉。
一直热闹到天色深暗,陆菀才回了自己的寝居。
而她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小白抱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