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的棉布交易,有布庄,也有牙行、布号。
牙行是将各地农户所织布匹集中,转卖给他人,而布庄则是走大宗交易路线,跟布商的需求对接搞批发,布号则是靠品牌做经营,大抵是姑苏人在做。
黛玉在哪里都不顺利。
到了布庄,人见她们一行看起来不过是某家女眷,不是相熟的客商,面上就怠慢。
而牙行那里质量参差不齐,黛玉等人外地口音,问不出好歹来。一连走了十几家,黛玉没打听到市场行情如何,都是报的虚价。
布号倒是面上很好,他们是染色做花样的,可惜黛玉问的几种做法印花他们都不能实现,几乎要将人问恼了。
三棱布、斜纹布、紫花布、柳条布、格子布看到眼花,最后也只能望布兴叹。
日头高了,松江比扬州还热些,一行人喝了些饮子在路边歇息。
林家客栈、香料铺子和杂货铺子的管事联袂找来了。
三人俱是四十来岁的年纪,都是贾敏任命的,来松江之前,黛玉已经记住了他们的身份来历。
昨日他们虽调度了人员来帮忙抬行礼,却没亲见了人。
按说今晨他们就该来拜见主家,不过黛玉出门得早些,便错过了。
三人都是生意场上的老练人,看座位与仪态,惊觉主事之人竟是一个女童,便猜是大姑娘本人,都按下惊疑行礼。
黛玉避开了,也不打官腔,直问三人布价。
客栈总管是三人中领头的,便问:“姑娘是要做什么?要什么花样?百匹内,我们便置办好了,跟着货船直接送回扬州便是,不必姑娘劳神。”
“我什么花样都想看看,问问价,不料这些布庄十分无礼,有的连铺子都不许我们进。不知总管可有法子?”
总管正要做答,突然被人打断了。
“大妹妹,果然是你。”
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响起,语气十分熟稔,黛玉等人却并没听过,转头看去,竟是薛蟠。
他的身高跟大人差不多了,眼神也稳重了不少,黛玉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
。
“天太热,先去我家铺子里,避避日头。”
薛蟠大拉拉地上前,身后也跟着人,打扮上也是管事模样。
再一看薛蟠指的方向,挂着“恒舒典”的牌子。
薛蟠领黛玉等进去后寻了一间雅室,将闲人都赶出去。
薛蟠正在变声期,等闲不爱见人,也不爱出门,又因这里的生意出了纰漏,谁都信不过,只有个老伙计叫张德辉的随他在屋内。
另一边是黛玉、梅氏、并黛玉身边的雪雁、虎头,余者都留在外面。
“薛大哥哥的声音怎么这样了?可是中暑了?”
薛蟠摆手,表示不妨事,掏出荷包里头的枇杷糖含了。
“听妹妹的话,是要买棉布?”
黛玉点头,又摇头。
比起问不熟的管事,薛蟠本人是相处过的,他的人物卡片黛玉也是有的。
这是个直性子又重情的人,又粗枝大叶,好使性任气,黛玉若将她的盘算和盘托出,恐怕他泄露了机密。
薛蟠看出黛玉有顾虑:
“妹妹可是怕麻烦了我?我也不瞒妹妹,还要多谢妹妹一谢,给我省了好几万两出来。”
众人都好奇缘故。
原来薛蟠带着游戏牌子回了金陵,和他相交的纨绔子弟哪里有不爱的?薛蟠很是得意了一阵子,将请教自家妹妹如何赢得爽快抛到脑后。
等到过年时候,母子兄妹在家守岁闲坐,薛蟠才想起来,拿新牌出来游戏。
往常他吆五喝六,他妹妹宝钗都嫌弃的不行,这牌一拿出来,一来做的精巧好看,二来宝钗见牌上的字多,且他竟差不离都认得了,便陪他玩了几局。
还有一个游戏解谜要用到纸笔,薛蟠也肯写几个字,宝钗就更要陪他玩了。
之后很快薛蟠就不是宝钗的对手了,被宝钗拿赢过林大妹妹引着,压着他学了许久的字,算了个把月的数。
“我妹妹,真个比我强百倍。”薛蟠吹嘘了半晌自己妹妹,众人要不耐烦了,才回归正题:“等我认了这些,才见松江送来的布账对不上,看着好像就差一两钱,架不住数量多啊,一年竟差着好几万两。可见从前竟然是睁眼的瞎子,几个布的种类都分不清,白叫伙计管事戏弄了。”
“我那时怒到要打杀人去,被母亲拦住了,现在就亲来松江打发了弄鬼的人,换一批人来使。”薛蟠十分诚恳地道:“多亏大妹妹,想出这样的牌来,还肯借我,你对我仗义,我做哥哥的也不能小气,妹妹你但凡有要帮忙的,只管开口。”
黛玉想了想,薛蟠已经剖白到这个地步,相比态度不冷不热的管事们,还不如托他帮忙。
“在布庄没人理我,不知薛大哥哥可有门路?我想探一探成本价,再看看城里的织布作坊和农家的织机。”
薛蟠拍胸脯保证可以。
果然再接下来几天,打着皇商的旗号,黛玉有薛蟠陪着,行动顺当了许多。
黛玉慢慢也弄明白了这些大布庄的道道。
怪不得不理人,他们是等着皇商和新安的徽商来人呢!
南边打仗,北境亦不太平,各处都有增兵,朝廷要买的布才是大头。
粗布也好,抗造的三棱布也好,兵部每年这个时节都要好些笔,每笔都是百万匹计的,做成一笔,规模、行誉上的影响都是不可估量的,何况他们上下两头,不知能吃下多少好处。
他们以为薛蟠是皇商领了内帑来买布,是朝廷要的大宗生意,自然肯用作坊炫耀实力,还会揭同行的短。
黛玉便得了消息,给某个大作坊撵出来的老纺织女工治病,又给她还了债安顿了家人,趁机将人收拢到了手里,又打听了几个工匠,可惜带不回去。
但是到此为止也就好了,松江布业为了垄断技术,非常排外,还有皇子与阁臣的产业,水是很深的。黛玉是搞学问的人,一时半会儿是弄不过他们的。
不过她不要很懂布业内的弯弯绕绕,因为她想的是一力降十会。
秋凉一起,她就打道回府了。
百年后,有书《□□纺织机械考》记载,甲子年九月,大圣惠康贞宣先师林承禳于扬州制飞梭纺织机一台,日产布十匹,百商百工蜂拥而至,先师不晤,乃父奉图纸于厉帝阶前。帝大悦,命推广新织机,是年腊月命先师入都朝贺。至此天下织户织工无不翘首以望先师者也。
又有一本官方修订的《林承禳传》记载,平国公林承禳,奇人也,御史大夫林侯长女,幼早慧,六龄始闻于天下……遽逢离乱,日奔百里救父于危难,不改其志,终有生徒百万,活生民亿兆,德追孔孟,仁比三皇……初谥惠康先师,后景帝中兴,全赖先师遗稿,追谥大圣贞宣……
后话不提,只说新机器完工试运行那日,兴奋了一日的书屋众人都睡了。
偏听得说何家的姑娘何琉,何珑那个极美的姐姐及笄后被送到都中,给五十岁的忠顺亲王做妾。
黛玉的系统人物卡片里,何珑跟裴三的状态便不大好。
而黛玉的小像旁边,五颗星星已经有一颗被完全点亮。
当夜,所有在黛玉的系统里产生了人物卡片的人都做了一梦。
梦里是他们可能的未来。
黛玉梦到了她来到都中,由外祖母教养,与舅氏姊妹作伴,父亲死去后贱卖了家当,回到都中,后来与表兄定情,却有缘无分,风雨摧折。
裴三梦到她没有认识过黛玉,更没有云上人要收徒,她七岁起就不见人,高嫁给山东孔家衍圣公的嫡长子,一辈子伺候公婆丈夫,再也没拿起过画笔。
桂姐儿梦到她从未来到过扬州,更不认识字,嫁了个同样不认字的丈夫,生了同样不认识字的一屋子男女,轮到灾年,都没养活,丈夫卖了她又卖了房子地,不知所踪。
雪雁梦到她姑娘身体一直不好,太太没了,老爷没了,姑娘在贾府被揉搓死了,只有她一个人扶灵回南,却没有墓地收容姑娘。
青庄梦到自己早死了,她嚷出老嬷嬷的事后,糊里糊涂就落水了,没来得及学这许多东西。
薛蟠梦到自己吃酒捧戏子睡花娘,生意渐渐萧条也不管,还为了抢一个容貌不俗的姑娘打死人了,最后落狱,带累了母亲妹妹。
林府众姬妾梦到老爷太太死后,自己被随便发卖了,姑娘想救也救不了她们,她自己且要寄人篱下。
柳舞是其中最惨的,她长得美,贾琏受用过后,又被送到了甄家,甄家连带着许多林府的田地铺子,一起笑纳了,折了些银钱给贾琏带走了,结果甄家也倒了,柳舞被充了教坊司。
林府众仆梦到树倒猢狲散,老爷去后,他们被好几路不同的人买下,却不教他们当差,而是日日拷问。
王氏这日是哭着醒的。
黛玉已经不需要她了,她每日都担心自己会跟姑娘离心。
却梦到她在老爷死后,被人吓怕了,丢下热孝里正发病的姑娘,带着虎头走了,没走多远,就有凶神恶煞地人来抓她,虎头为了护着她死了。
王氏奶大了黛玉,自觉忠心不二,梦到这样的事,天都塌了下来。
跑到正院一看,老爷太太也早醒了。
*
腊月里,天寒地冻,一道六百里加急的圣旨出京了。
北静王府人进人出,到处挂白。
“终于不再装死了。”明珠般的一个少年,因戴着重孝,看起来更加皎皎如月。
“世子,不,王爷。”刀疤脸匍匐在地,泪流满面。
“去吧。”少年水溶通红的眼里还是泄露了几分戾气,破坏了他那伪装出来的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