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x年x月x日
今年终于听到了一句生日快乐,小鸟当年没有学会的话,这一只学会了。”
*
乌蔓在电视上露脸的次数开始频繁了起来。
有时候郁家泽在办公室午休时,打开电视,偶尔能看到她的广告一闪而过。最近她还上了一档综艺,去水乡体验慢生活的旅游节目。正好今天被他翻到。
他靠在椅背上,趁下个会议开始前的半个小时瞄了两眼。
参加节目的除了乌蔓,还有两个主持人和三个演员,一行人进了小桥临水边的餐馆吃饭。乌蔓扎着马尾,身上是简单的条纹衫和牛仔裤,脸上很素净,眉眼比廊下的水波还清亮。
菜一一端上来,有用花雕泡过的鲍鱼,个头硕大的螺丝,半点腥味都无的蛋炒银鱼,以及四两醉蟹,画面特写它饱满的膏体,香味都快透过屏幕怼到郁家泽跟前。
然而屏幕中的几个人根本不在意这些美食,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重心全在聊天上,嘴上把美食夸得天花乱坠。
郁家泽看得皱眉,因为他最想看的人自从上菜之后到现在都没有镜头。
什么破综艺。都不知道怎么给镜头。
他忍住关掉的欲望,等着那些人终于聊完了,镜头才带了一眼乌蔓。
她坐在最边上,双手戴着皱巴巴的塑料手套,一手一个蟹壳一个蟹腿,嘴角还沾着蟹油。
别人都是上节目想着怎么多点镜头,她倒好,吭哧吭哧在那剥蟹,两耳不闻窗外事。
郁家泽看着这短短的一秒镜头,忍不住闷笑出声。
这一行人从餐馆出来后,又沿街开始逛,进了一家刺绣坊。
节目组惯例给大家发了任务,要学习制作一件简单的刺绣作品。
郁家泽算是看出来他的小鸟压根没有半点贤良温婉的品质,拿到针线不出一分钟,指尖就见了红。呈现出来的绣线也歪歪扭扭。她皱起眉头,像是不信邪地偏和针线较劲,结果把自己扎得更加遍体鳞伤。
节目还在往下进行,只可惜他的午休时间结束了。
郁家泽关掉电视,打了个哈欠,原本只是打算瞄两眼就睡的,居然莫名其妙地一路看了下去。
这场会议一直开到了晚上十点,把接下来的头部项目过了一遍会,郁家泽略感疲倦地坐在位置上放空。
助理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已经空了的会议室大门,提醒郁家泽道:“会所那边约的是11点,正好还有半小时开车过去,时间有点紧了,您现在就得动身走。”
郁家泽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急什么,让那帮人等着吧。”
晾归晾,去还是得去。
郁家泽迟了半个小时进包厢,就被逮着要一通猛灌,他皮笑肉不笑道:“今儿有点感冒,吃了头孢,改天吧。”
“哎……郁少这也太扫兴了。”
另一个人赶紧煽风点火:“可不能这么算了,再过不久就是郁少生日,到时候得一并还了啊!”
“今年会在哪儿办趴啊郁少?”
“可还得邀请我啊!”
“去年那酒太带劲了!”
众人三言两语地议论开去,而被议论的中心却丝毫没有要当寿星的喜悦。
他似乎才想起来自己快生日了,转头问旁边的助理:“什么安排?”
助理早有准备地说:“我正要和您商量这事儿呢,那天您刚好出差在香港。您觉得在维港包一艘游轮可行吗?”
对他而言,生日只是一项必要的交际手段。因此没有必要别出心裁地准备些什么,也没有任何期待,每年都是差不多的配置和流程,无聊的人来来去去,重复同样的过场。甚至还不如开会来得有意思。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随便。”
生日当天,他原本简洁到毫无人气的办公室堆满了各路人送来的鲜花和奢侈品,他人在异地,拆都没拆,直接让行政分给了办公室里的同事。
收到礼物的众人在群里纷纷恭祝老板生日快乐,转脸在私下小群里道:“这钱包就当作免骂金牌了,我宣布今天一天不骂usb!”
“+1”
“同上”
而此时在维港,登上游轮的郁家泽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
因为这次生日趴在香港,特意前来参加的人并不多。
有闲心赶来的,大部分是为了巴结他,无论地位还是财力都悬殊很大。而那几个算是已经结下梁子的,比如齐少,断不可能特意过来。
但并不代表他能乐得轻松,苍蝇虽然不起眼,但贴上来嗡嗡嗡的时候可不能小觑。郁家泽被嗡了一整晚,整个人已经到了暴躁的临界点。
大厅里的钢琴在弹奏着生日快乐歌,众人围着他的同心圆出了小缺口,顺着这个缺口,助理推着华而不实的蛋糕走了进来,停在他面前。
“这是郁老特意给您订的蛋糕。”
缭乱的灯光在这一瞬间被关灭,只剩下蛋糕上插着的蜡烛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映在他无机质的黑色瞳仁里,一簇一簇地跳跃。
“郁少,快许愿吃蜡烛呀!”
许愿?
郁家泽闭上眼睛,大脑和闭上的眼睛一起陷入漆黑。
停顿了几秒钟,他快速地睁开眼,却没有吹灭蜡烛。
众人疑惑道:“怎么不吹呀?”
郁家泽没有回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瞥了说话的人一眼。实在不想回答这个傻逼,因为他没有许愿望,那有什么吹的必要吗?
他伸手抓起推车上的餐刀,嘴角挂着讽刺的笑,连着蜡烛和蛋糕一起砍成两半。
他取出其中一块蜡烛烧到奶油的蛋糕,递给刚才问话的人。
“第一块给你了,全吃光哦。”
“全吃光是……”
郁家泽拍了拍他的肩,“全部,包括蜡烛。”他看向众人,“我继续切了?”
围观的人菊花一紧,连连摇头:“不用了郁少,我们自己动手分吧,您休息休息!”
郁家泽遗憾地把餐刀往蛋糕上一扔,摸着黑走出船舱。
他刚上顶层甲板没多久,就听到楼梯那儿有脚步声传过来。
郁家泽脸上的阴郁终于毫不掩饰地透出来,这才没几分钟吧,又上赶着来了?
“滚。”
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扔出一个字。
已经走上甲板的脚步声一顿,熟悉的声音不太有底气地传来。
“对不起,您没邀请我,但我还是找小周打听到地址私自过来了。”
是小鸟的声音。
郁家泽背对着她的身体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侧过身,瞥向阶梯的方向。
乌蔓手上拎着一个袋子,身上又是那套上不了台面的登机装,配着身后维多利亚港湾的辉煌夜景,属实让人觉得可笑。
他靠在栏杆上,从头到脚瞥了她一眼:“您就这样穿着过来?没看到下面的人都穿的什么样子吗?”
乌蔓倒丝毫没有尴尬的表情,大大方方地说:“我要是再打扮一下就赶不上了,如果赶不上给您送祝福那穿得再漂亮也没有意义。”
郁家泽冷哼了一声。
他特意没要求乌蔓需要有什么表示,就是为了看她会主动怎么做。还行,还知道赶过来给自己过生日,勉强算及格吧。
“你主意倒是挺大。”他的声线不由自主放软,“还给我准备了礼物?”
她这下反倒有些扭捏:“……这个和别人相比确实比较简陋,毕竟我也没什么钱。拿您的钱买更没有意义。所以就准备了这个。”
“你别是心疼钱吧?小财迷。”
他嘴上故意挑刺,眼睛却已经牢牢粘住她手里的袋子,满眼写着你怎么还不来拿给我。
乌蔓仿佛故意吊他胃口似的,慢吞吞地将袋子递过来。
他一把抓过,从袋子里取出了礼物。
是一幅刺绣。
上面刺的图案隐约能看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上扬的嘴巴。
他努力辨认道:“这绣的……是人吗……?”
乌蔓沉默了一下。
“不然呢。”
“你别告诉我,这上面是我。”
乌蔓再度沉默了一下,伸手就要过来抢。
郁家泽把刺绣往头顶一扬,另一只手顺势缆柱扑过来的乌蔓,将她压到自己的怀中。
“怎么这么大反应?不是定制的刺绣吗?”
他在看到刺绣的第一眼,早就猜到这是出自谁之手。
谁叫他凑巧看过那期节目呢,虽然没有看下去,但她凑巧进了刺绣店,这边又收到一幅刺绣。还有这粗糙不堪的水准,无论怎么看都是小土鸟的手笔。
乌蔓一愣,眼珠一转,解释说:“是定制的啊,我给的还是您最好看的照片,但那个刺绣师傅可能是之前从来没绣过人像,所以绣出来不太对。时间比较紧我也来不及换个新的……”
郁家泽故意顺着她的说辞:“那我应该给这个刺绣师颁发个国家一级手残证书。”
乌蔓干笑了两声:“其实仔细看看很有独特风格啊,人家画派都有什么抽象派呢,刺绣也可以啊!”
他抬起眼,凝视着那副勉强成型的刺绣,语气莫测道:“谁说不是呢?那麻烦你转告这位刺绣师,她精准地找到了我喜欢的风格。”
他不要一视同仁,也不要随处可见,更不需要冠冕堂皇。
他要的是独一无二,哪怕是最笨拙的。
“小鸟,告诉你个秘密吧。”
“什么?”
郁家泽抬眼看了眼手表,离12点还差1分钟。
“我的生日并不是今天。”
“啊……?!”
“我不想我生日这天太吵,所以对外提早了一天。”
久而久之,连郁父都以为自己记错了,将他的生日当成了这一天过。
自从母亲死后,他很久没有在真正出生的这一天听到过一句生日快乐。
因为他不需要。
可是有时候世界安安静静太久了,也会想要听到小鸟的叽叽喳喳声。
乌蔓迅速地消化了这句话里的含义,紧张地拿出手机,离12点此时只剩下10秒,9,8,7……3,2,1。
“祝您生日快乐!”
她在他怀里仰起头,小鸟扑棱棱地飞上他的心头。
*
第二天,他带着乌蔓一起返回北京。
回程的飞机上乌蔓枕着小枕头累得很快就睡着了,他点开平板,将上一次半截没看的综艺节目接着看了下去。
这一块儿的内容是大家学习做刺绣,乌蔓跑去问店主,说:“我能不能学习绣人像?”
店主瞅了一眼她刚才的练习,满头黑线地说:“如果你说的是火柴人,倒也不是不行……”
她掷地有声地回答:“我要绣的是真人!”
店主微微一笑,从柜子里扒拉出一包创口贴,递给乌蔓打发她。
“你先把你手上被针戳破的三个伤口先贴好再来吧。”
乌蔓接过创口贴,恹恹地回到位置上,下一刻又精神振奋起来。
郁家泽看到这一幕,回过神看向身边呼吸安稳的乌蔓。
他抓了一下她缩在毯子底下的手,她立刻睁开了眼,眼神还有点迷糊。
“怎么了?”
他翻看着她的手指,仔细寻找着她为他刺绣留下来的伤痕。
真是漂亮的伤口。
“没事,睡吧。”
乌蔓莫名其妙,她拉回眼罩倒头继续睡,然而飞机的后半程,她的手指一直被郁家泽抓在手心里把玩。
飞机落地之后,郁家泽出了机场带着她直接上了一辆车,助理则没有上来。
他径直坐上驾驶座,示意乌蔓坐到副驾。
她以为是助理临时有事,才需要他亲自开车。于是没有多问,眼见车子开了很久,开到八宝山。
生日这天……来墓园?
郁家泽感受到乌蔓投递过来的惊诧视线,却压根没有解释的意思,简单说了一句在车上等我,便兀自下了车往园内去。
他停在一座光秃秃的坟前,在其他四面围满鲜花的地界上,这座坟前冷清得耀眼。
郁家泽没有表情地垂眸,自言自语:“我今年二十七岁了,可惜你看不到。也许你也不想看到。”他哂笑,“你这个妈当得真是轻松。”
她当年离开的时候,他才三岁。
人们都说小孩子的记忆是最无情的,但为什么她离开的那一幕他却根本忘不掉呢?老实说他真的不太愿意回忆,可它就是会在午夜梦回时张牙舞爪地蹿出来。
关于那一幕的记忆是扁状而静默的,他偷偷扒开门缝,画面被压成长条,女人被掐住脖子暴起的筋络顺着长条伸到幼小的他的眼中。
她翕动着嘴唇,已经无法说话。
几乎是被拎起来的姿势,她被逼退到了楼梯边缘才被松开。她转身就往楼梯下逃。
而在这之后的画面,他看不到了。
眼前扁长的门缝被父亲高耸的背影遮住。他双手垂在身侧,一动不动地望着楼梯下方。
警方后来断定,她是从楼梯上摔下,撞上摆放在楼梯平台中层的雕塑才致死,是一场意外。
一场意外。
郁家泽如今回想起来只是想笑。
但当年的他只是感到恐惧。
下葬的这一天也如今天这般,风和日丽,让人觉得在这样的天气掉眼泪似乎是一件非常不得体的事。
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他的父亲也是。
两人一齐上前献花的时候,父亲轻描淡写地在他耳边说:“不要为这种女人伤心,她不值得我们父子难过。”
他忘记自己当时说什么了,总之大概是为什么之类的话。
他只记得父亲的回答——
“当然是她做错事了,所以连老天都想惩罚她。”他摸了摸郁家泽的脑袋,“人呢,千万不能走错路。她本来可以很幸福的。”
她会不会幸福他不知道,但至少他大概会过得比现在要好。
“既然早晚都要死的,不如再早死三年呢。”
他轻笑着呢喃,转身离开了墓园。
墓园外头,乌蔓还在车里等他。
他上车时,她正低头发着消息,满脸压抑不住的激动。她瞄了他一眼,觉得眼下的场景大概不宜表达兴奋,便强忍着把手机塞回口袋,脸颊还是通红的。
他倒是无所谓地发问:“什么事让我的小鸟这么开心?”
她差点要蹦起来地回答:“我入选了!我入选了青年电影节的最佳新人!”
“哦?”他发动引擎,心里嗤笑,一个根本不入流的野鸡电影节,也值得高兴成这样吗?
她期待地问:“颁奖典礼就在几天之后,您到时候有空吗?”
“怎么?”
“我想邀请您来……”
“让我见证你得奖?”郁家泽手点着方向盘,斜睨了她一眼,“但你如果拿不了呢?我不是白去一趟。”
乌蔓不动声色地握紧拳:“我对我自己有信心!”
郁家泽直视着前方,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腾出来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也对你有信心。你一定会拿奖的。”
乌蔓讷讷道:“您这么说我就有压力了……”然而嘴角在听到这句话后怎么也压不下去,像睡乱的刘海总是忍不住往上翘。
他瞥了眼她兀自欣喜的侧脸,忍不住觉得她天真。
这世界上没有唯心的绝对,就像我愿意下一刻地球下雨,可依然晴天。但如果发射了一颗降雨弹,就不一样了。
事在人为,只有利益才能保住约定。
他的小鸟既然送给了他一份礼物,那他就还她一份吧。也当作他为她上的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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