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在心上的月光》夏听音
序章
伊糖站在会堂门口,看着前面的队伍,小朋友们笑闹着,一个个拿过午餐盘,都是和她一样,六岁的年纪。
英国的小学和她在以前的学校一点不一样,中午不让回家吃饭。
她学着别人的样子,轮到她的时候,拿了一个餐盘,局促地走到领餐的地方。
青豆,土豆,还有她不认识的东西,她才来一周,语言不通,就像前几天一样,指头点着要了东西。
盘子很重,她捧着,大礼堂是多功能的,平时练习,表演,午餐时段就摆上长条桌,圆凳都固定在两侧,分年级进餐。可以一次坐四个班,超过一百多人,加上一百多人的热闹。全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她找了个位置坐下,有点笨拙地挤进圆凳里。
还没坐稳,腿上一疼。
她抬头看向对面的人,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正歪头和旁边人说话,神态自然。她有点茫然,低头摸了摸腿梁,不确定刚刚是不是有人踢了自己一脚。
但周围的人都神态自然,左右的人都快要吃完了。他们吃完了就该走,伊糖确定自己没有坐错地方。昨天她就坐这里。
她低头拿起小勺子,舀了一勺青豆,腿上又是一疼,手肘撞在桌上,勺子里的青豆蹦出来,撒了一桌子,大家都看她。
等着她解释这种失礼的行为。
伊糖不懂,只是抬头,看着对面的男孩。
男孩还在歪头和别人说话,嘴角却带上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孩童都了解孩童的语言,伊糖这次确定是他踢了自己。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都不认识他。
或许看她不知反抗,那金发的男孩干脆趴在小伙伴一阵嘀咕,而后他们都笑起来,还看伊糖。
一位老师走过来,拍了拍手,示意高年级整理,给低年级腾地方。
对面的男孩把勺子扔进空盘子里,旁边人都站了起来,陆续向外走。
伊糖暗暗松了口气,他走了就好。
腿上却又是猛然一疼,身子磕向桌沿,盘子划了一下,撞在对面人的盘子上。声响引起了更多注意,别人看她的眼神已经带上嫌弃。
她摸了摸腿,这一下,比之前的两下都重,都疼。
她抬头,对面的金发男孩已经准备站了起来,准备若无其事的离开,和同学说着话,脸上同样带着嫌弃,好像这里有脏东西。
伊糖手扶上托盘两侧,他以为他是谁?
她猛然站起来端起盘子,毫不犹豫一盘子扣了过去。
踢里哐啷一阵乱响,绿色塑料盘子掉在地上,闷声疯狂转了一会才停下。
大堂如被冰冻住!
老师,近一百名小学生,打饭的阿姨,大家都诧异地看着伊糖,还有她对面,被扣了一身土豆泥青豆的“无辜”男孩子。
*******
老师罚伊糖坐在学校的“惩罚处”。午餐过后是玩乐时间,犯错的小孩就坐在那里,看着别人玩,也让别人看看犯错的人。
伊糖手脚并用解释了为什么扣别人一身饭,可是老师也解释了为什么罚她,她听不懂。
风很冷,国内这时候该过年了。
她不知道她妈妈为什么带她忽然出国,让她到这个好像孤岛一样的学校。也不和国内任何人联系,好像……她从来没有过爸爸和哥哥。
“you!”
伊糖抬头,刚刚被她弄一身饭的男孩又来了,他换了衣服,旁边还带了两个人,一个是中国人。
金发男孩对中国男孩说了一通。
中国男孩听完,有点犹豫,但还是对着伊糖说:“他……他们让我来翻译,问你……问你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伊糖没有穿外套,冷风吹得她不想说话。
等不到回答,金发男孩不耐烦地抬脚,踢了踢她的皮鞋。
伊糖想都没想跳起来狠扑过去,男孩猝不及防,被她扑倒在地上,俩人顿时打成一团。
外面正在自由活动的小朋友,全都被惊呆了!
六岁和九岁的打架已经足够意外,还是女孩和男孩打……
伊糖的妈妈来得很快,因为打架事件在这所学校从来没有出现过。
在办公室挨了训斥,立下保证。
妈妈领着伊糖出来。
“踢你一脚能怎么样,你怎么能打人?”妈妈按下学校出门的按键:“今天晚上不许吃晚饭,你好好反省一下。”
伊糖说:“我要回家,我要我哥。”
她妈妈没说话,领着她出去,走到转角的地方,这里放垃圾,他妈妈周围看看没有人和监控,回手给了伊糖一巴掌。
伊糖被打懵了。
她妈妈说:“你没有哥哥,以后就是你和我,没有别人,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你记住!”
她把围巾拿出来,扔给伊糖:“戴上遮住脸,你以后要是不听话,我连你这个女儿也没有。你就去寄宿家庭,和别人的妈妈住在一起。”
伊糖捏着围巾,觉得脸上被扇得那一块,特别特别疼。比之前,踢她的那三脚,疼多了。
第一章
2004年
健身房淋浴间
伊糖关了水,伸手出来拿毛巾,一摸,摸了个空。
她走出来,短发湿哒哒落着水,挂毛巾处只有光秃秃的挂钩,看向外面的更衣柜,更衣柜开着,里面干净空落。
她的东西,被偷了。
她低头对着地,捏了捏头发上的水,走回浴间,拿下挂钩上的手环钥匙,那里挂着两把,走到拐角另一个更衣柜,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大包衣物,她抽出浴巾,包上自己,然后掏出手机来,左手擦着头发,右手拨了号码。
电话顷刻便通:“喂——别告诉我,衣服真得没了。”对面的女声活泼清亮,一副从来没有受过欺负的声线。
伊糖轻轻嗯了一声,换了扬声器,抽出裙子来套上。
对面人的声线变得兴奋:“为了签约她也够拼的。那你准备怎么办?报警吧,给她弄个大麻烦。”
伊糖看了一眼电话上的时间:“不准备怎么办,你不是说我们中国人说,以怨报德吗?我也成全她一次,当成离别礼物。”
“糖——”对面的人狂笑着纠正:“是以德报怨。”
伊糖登上高跟鞋,大衣抖了下披在肩上:“……知道了,等会见。”
“别——”艾丽喊到:“你刚刚说什么临别礼物,你中文不好,是不是又说错了意思?那是说你要走。”
“见面说。”伊糖挂了电话,拿出化妆包,看到外面有人进来,是个员工。她没有提失窃的事情,提起东西去了化妆间吹头发。
******
会议室里
合约放在桌上,女孩穿着红色大衣,面色微微发红,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压抑着激动。
对面的秘书挂着教养良好的笑容,嘱咐说:“juliana,合约内容要认真看,看好之后签字就可以。”
“不用见john吗?”juliana问。
秘书摇头:“john委托给我们了,你和emma之间选一个。”秘书右手点了点自己的手腕:“emma缺席,自然机会就是你的。”
juliana侧头和旁边经纪人对了对表情。
经纪人低声说:“emma丢掉这个,会有大麻烦。快看——”她话说一半,猛然顿住,看着玻璃外的接待处。
伊糖正站在那里,穿得整整齐齐。
秘书也看到了,看到有人领着伊糖正过来。
经纪人碰了碰juliana,眼神示意合约。juliana飞快地翻开合约,执笔找到签名位置,唰唰落下签名。
对面的秘书诧异了只一秒,见怪不怪地又挂上了教养良好的表情。
门推开,外面的人说:“emma到了。”
会议桌对面的juliana扬起合约,看着伊糖说:“抱歉!我已经签了,emma,你迟了一分钟。”
伊糖立在门口几秒,然后说:“那我就放心了,签这么急,合约一定没看吧?”
juliana神色骤然巨变。
追下楼来,juliana一把扯住伊糖的手臂:“合约之前看过大概的,没什么问题,你刚刚的话什么意思?”
伊糖看了看被抓的手臂,juliana立刻收回手。
伊糖迟疑了一会,看看她,自己来这里是例行打招呼,不是为了她。这些年来回使绊子,谁也没回头和对手解释操作流程的惯例。
但这次,可以例外。
于是她说:“……john觉得他是可以媲美millais的大艺术家,这幅画他要画得是如同ophelia的效果。”
juliana神情越发不解:“所以这作品一定可以成为他生平重要作品,作为伦敦目前最有才华的艺术家,这幅画他有野心想进美术馆的。”
伊糖一瞬间都有点想掉头走,这思维也是绝了。她无奈说:“可画家的诉求和你是不同的。画好作品,是人家的追求。怎么画,关乎你的工作环境。”
julianan好像终于发现了问题:“这画会怎么画?”
伊糖说:“——这幅画,在做模特的时候,john为了追求和哈姆雷特中ophelia相同的凄凉绝望,心如死灰,会选古树成群的自然环境,在水草丛生,小河寂静的地方,让女主角躺在水中……”
她看着juliana:“你别忘了,现在是冬天。”
juliana木然片刻,变了脸色:“不可能。泡在冬天的水里,不可能!要是真的,你怎么会来抢着签?”
伊糖反问:“我能吃的苦,你也可以?”
juliana哑然!
她们都知道艺术家不乏偏执,能干出这种事情毫不意外,纵然后期换室内,但入景的时候,人起码得在场景里融入一次。
可这种作画的细节,外人如何得知?
juliana紧盯着伊糖的表情:“你不可能知道作画细节。——你只是生气我在学校欺负你,生气我一次次和你抢,破坏你的工作,找人偷你衣服才这么说的是不是?”
伊糖无语地看着她,这语气坦荡,好像恐怖分子宣称对某次事件负责。
只是重点错了。
圣诞装饰亮得满街都是,行人都挂着圣诞前采买的幸福渴望。
一阵风过来,飘来圣诞歌,伊糖终是说了真话:“这样说吧,我的朋友里,恰好有一个和john很熟,不然你觉得最开始,他怎么会考虑用一个亚洲脸孔。”
juliana明显的愣住,她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俩国籍和身高都是一样的,伊糖又那么拼,学了这个学那个,从小到大,天敌一般。
这一刻,她竟然还感觉到了自己人品的高尚,为她没有过种族歧视的念头。
但更多不安却蜂拥而至:“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如果是真的,又为什么会告诉自己?她们的世界没有日行一善。
伊糖柔声说:“因为这是最后一次,我要回家了。以前的事情,这次之后一笔勾销。”
“回家?”juliana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哪里有家?”
伊糖说:“我是中国人。”
juliana瞪大眼睛,神情诧异:“你……你要去中国?”
伊糖纠正说:“我要回国去。”
这一刻juliana感受到了竞争对手的不正常。合约,前途,多少人每年疯狂往这边涌,在这里土生土长得了天时地利的人竟然要走。
伊糖说:“我有家人在那边。你有哥哥,我也有。”
伊糖为人习惯硬碰硬,这句话却反常带着种柔情,好像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真诚地摆上了桌面。
juliana还是觉得不对:“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伊糖顿了顿,说:“上周,我上周刚刚拿到我哥的地址。”
“所以……今天你明明有衣服穿,也故意来迟。你本来就改了主意,不想签了要去中国对不对?”
伊糖没有说话。这个当然不是,她原本就没有准备签。为了不让某些人上二月的秀给自己捣乱而已。但这个不能说。
juliana却以为她是默认,一脸挂着这些年都白忙活的郁闷。高跟鞋一转,往楼里跑去。
伊糖也郁闷。
说这么明白她也猜不到。所以说大家都是底层混饭吃,刷硬件就好了嘛,佯装什么高深莫测。
——不过她终于可以回家了,以后再也,再也不用过这种日子了!
她扭头,看向不知道不远处来了很久,听了很久的艾丽。
“回国是怎么回事?”艾丽面色铁青,“回去度假吗?”
伊糖讨好地伸出手:“谢谢你给我的地址,我要回国找我哥去。”
艾丽闪身躲开,神色晴天霹雳。
回国,那是个什么概念。
这么多年得苦,全都白吃了。
她和伊糖不是一般关系。十六岁就认识,那时她要学英文,伊糖要学中文,俩人一拍即合,转眼认识快八年,早已无话不说。伊糖家的底细她最清楚,妈妈在这边老死不相往来。哥哥爸爸在国内,都不知道是什么人。
她还记得上周,犹豫再三,扔给伊糖一张纸:“你哥地址。给你找到了。”
伊糖拿着那地址,在家里沙发上坐了一个多小时,激动到不知该干什么。
亏自己还天真的以为那就完事了,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她几乎是愤怒的:“从你11岁开始,你妈妈就不管你,要不是你们学校同学妈妈看你可怜,让你去给人家儿童服装杂志拍照片,你能有今天。他们管过你死活吗?”
伊糖沉默。
“还有合约,合约怎么办?你忘了你公司多难签?”
伊糖说:“……已经和公司说好赔钱解约了。”
艾丽愣住,觉得刚刚愤怒太早,她现在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竟然不告诉我?”
“你肯定会反对。”
艾丽被噎得无言以对,她当然会反对。
她实在不明白,现在回去有什么用呢?六岁被带出来,连自己家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还要靠自己帮忙找。
中文又不好。
回去怎么办?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如果真的记得你,人家也会找你的。这么多年,你哥在哪儿?”
伊糖立了片刻,低声却清晰地答:“我哥,——在找我的路上。”
说完,她从包里掏出个信封递给艾丽。
艾丽看着封皮上的旅行公司图标,满街热闹,她如同掉进冰窟窿里:“你……你竟敢,机票都订了!”
伊糖静默地望着她,没有问:
如果你六岁被从家带走,不会想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