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瑶入了太医院的帐子时,里面不止顾鹤轩一人,还有其他几位太医在忙碌。
因着围猎之事本就颇为危险,贵人主子们来的也多,故而太医院的人也来了大半。
虽然不少都因为许妃和二殿下之事过去诊治,可帐子里还是留下了不少人,常有宫人来往穿梭,太医们也在各自忙碌。
阮瑶进来时,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而阮女官也没有惊动旁人,只管带着夏儿直直的走向了顾鹤轩。
顾太医原本在抓着药,眉间微皱,看起来心绪不宁,见阮瑶来,他立刻放下了称药用的戥秤,迎着她走过去,嘴里道:“阮女官怎么来了,是不是……”而后他压低了声音,“是不是殿下有消息了?”
阮瑶轻轻摇头,左右看了看,并未与顾太医出去,如今这会儿出去了反倒惹人眼,便只是和他到药柜旁站定,见无人注意,阮女官压低声音道:“季副统领已经去寻了,现下还未有结果,我此来寻大人,是另有要事相求。”
顾鹤轩赶忙道:“女官客气,有何事只管吩咐便是。”
阮瑶知道眼前人与太子殿下亲厚,现下也不遮掩,直接道:“殿下此次出事,定然要有个结果,若许妃和二殿下回宫,只怕想要细查就难了。”
顾鹤轩明白她的意思,微微点头,道:“女官可有打算?”
“还请顾大人想个法子,安稳住二殿下的身子,让他能暂缓回宫。”
顾鹤轩想了想,道:“只是女官,这世上,想要叫醒一个昏睡的人容易,可若想要唤醒一个装睡的人,只怕是难了。”
阮瑶神色不变,淡淡道:“若是救不成,那有没有法子能让陛下相信,他的病不宜挪动?”
一旁的夏儿有些莫名。
如何能病到不能动?
难道还要去拿棍子把他的腿打折吗?
顾鹤轩却是没有任何惊讶神色,瞧了瞧阮瑶,脸上露出一抹笑:“阮女官为何笃定我能做成此事?”
阮瑶回了个笑,声音轻轻:“奴婢还记得,当初头一回见到殿下时,殿下曾亲口对我说,他用完了饭食后便会头疼腹痛,昏睡不醒。”
这句话听上去没有前言没有后语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顾鹤轩是个聪明人,他能懂得阮瑶话中深意。
既然顾太医和太子殿下颇有私交,关系亲厚,而当时顾鹤轩已然到了东明宫来为太子诊治,那他没有理由发现不了太子饮食中的蹊跷。
换个学艺不精的还有可能,但阮瑶很清楚顾鹤轩的本事。
那么就只能是因为那些吃食本就是顾太医做的手脚。
当然,阮瑶现在也能理解,毕竟自家殿下中毒之后患上了分魂之症,当时的小殿下一片懵懂,若是被人瞧出端倪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顾鹤轩并不清楚她已经知道了分魂之症的事情,现下低声分辨道:“当时事情紧急,也是迫不得已,其中内情还请女官暂且不要追究才好。”
阮瑶自然不会多问什么,只是盯着顾鹤轩道:“那大人是否能留住二殿下?”
顾太医笑道:“既然是于殿下有益,下官定然尽心竭力。”
阮瑶得了答案,心里也就安稳下来。
她并不探究眼前人要用何种方法,因为她知道顾鹤轩的本事,也相信大殿下的眼光。
那人信任的,定然极有本事。
既如此,阮瑶就没有在帐子里多耽搁,行了一礼后便拉上夏儿匆匆离开,准备去前面等寻找太子的消息。
顾鹤轩则是将刚刚抓到一半的药重新配好,用纸包了,拽过绳子打结后,放入药箱,背着箱子出了帐。
刚走不远,便有侍卫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顾太医转头看了看,道:“丁大人怎的不去寻殿下?”
丁卯是个粗人,说起话来也瓮声瓮气的:“殿下曾嘱咐俺,务必要保护好顾大人,俺不敢不听。”
他也想去,可是太子的话他必须遵从,这是下属本分。
顾鹤轩轻声道:“安心吧,有季统领在呢。”
丁卯闻言,心绪也安稳许多。
季大的本事他很清楚,有他跟在太子殿下身侧,想来不会出大事的。
而心里松快了些,丁卯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太多变化。
纵使平常丁侍卫为人憨直,可到底是细细锤炼出来的太子亲卫,说话做事皆有章程,现下便问道:“顾大人可想好办法了?丁某愿为大人帮忙。”
顾鹤轩知道丁卯一直隐在暗处,想来刚刚他与阮瑶说的话也被这人听去。
现下也未隐瞒,直接道:“救人性命乃是医者本心,二殿下的安危实乃大事,我本就该出力的。”
丁卯知道他话里有话,也不点破,只是道:“院正已经去了,只怕大人没办法近二殿下的身。”
顾鹤轩笑了笑,轻声道:“若二殿下只是受惊昏迷,或者略有轻伤,自然用不着我的。但若是二殿下吐血不止,病因不明呢?”
丁卯一愣。
而后他很快便反应过来,瞧这架势,顾太医是想要下毒啊。
丁卯觉得这法子倒是能行,原本皇上就是为了包庇赵昆才让他回宫,并不是真的治病,假使他流血不止,无法应付车马劳顿,自然而然就留下了。
可丁侍卫心中仍有顾虑:“会不会被瞧出来?”
顾鹤轩伸手拍了拍药箱,慢悠悠道:“论用毒,整个太医院没人比下官更精通,大人放心,下官定然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在被察觉是中毒之前,就给他解了便好。”
到那时,就算赵昆想要回宫,陛下也不会点头。
顾大人笑眯眯道:“就是要辛苦二殿下了,怕是要吐上不少血才行,回头我给他的药里多加点红枣,补一补才好。”
丁卯听完这话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心想着顾太医果然不是寻常人,面上却不显,只管又隐到暗处,跟在顾鹤轩身后一路随行。
而在林子里,被人心心念念的赵弘身上并无伤痕,连点油皮都没破,可是面色却有些苍白,现下靠在处一人高的石洞里,头偏向一旁,眉头微皱,眼睛紧闭。
季大则是抱着剑守在洞口,浑身紧绷,眼睛时不时的看向赵弘,神情格外担忧。
就在太子遇到熊的时候,季大看得清楚,那熊颈子上是有一道痕迹的。
这痕迹只有经过驯养时被铁链长期锁住才会留下,绝不会出现在山中野兽的身上。
季大当时便明白,这熊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
目的怕就是要让赵弘有来无回。
大殿下也很清楚这点,故而他虽被袭|击,第一反应并不是逃命,而是弯弓搭箭,直接射向熊的胸口。
嗖的一声,熊虽未死,可它疼得厉害,哀嚎着转身就跑。
危机解除,但大殿下骑的马被熊吓到,慌不择路,一尥蹶子便将赵弘给掀了下来。
他的脑袋磕在树上,很沉闷的一声响,把季大吓了一跳。
当时季大去扶起了赵弘,太子殿下显得一切如常,并无任何异样。
不过在回去之时,有人故意引开太子,赵弘却并未声张,不动声色的任由人把他引到了林子深处。
等落了单,赵弘就没再强撑着,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哪怕死死咬着牙也有细碎的痛呼溢出来。
季大想要背他回去找太医,可大殿下却让他暂时不要回去。
“孤,头疼得厉害,此事万万不能被旁人知晓。”
赵弘很清楚刚刚磕碰的那一下不至于如此疼,他现下觉得头如针扎,只怕和自己本身的病症有所关联。
万一等下在大庭广众露出痕迹,怕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于是他强撑着对季大道:“另寻地方,歇息片刻再做打算。”
季大是个忠心的,哪怕心中存有疑虑,却没有问什么,只管背着自家太子寻到了这处石洞。
如今已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可大殿下已然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
季统领紧了紧手中的剑,深吸一口气,继续站直了身子,眼睛盯着外面。
而大殿下坐在那里,眉头渐渐松开,像是入了梦乡。
看似神色平和,可这梦却说不上是好梦。
因为他梦到了自己初入明粹宫的日子。
小小的赵弘心知自己母妃的死有蹊跷,故而他没有听从庄婕妤让他低调谨慎的遗愿,在董皇后想要收他为子来巩固地位的时候,小赵弘立刻答应下来,并且连庄婕妤的丧礼都未曾去,只一心一意的对着董皇后尽孝。
那时候,庄婕妤的宫里人都说婕妤娘娘养了个白眼狼。
却不知小赵弘比谁都清醒。
人死了,就是死了,死掉的人不可能再活过来。
哪怕给母妃再多的陪葬,再高的追封,也换不回母妃的命。
所谓丧礼,也不过是给活人寄托安慰罢了,宣告着逝者一生终结。
可赵弘不想就这么算了。
他记得母妃死的时候,是被毒死的。
那样美艳不可方物的人,却被毒的七窍流血,满脸青紫,挣扎时把好看的脖颈都给挠花了。
这么惨,给她的葬礼安排的再好又有何用?
赵弘便笃定了心思,让自己往上爬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无论是谁对母妃不好,他都记得,而母妃的死因还要详查,只有得了高位才有本事让那些人偿命。
于是他成了董皇后的儿子,做了太子,进了明粹宫。
而最开始的那些日子,他过得很不好。
董皇后不喜欢他的礼仪疏漏,不喜欢他的行为做派,就连吃饭时候多吃了两口,董皇后都要惩罚申斥。
有一次,他背书背得不好,被父皇教导了两句,回了明粹宫后,便被罚跪,还不许吃喝。
而他罚跪的地方,是个背阴的厢房。
很暗,很阴,尤其是到了夜里,寒气像是能顺着骨头缝钻进去似的。
每每冻晕过去,第二天他都会在温暖的床上醒来,看到的是董皇后在一旁守着,对他说她的不易,并且一次次的告诉他,只有听话才能不被处罚。
赵弘清楚董皇后这么做的用意,她是要磨掉自己的脾气,磨掉自己对庄婕妤的思念,全心全意的当皇后的儿子。
只是董皇后低估了赵弘的心思,也高估了她自己的手段。
太子自然不会被轻易糊弄,可他到底年幼,那阴冷的屋子就成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噩梦的来源。
现在赵弘好像又回到了那里。
冷,饿,被折腾坏了的胃一阵阵的疼。
大殿下也如同上次一般,能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不过这次只有他一个人,想的也就多了些。
回头瞧瞧,董皇后大抵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成亲子看待。
即使没有老六,自己也不会从董皇后那里得到多少关爱。
不过对于这点,赵弘未曾怨恨。
他细细查过,董皇后不是害死许妃的凶手,也就谈不上杀母夺子。
至于董皇后对他不好,其实他也未曾对董皇后有过真心,互相利用罢了,更何况这太子之位说到底是依靠了皇后地位才得来的,赵弘觉得自己没必要怨天尤人。
退一步讲,若是董皇后不对他起杀心,或许他很愿意陪着皇后娘娘演上一辈子的母慈子孝。
不过现在事已至此,两人注定不死不休。
而对他好的娘亲,也早就深埋地下了。
梦中的大殿下把蜷缩的紧了些,用力的抱住自己,感觉到周身的寒意,他模模糊糊的想着,这宫里的皇子那么多,都是有母亲疼的,除了他。
从小到大,他只有他自己。
或许属下忠心,或许妹妹听话,可能疼他的人却迟迟没有遇到。
宫里的墙总是修得很高,路便显得很冷。
这又长又冷的路,他走了这许多年,总是一个人,以后或许也要这么冷清的走下去,走到死,或者,走到疯。
……不,有个人说要照顾他,有人说过的。
朦胧中,赵弘感觉到身子被盖住,很温暖,脸颊有些湿,还有些痒。
鼻尖萦绕的是熟悉的桂花香气,和自己身上一样,可是在桂花味道中,还掺杂了些淡淡的香味。
和瑶瑶身上的味道一样。
赵弘猛地醒来,眼睛因为暂时不适应光亮而略有些模糊,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身上盖着的东西。
这是自己的披风,原本是留给阮瑶的。
这上面留下的脂粉香就是瑶瑶的。
果真是她,只能是她。
大殿下的嘴角缓缓的翘了起来,刚刚梦中的所有冷意都在这一刻被驱散开来,好似拨云见日,只剩下朗朗晴空。
待眼前清楚了些,大殿下抬眼看去,就瞧见季二蹲在他身边,一脸惊喜道:“殿下,你醒了啊!”
赵弘眼睛迅速的往四周围瞧了瞧,没有看到阮瑶,他也不觉得失望,反倒安心了许多。
林子里有熊,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别的,他如今在林子深处,一路行来怕是不易,自家瑶瑶不来才是最稳妥的。
况且瑶瑶心里有他,他最知道了。
若非如此,这披风只是被他交给瑶瑶不到两个时辰,怎么就染上了她的味道?
定然是一直被抱着的。
这一刻,大殿下低头盯着披风瞧,心里莫名想着,不知道被瑶瑶抱着是什么感觉,这披风倒是好福气。
心里泛起了桂花味的甜,还有一丝丝泛着甜的酸,太子此刻脸上还留着些许笑意,也未遮掩,嘴里道:“怎么不留在瑶瑶身边?”
季二赶忙道:“是阮女官让属下来寻殿下的。”
赵弘轻轻地摸了摸披风,问道:“那你是如何寻到孤的?”
这次,不等季二回答,大殿下就感觉到脸上又是一阵湿热,还痒痒的。
他扭过头,就对上了一张毛茸茸的脸。
飞雪见他瞧自己,凑过去又在他脸上舔了舔,尾巴摇成了小风车,清脆的叫了一声:“嗷呜!”
作者有话要说: 飞雪:今天我还是最能耐的崽,嗷呜!舔舔舔
大太子:………………
=w=
汪星人,就是热情,捂脸
下面是可以看看也可以跳过去的小科普——
1、戥秤:是一种宋代刘承硅(据传)发明的衡量轻重的器具。属于小型的杆秤,是旧时专门用来称量金、银、贵重药品和香料的精密衡器。
2、野外遇到猛兽,记得不要直接莽,能逃就逃,能上树就上树,能求救就求救,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