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鹤轩没有料到小太子居然能如此机智,也没想到这个昨天还白纸一张的人,居然转瞬之间就懂得如何挖坑给他跳了。
偏偏是挖了最深的那个。
因着顾鹤轩是除了大小太子外唯一一个知道赵弘得了分魂之症的,加上他的太医身份特殊,可以在东明宫内外行走,故而大殿下将不少事情都交由他处置。
其中,许多都是要让小太子知晓,毕竟他们一人一天,总要互相通气方能周全妥帖。
唯独有两件事大殿下一直未曾提及。
一是董家,一是阮家。
董家是因为其中牵扯过多,怕小太子隐瞒不住,加上赵弘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轻放董家,也恐其中手段吓到了小太子。
而阮家事便是与阮家父母以及阮瑶的兄长阮唐有关,瞒过阮瑶,便要先瞒住小太子。
结果顾太医没想到的是,两桩事情被他一夕之间都抖落了个干净。
要是让大殿下知道是自己说漏了嘴可怎么得了?
顾鹤轩第一反应便是想要找法子遮掩过去,甚至想着要不要再装晕一次,拖到阮女官回来便好了。
结果不等他动作,便看到小太子慢悠悠的拿出了个东西摆在桌上。
顾鹤轩定睛看去,就瞧见桌上的是个锥子。
细长而尖,个头不小。
而后就听小太子声音轻软道:“这是瑶瑶纳鞋底的时候用的,新磨过,很是好用,一戳一个窟窿,”说着,他捏着锥子的木柄,晃了晃亮闪闪的锥子尖儿,笑着道,“顾太医若是还觉得头晕不舒服,不妨事,我准备好东西帮你了。”
帮,怎么帮?
顾鹤轩猛地想起上次他装晕,结果这人捏了根针灸用的针扎他人中,动作干脆利落。
结果这次不用针,改用锥子了?
他的脸可不是鞋底,扛不住这玩意儿的。
而且顾鹤轩很清楚,小太子现下并不是说笑。
他的眼神格外认真,还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顾太医立刻收起了刚刚的想法,神采奕奕的站稳行礼道:“回殿下的话,微臣刚刚略有些精神不振,可见到殿下后,立刻觉得神清气爽,清醒得很。”
小太子眨眨眼,好奇地问他:“顾太医此话当真?”
顾鹤轩义正言辞:“自然是真。”
“那顾太医且说说看,董家如何,阮家又如何。”
顾鹤轩确实是知情人,但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而劝道:“如今殿下的分魂之症还未能痊愈,许多事情未曾记起,此事怕是不好入耳……”
“顾太医,”小太子看着他,声音平和又轻软,“我看折子里他喊你顾卿,你们该是关系很亲近的才对。”
顾鹤轩不知这人为何说起此事,可还是回道:“仰仗殿下照拂。”
“那你是不是要听他的?”
“殿下有令,莫敢不从。”
小太子单手托着下巴,笑容依旧:“那你对他坦白,却对我隐瞒,或许在顾太医眼中,我并不算是太子吧。”
此话一出,顾鹤轩只觉得背后有冷汗猛地冒出。
说实话,在他心里,两个殿下本就不同。
大殿下端方自持,虽然比以前略有些易怒,可该记着的事情都是记得的,做事也是规行矩步,不曾有差错,顾鹤轩自然信任。
但小太子不同,他就像是赵弘童年的再现,干净如纸,剔透如雪,纵使顾太医欣慰于总是压抑的太子殿下能重新找回快乐,可他一直没有把小殿下当做大人看待。
总觉得,这还是个孩子。
但是这些也就只心里想想,从来不敢说出口的。
现在被小太子挑明,顾鹤轩便觉得心砰砰直跳,耳朵里甚至有鼓噪的声音。
终究还是一个人的。
一样的记仇,可也一样的锐利。
自家殿下无论是什么年纪,什么阅历,做事总是能直接掐中要害。
假使顾鹤轩真的点了头,别说小太子,恐怕大殿下都不会轻易饶了他。
因为他清楚的记得,赵弘笃定的告诉过他,分魂之症并不是分出来了两个人,他们本就是一体,只是一个经历颇多,一个还未长大罢了。
无论哪个都是主子。
只是顾太医没想到,小太子居然能轻描淡写的就把他给逼到了悬崖边,退无可退。
抛却了所有侥幸心思,顾鹤轩行了一礼,直接道:“殿下在微臣心中自然是一样的,微臣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太子点了点头,顺手摸了个桔子,剥开皮,将里面的桔肉掰开,分给了顾鹤轩一半:“你坐吧,边吃边说。”
顾鹤轩接过桔子,拿在手里并没有吃,而是用最简洁的话将事情告诉小太子。
在这其中,他是有些隐瞒的。
比如董家曾经的糟粕事,比如阮家过往的细节。
这些事情以后都会慢慢知道,现下顾太医告诉他的只有与阮瑶相关联的那些,还有董家被陈家查出来的诸如侵占田地、结交近侍的琐碎事。
待听完后,小太子的指尖下意识地在桌面上叩了叩,而后道:“董家人联合母后害了瑶瑶,也害了我,现在还想要去害瑶瑶家人?”
顾鹤轩回道:“是。”
“‘他’想要如何处置?”
顾太医明白他在问大殿下,立刻回道:“已经派人去阮女官的家乡,不会出岔子的,而董家,”顾鹤轩犹豫了下,最终选择坦诚相告,“有罪有罚,按律办事,清出京城才能安心。”
小太子闻言,把最后一瓣桔子塞进口中,缓缓地应了一声:“哦。”
这般反应却是让顾鹤轩意外了。
在他看来,此事事关一家兴衰,满门荣辱,任谁听了都要咋舌,少不得惊讶和慌乱,怎么到了小殿下这里却是如此轻描淡写?
莫不是因为皇后娘娘与阮女官有嫌隙,小殿下早早就记恨上了董家?
不等他想清楚,便见赵弘又拿起了一颗桔子,一面剥一面道:“听你所言,他们已然是坏事做尽,不单单是董六郎,旁的族人也有罪责在身。”
顾鹤轩不由地看他。
而后就听小太子淡淡道:“根据《大齐律》中户律第七卷第二十二条,欺隐田粮者处以流刑,第四十六条,侵占他人田地者应被罚充军。吏律第二卷第三十三条,为官者,结交朋党紊乱朝政者,杀,第三十五条,结交近侍官员者,杀。”
顾太医:……
小太子没看他,接着道:“硬算起来,他们谋害当朝太子乃是谋大逆,大不敬,皆为十恶,本该有抄家灭族之祸,现在没有诛他们满门已经算是轻的。”
顾鹤轩没想过,小殿下居然能如此心平气和的说出这般多的刑罚,更没想到他能背《大齐律》,不由得问道:“殿下怎的知道这些?”
赵弘脸上有了笑,把桔子塞进嘴里,声音略有些模糊:“瑶瑶说宫规律条都是有用的,我就背了。”说完,小太子咂了下嘴巴,觉得这桔子够甜,便把剩下的放到一旁,等着阮瑶回来给她吃。
顾鹤轩却很是惊讶,错愕的看着小太子,又很快便开始反思自己。
他刚刚所想的,实在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殿下本就不是个会被儿女情长困住的,而是个格外端方持重之人,纵然现在是小太子,依然按着规矩办事,没有丝毫疏漏。
不愧是国之储君。
就在这时,便听小太子脆声道:“再说了,这些人连瑶瑶都欺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处置了他们活该。”
顾鹤轩:……哦。
而在阮瑶回来时,顾太医已经离开了。
小太子对刚才发生之时只字未提,只管与阮瑶用膳,乖巧的等着阮瑶将鱼刺剔去,沾了汤汁递给他,小太子则是把自己留下来的甜桔子给了阮瑶,杏酪也是两人分着吃了,气氛甚好。
直到睡觉前,他还缠着阮瑶一道下了盘五子棋,说说笑笑很是开心。
不过相比较于小太子的轻松愉快,大殿下便是颇有些劳累命了。
等到了第二天,一大早,赵弘先是让丁卯给顾鹤轩送了句话,而后便要穿戴上全套的朝服,戴上沉重的发冠,天还未亮便要去前殿,随着皇帝一道去祭祀祖先神明。
听起来容易,可全套做下来十分耗费精力。
诵读,跪拜,祷告。
每一项都要专心致志,不能有丝毫差错,就连跪下去的姿势还有手的朝向都很有讲究。
大殿下专门计算好了今天轮到自己,也是阮瑶对祭祀要做的事情一无所知,不然,若是那小傻子,只怕刚要开口就要露馅。
等忙忙碌碌一整天后,待回去时,已是夜色深沉。
而今日是岁末除夕。
宫中的规矩是,除夕当晚并不会在一处用饭,而是要等初一那天早上,叫齐皇族中人,于前殿共吃团圆饭,到那时候,席面就不会像是寻常夜宴那般是冷菜冷饭,而是会端上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道道都令人食指大动。
至于除夕夜里,不同于寻常百姓家要聚在一处守岁,宫中各殿都会自己度过,算不得热闹。
而百姓们的热闹会持续很久,可对于皇族中人来说,皇帝每天都有事做。
侍奉太后,接见使臣,召见诸王。
可以说过年时候,皇帝比平常还要忙碌些。
但作为储君,这些本该他跟随一起的事情,却从一开始就嫌少让他参与,赵弘只需要跟随祭祀,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便去吃饭也就是了,旁的用不上他。
反倒是赵昆因为精通音律,常被赵元霁带在身边。
对此,赵弘习以为常。
至于过年的热闹,连烟火他也看得多了,算不得稀罕。
刚刚祭祀完便有火树银花助兴,没了阮瑶在身边相陪,纵然表演精彩绝伦,赵弘依然心不在焉。
不过大太子在回去的时候还是步子极快,因为他笃定自家瑶瑶肯定在殿内等着他呢。
因为走得急,故而跟着的人也要快些才行。
季大季二自不用说,本就是练武之人,快走几步不在话下。
可来喜公公平常缺乏锻炼,加上比不得赵弘的身高腿长,他要小跑着才能跟上,说话都是连呼带喘:“殿,殿下,这是顾太医让……让奴才给殿下送来的。”
赵弘步子微顿,偏头看去,伸手将来喜递过来的木盒拿起。
木盒看起来很是普通,没什么稀奇。
而赵弘将木盒打开,便看到里面有一颗药丸。
凑近闻了闻,大殿下就认出来,此药之前顾鹤轩给过他,那时候是为了验证分魂之症后两人如何转换,服下此药,一盏茶的时间便会沉睡,一个时辰后苏醒。
他神色如常的将木盒收起,没说什么,只管进了内殿。
刚一进门,便闻到了饺子的味道。
这让赵弘的脚步顿了顿。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吃饺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在大齐,过年吃饺子是寻常人家的习俗,不过在宫里,却并不常吃这些,除夕夜时反倒是用暖锅居多。
但赵弘是喜欢吃饺子的。
好像那时候他还小,庄婕妤已经失了宠爱,宫里捧高踩低,庄婕妤的宫殿到了冬天总是很冷的。
可是庄婕妤依然会在过年的时候想法子弄来盘饺子,与赵弘围坐在一起分着吃。
他还记得,那时候母妃会对他说起许多话,有哀叹,有怀念,有悲伤,却独独没有怨恨。
庄婕妤总是笑着的,尤其是在赵弘面前,无论日子是否好过,她总会告诉自己的儿子,皇帝曾经对她的好,宫中也有人像许妃那样的良善人会善待于她,还会给赵弘说一说当初她还未入宫时候的趣事。
当时的赵弘还小,不懂得庄婕妤为什么说着说着就要哭,哭着哭着还要笑,他只记得吃到饺子的欢喜。
可等他长大了,成了太子,坐拥诺大的东明宫,却再也没在除夕夜的时候吃过饺子。
甚至连见都不想见。
现在突然又闻到了这个味道,大殿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迈步走进去。
内室里,阮瑶正端着饺子来回晃了晃。
虽然这些是太子回宫后才让人去盛出来的,不过冬天寒凉,饺子又是刚出锅,要动一动才能不粘在一处。
见赵弘进门,阮瑶笑着走上前去,拉着他坐到桌前,温声细语:“殿下今日劳累了,来,早些用膳吧。”说完,她把筷子递给了赵弘,自己则是起身盛了碗热汤。
是饺子汤,没有加任何东西,简简单单,看着寡淡得很。
不过阮瑶一直记着原汤化原食,虽不知道有没有道理,可这汤热乎乎的,正合适入口。
赵弘头遭在对着阮瑶的时候没有说话,只管埋头苦吃。
饺子有好几种不同的馅料,尤其是其中含着虾仁的,一整颗虾肉鲜香弹牙,不管是搭配什么都是顶顶好吃的。
可是大殿下在吃饺子的时候,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吃一口夸一句,而是自己安静地吃,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阮瑶以为他是饿得狠了,赶忙给他夹饺子。
不过在夹的时候她也是有选择的,专门挑那些饺子边儿缺了一小块的给他。
大殿下咬下去的时候,动作顿住。
阮瑶笑眯眯的看着他,很快就看到赵弘手上多了个铜板。
从饺子里吃出来的铜板。
阮瑶立刻道:“恭喜殿下,来年必然福顺安康。”
赵弘被这句话打断了思绪,刚刚涌起的哀伤也被冲散了些。
他瞧着铜钱,又看了看阮瑶给自己夹的其他饺子,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这人分明是挑着包着吉利的给自己呢。
于是,大殿下只做不知,笑着给阮瑶也夹了几个饺子过去:“瑶瑶快吃。”
阮瑶还在心里盘算着吉祥话儿呢,没有多注意什么,把饺子放进嘴里后很快便是一派蜜甜。
她愣了愣,下意识道:“甜……”
大殿下迅速接口:“恭喜瑶瑶,来年必定幸福喜乐。”
阮瑶先是笑,然后又像是和他比着似的催他吃。
待赵弘吃到了鱼肉馅的,阮瑶便说:“年年有余。”
等阮瑶咬到了花生,赵弘便道:“健康长寿。”
分明平常都是聪明人,可现在不知道是饿了,还是生出了争胜之心,竟是比着吃,都恨不得把话都变成四个四个字的。
知道阮瑶吃到了个红枣馅儿的,赵弘张张嘴,却没出声。
枣,是什么?
早生贵子?
……有点太早了。
孩子名字都想好了的大殿下明智的把这句话咽了回去,用其他的词儿对付上了。
好在阮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只管笑着哄着他多吃些。
等把桌上碗碟撤掉时,夜已深沉。
阮瑶去准备热水,大殿下则是坐到书桌前,先打开了点心盒子,把里面的册子取出。
翻开来,看到小太子的回复,他不由得笑,颇感欣慰,但很快又摇了摇头。
对待旁人,也许有百种办法敷衍过去,可对待自己总要真诚些。
于是,赵弘轻声道:“事出有因,下不为例,希望你莫要怪我,以后我也匀给你一天便是。”
而后,他便把册子重新合上放回匣子里,接着拿出了装着山楂丸的瓶子,从里面倒出两颗,将余下的转入了另一个瓷瓶,赵弘则是把刚刚从顾鹤轩那里得来的药丸一分为二,塞进了余下的两颗山楂丸里。
揉了揉,确定药丸被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来,他这才将山楂丸重新放回瓷瓶。
一夜好梦。
转过天来,到了大年初一,小太子便去了前殿,与皇族中的其他人一同吃团圆饭。
这顿饭,他吃的格外尽兴。
礼仪姿势无可挑剔,行为举止也毫无异样,就是下筷子的频率平缓却持久。
旁人觉得太子殿下依然端方,可只有阮瑶知道,自家殿下吃得比平常多了一倍不止。
实在是御膳房的厨子手艺精湛,在这等紧要时候更是精益求精。
或许对别人来说,桌上的菜肴年年都吃,没什么新鲜,但小太子大多是头回见到,自然每道都想尝尝。
结果便是吃撑了。
回宫以后,他躺在床上,哼唧着抱住了阮瑶的胳膊。
阮女官赶忙帮他揉肚子,又拿了山楂丸来给他吃。
倒出来,就剩两个了。
阮瑶想着回头还要找顾太医再要一瓶,而后便把两颗山楂丸都喂给小太子用了。
吃下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小太子就扛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阮瑶觉得他这几日辛苦,多睡会儿也不碍事,便没有喊他,只管给他盖好被子。
等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床榻微微晃动,赵弘撩开床帐坐了起来。
大殿下轻轻揉了揉眉角,深吸一口气,待药劲过去,意识清明些后便站起身来,取出了早早准备好的锦衣,出了内室,对着外面正拨弄算盘的阮瑶笑道:“瑶瑶,时候不早,咱们出宫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太子:看看册子.jpg
小太子:吃山楂丸.jpg
……
大/小太子:总觉得哪里不对
=w=
更新有点晚,88红包哒哒哒
下面是可以看看也可以跳过去的小科普——
1、有关文中律条,参考《大明律》。
2、“十恶”包含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等十种所谓“常赦所不原”的重罪,即十恶不赦。
3、饺子:没啥好说的,饺子很好吃很好吃,煮的煎的炸的,酸汤的红油的干拌的,都!好!吃!作者不挑食!都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