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浑身发抖,却闭紧了嘴巴,不发一言。
赵弘看也不看他,神色平静冷淡。
当初他挑中顺子去张大人身边伺候,就是因着这人头脑灵活,懂得变通,而且在赵弘身边伺候的时间长,彼此颇为亲厚。
即使是季大季二都没有他跟着赵弘的时间久。
如今能让顺子背主,大殿下倒没多少小儿女家的伤感,反倒平静得很。
或许他应该难过或者气愤,但大殿下有些感觉,却不深刻。
似乎自从分魂之症后,他就把那些细碎的情绪都一起分出去了似的,除非是触及心底,否则很难撼动。
这让赵弘气定神闲,头脑清明,之前在知道顺子背主后立刻便想清楚前因后果,并且毫不犹豫的让人将这刁奴捆了来。
如今见顺子不说话,太子殿下也格外平和,大抵能猜出缘由。
无非是钱财收买,或者是威逼胁迫,都是在宫里司空见惯的手段,多的他也不想打听。
背主就是背主,原因并不重要。
距离子时不过半个时辰,大殿下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变成另一个自己,所以他也懒得跟顺子废话,直接道:“说。”
顺子抖了一下,却依然不乐意开口。
赵弘便对着顾鹤轩抬抬手。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顾太医立刻露出笑容,上前两步,先行了一礼,而后对着季二道:“烦请副统领把他的上衣解了。”
顺子脸上僵了僵。
怎么,这人要把自己冻死不成?
季二则是没有二话,直接伸手把他衣裳给扒了。
然后便见顾鹤轩笑着拿起了一把银质小刀,偏头看向赵弘,声音温和儒雅:“微臣最近在研读医术,刚学到了个新知识,今日拿来与殿下共享。”
赵弘知道这人脾气,便也给了个回应:“什么?”
“殿下可知,人这身上的肉要是都片下来,能有多少?”
此话一出,顺子便知道这是说给自己听的,登时浑身僵硬,双目圆瞪。
大殿下则是轻轻摇头:“孤不知,还请顾卿解惑。”
顾鹤轩依然笑着,但是眼睛却在上下打量着顺子,声音春风般柔和:“最多有三千六百片,视胖瘦而定,从头到尾都要保证不死不晕,只是微臣手法不好,平常也就试着片过烤鸭子,顺子公公瞧着也瘦弱,大抵也就两千片吧,殿下信不信?”
赵弘依然摇头,淡淡道:“不信。”
顾鹤轩用袖口擦了擦刀子,直接朝着顺子走来,嘴里念叨:“那这便试试看,殿下瞧好了……”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顺子的声音因为急切变得分外尖刻,顾鹤轩脚步微顿,脸上露出了些许可惜。
季二则是踢了顺子一脚,恶声恶气:“说!”
顺子眼睛动了动,小心开口:“奴才……奴才是和皇后身边的方嬷嬷有牵扯,给方嬷嬷传过几次消息,但毒害殿下之事却是万万没有的,殿下明鉴。”
大殿下闻言,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的站起身来。
顾鹤轩则是笑着道:“给你开门的月兰已是招了,没想到顺子公公比她心志坚定许多。”
顺子一愣。
他没想到还有月兰这一环,更没想到月兰这样的紧要人竟然没有被皇后接出去。
显然,顺子公公并不知道阮女官一水桶把月兰抡缸里的丰功伟绩。
赵弘则是淡淡道:“顾卿自便吧,孤最近食欲不好,见不得血,”
顾鹤轩默默的看了自家殿下一眼。
食欲不好?
也不知道隔几天就要来一瓶的山楂丸是给谁吃的。
赵弘却是面不改色的往殿门走:“待你凑够了两千片再来通禀。”
“是。”顾鹤轩笑得越发开心。
顺子见赵弘是真的要走,立刻放弃了最后一点小心思,直接趴在了地上,哭嚎着道:“殿下救命,奴才不想片!是皇后,都是皇后逼着奴才做的啊!”
季二又踹了他一脚:“那就说实话,在这里胡说八道的糊弄谁呢?”
眼瞅着赵弘就要出殿门,顺子哪里还敢藏着,直接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倒了出来:“殿下毒发前一晚,奴才,奴才得了皇后娘娘的令,偷进东明宫来,将……将毒下在了水车内。”
不等别人开口,季二先冷哼一声,踩住了他的后背:“你小子还不老实,这东明宫内外用的都是同一车的水,真的下在水车里,怎么别人无事偏偏害了殿下?”
顺子被踩的脸皮贴地,说起话来都是断断续续:“因为,咳咳,之前奴才已经在张大人让送来的汤里下了药,有段,有段时日了。”
顾鹤轩顷刻间便明白,低声对已经重新落座的赵弘道:“殿下的试毒太监会定时轮换,想必是与水车中的药物药性相冲,寻常人无大事,只有殿下药性积累,故而发作。”
可大殿下依然紧盯着顺子,沉声道:“你为何没有把毒下足?”
他记得清楚,之前顾鹤轩曾说起过,若是足量,他定然疯癫,远不是分魂之症这么便宜。
顺子已经把最紧要的说了,这些细枝末节也就没什么隐瞒的必要,很快便回道:“是,是因为当时天黑,奴才慌张,撞到了个人,药撒了不少……”
顾鹤轩低声道:“大抵也是因为这一遭,微臣才有机会留住殿下神智不散。”
赵弘的指尖轻轻地敲了敲椅子扶手。
他终于明白为何向来心狠的董皇后没有真的把自己毒疯。
此等隐私之事本就机不可失,失难再来。
前日下的药,第二天毒发时,一切证据都湮灭殆尽,烟消云散。
只是天不遂她愿,中间出了岔子,药不够量,加上董皇后不知顾鹤轩的本事,亦不知顾家与自己的关系,这才让他逃过一劫。
一环扣一环,少了哪环他都是必疯无疑。
而后就听顺子颤着声音接着道:“可是,谁想到……谁想到那宫女居然死而复生,坠井都没死……”
这事儿,听着耳熟。
一直气定神闲的大殿下突然坐直了身子,厉声道:“你撞到谁?”
季二很配合的又踩了顺子一脚:“说话!”
“我说我说!”顺子身上疼,嘴皮子就格外利索,“奴才当时不知道那宫女是谁,直接把她敲晕了扔到井里,哪想到阮女官居然又活了。”
赵弘闻言,指尖微抖。
居然是瑶瑶。
果然是瑶瑶。
赵弘定了定神,沉声道:“张大人可知道你做的事情?”
“不,张大人不知道,奴才……奴才不敢让张大人知道,都是皇后娘娘……都是皇后那个老虔婆的唆摆。”
这让大殿下心里一松。
可很快,他又收拢指尖。
既然张大人没有参与这些恶事,便是与自己一条心,那他又为何说瑶瑶对自己不利?
一时间,赵弘也想不通透。
顾鹤轩则是蹲下身子,笑着看着狼狈不堪的顺子,温声道:“那你知道下的毒药是什么吗?”
顺子实在是又急又怕,身上还冷,这会儿都带了哭音:“这个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啊……”而后,他突然挣扎着往赵弘那边挪,嘴里哀嚎,“主子,主子,奴才的家人被皇后拿捏,奴才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季二毫不留情的拆了台:“你那儿还有家人?你明明是发洪水的时候家里人都死绝了这才进的宫。”
顺子面上一僵,嘴唇喏喏的没了声音。
顾鹤轩拿着银刀一点点擦拭,嘴里不咸不淡的道:“忠义不论,谈何孝悌。”
季二则是对着顺子咧嘴笑起来,露出了一口白牙,在跳跃的烛火中分外骇人:“你要是想他们,我这就送你下去阖家团圆,给你个整整齐齐。”
顺子呼吸一滞,登时一口气没上来,晕死了过去。
季二本想着就这么把他结果了,省得麻烦,不过赵弘却是开口道:“留他一命,找地方关好,以后有用处。”
季二走上前去一边扎麻袋一边问道:“殿下,要不要给他上铁链,省的自尽?”
大殿下则是瞥了眼地上的水迹,淡淡道:“不必,若他敢死,刚才有的是机会,既然舍不得死,那就不用在他身上浪费心思。”
季二应了一声,直接扛起了麻袋里的顺子,悄然离开偏殿。
赵弘随手一挥,将殿内唯一一根燃着的蜡烛熄灭,大步出了殿门。
顾鹤轩赶忙跟了上去,而后便瞧见自家殿下并没有回到内殿休息,而是站在殿前的空旷地,微微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牙星斗,久久没有说话。
顾太医瞧他如此,心中一叹。
虽然刚刚那般阴森之时,他尚且有心跟太子玩笑两句,但如今月下静谧时刻,顾太医却没敢上前打扰。
细想来这事儿颇为糟心。
董皇后阴险恶毒是早就知道的,如今不过是印证了当初的猜测罢了。
但顺子不同,他打小就伺候赵弘,为人又老实和善,从无错处,赵弘向来是看重他的。
万没想到精心养着的人,扭头就给了他一刀。
往小了说,这叫识人不清,往大了说,便是所托非人。
着实是不快里伴随着抹不掉的恶心。
加上殿下如今病情未愈,本就情绪不稳,被这么一刺激,觉都不睡,偏在冷风里看月亮,不能不让顾太医担心。
正想着,便瞧见赵弘脸上突然有了一抹笑意。
不得不说太子殿下生得仪表堂堂,相貌俊美,神色平淡时已是端方君子,一笑起来更多了几分儒雅翩翩。
可在顾鹤轩看来,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殿下从不爱笑,一笑起来就没好事儿。
如今,怕不是被气坏了吧?
顾鹤轩顿时担心,赶忙上前,犹豫了下,到底开口,轻声劝道:“宫里本就是皇后娘娘做主,殿下无法面面俱到,且……”
若不是这次的事情,谁又能想到身边得力人也能这般狼心狗肺。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而后,就见大殿下依然昂头观月,笑意不减,声音在夜色中好似风过竹林一般清冽:“顾卿,今日之事只怕孤终生都难以忘怀。”
顾鹤轩一听,更是着急。
糟心事儿从来都是要赶紧丢了才是真,这怎么还不想忘了?
坏了坏了,真是气大了。
正心急,就听赵弘缓声道:“原来是瑶瑶救孤一命,孤与瑶瑶果然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的羁绊。”
顾鹤轩:……啊?
大殿下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抬首望月,似乎已经在心里想到了多年以后,轻声念道:“不知何时蓦然回首,灯火阑珊。”而后他扭头看向了顾鹤轩,“顾卿以为如何?”
顾鹤轩:……
哦。
作者有话要说: 顾鹤轩:被狗粮噎到,嗝
作者花:反派不都是人狠话多?太子这话也不多啊……
大太子:反派还注孤生呢,孤有一心倾慕于孤的命定之人,自是不同的
作者花:……殿下睡吧,梦里什么都有.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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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真早,夸我,不嫌多!
下面是可以看看也可以跳过去的小科普——
1、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增广贤文》
2、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南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