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殊忽然觉得耳朵有点痒,又不单单只是痒,还有那么一丝燥热。他立即抽回自己的手,走到茶台边上把纸人收回袖中,装作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
云凌荒从桌上拿起一把伞扔过来,郁殊单手稳稳接住了,抬头问他:“现在要出门?”
“嗯。”云凌荒也拿起一把伞,“等今夜的雪停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走,不然掌门就出关了。”
“那现在去哪里?”
“你不是想查眼睛里的法阵?”云凌荒打开房门轻声说,“九州藏书阁里,有一个禁。书库。”
郁殊脑袋上的蝴蝶开合了一下,似乎有些雀跃,立即撑开伞,跟上他的步子走出去了。他穿着云凌荒十八岁时穿过的校服,即便如此依然不太合身,走路的时候若是不用手提起衣服,便会有踩到衣摆的危险。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云凌荒尽量放慢步子,跟随他的节奏走。约莫走了一刻钟,途径一处废屋,忽然传来一阵奇妙的香气。
郁殊动了动鼻子,辨认出这就是云凌荒身上的味道。
“开了?”云凌荒愣了愣,“冬天怎么开了。”
“什么开了?”
“你想看?”
“嗯。”郁殊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云凌荒便领着他往废屋后面走。
此地是一座无人小院,院墙已经被推倒,院子也被拆了个七零八落。从那些残存的痕迹可以看出,这院墙是被人一块一块砸破的,一个窟窿就是一个填不上的血海深仇。郁殊即便是再蠢,也猜到了这是谁的院子,除了那个修了魔道企图灭他九州的红溟,还有谁的住所能被人这样怨恨?
两人绕到小院后面,一条流水边上站着一棵孤孤单单却美艳至极的大树。
树已生花,为蝶形花冠。不似寻常之花,其花为序。无数条紫色花序像珠帘般垂下,在风中微微摆动。花瓣通透异常,似有荧光。此花香味有如云凌荒身上的味道放大十倍,熏得人微微晕眩。也许他常来此地观赏,这花香便浸入他的衣服和魂魄中去了。
“紫藤。”云凌荒掐断一截花序递给郁殊,“能做吃的。”
郁殊接过花序收起来,在飘零的大雪里抬头观赏紫藤,眼神顺着树干自上往下,最后停留在两行小字上。
这是有人用灵力刻上去的字,但却不是云凌荒的字迹。
他摸了摸那两行字,在心里默念出来。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郁殊看着树干上的刻字发呆,全然忘了周围的美景。
在看到这两行字的瞬间,他对于红溟的想象立刻土崩瓦解,那个欺师灭祖的魔修形象开始模糊不清起来,他突然有些好奇,这个红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云凌荒发现他在看树干上刻字,忽然伸手摁住那两行字,不大自然地说:“没时间了,快走吧。”
郁殊看了看他,什么也没问,提起衣摆跟着他继续往前走了。
不过多久,两人来到一处偏僻之所,一栋庞然大物立在眼前,在黑夜中不辩其形。四周树木葱郁,被风雪吹得飒飒作响。
门上刻着一个金色法阵,云凌荒伸手拨动法阵中央的圆环,上面的字符便缓缓转动,当它转到某个特定的位置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响动,大门缓慢而沉重地打开一条缝隙,混合着陈腐气味的冷风突然从门缝里吹出来,哗啦一声掀起郁殊的长发。
两人收了伞鱼贯而入。郁殊正在拍打衣服上的冰雪,忽然被云凌荒拉进怀里,一手抓着他的左腕,一手捂上他的嘴。
“嘘。”云凌荒低头轻声说,一绺冰凉的长发滑落在他脸上。
郁殊从门缝里看出去,一行鹅黄色的灯火从转角处慢慢游移过来,原来是一队巡夜的九州弟子,因为衣服实在太黑,连个人形都看不出来。
他拿手轻轻推了一下,将大门彻底并拢,大气不喘地等着巡逻过去。夜晚太过安静,他甚至能听到到云凌荒的心脏在自己背后跳动的声音。
好一会儿,灯火远去了,四周再次暗下来。云凌荒松开他,兀自擦着手心的汗。
“跟我来。”他就着月光轻车熟路地往前走,郁殊就跟着他一路往上。
走到第七层的时候,云凌荒终于停下来,“到了。”
郁殊抬头朝四周看去,数排高大的书架以黑色剪影的形态出现在他眼前,延伸到如墨的夜色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穿堂而过的风从背后的楼梯上吹来,经过书架的时候翻动书册,发出缓慢的哗哗声,偶尔还从窗外传来几声鸟类的啼哭,这偌大的藏书阁在月色的映衬下竟显得阴森可怖起来。
郁殊瞥了一眼书架上的书,大都是剑谱和法术,年代不一,有的看上去崭新,有的封面都已经残缺了。
云凌荒在墙上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一个烛台,轻轻一转,右侧的墙面上忽然打开一扇门。
“这里就是禁。书库。”
郁殊立即跟着云凌荒钻了进去,从袖中扔出火符,将狭小的房间点亮,在书架上一本本翻找起来。
在他的印象中,所谓禁。书应该是指的藏有禁术的典籍,可这里面的书却很奇怪,记录的大都是历史资料,囊括各大仙宗,甚至能够追溯到几千年前。
他拿起一本书翻了翻,《首阳卷宗一》。
首阳乃是原四大派之首,如果它没有被灭门,根本就轮不到现在的四大派称王称霸。
书里记载了首阳周氏一族的兴起,族训、门规等等,还提到周氏自古就有使用炉鼎的习惯。
他看了一小会儿,内容就尽了,再继续翻也找不到“卷宗二”,再看其他门派的内容,全都如此,基本上都只有一部分,而剩下的资料哪里也找不到了。
云凌荒拍着书本封面的灰尘说:“九州禁。书库里只有这么多内容,剩下的不知道在哪里。”
郁殊抬头往上看,看到了“九州”两个字,觉得新奇就拿下来翻了翻。
三千年前的九州就叫九州派,还没有如今“九州剑阁”这样的名字。将九州发扬光大,让它从一个弱小的门派成为四大派之一的人叫做云隐,字以歌,人称“云中真人”,被称为九州剑阁的开山祖师。
看着这个名字,郁殊微微晃了一会儿神,又继续往下看起来。云中真人创立九州剑阁不久,世上第一只巨魔神突然出现,他与巨魔神缠斗三日,最终被魔神所杀。
九州篇到此为止,再也没有下文了。
“唐门在这里。”云凌荒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递给他,自己也坐在他旁边,跟着他一起看。
郁殊翻开书一目十行地看,唐门卷宗一所记录的内容有限,不过多久他就看完了。
唐门老祖宗是个秉持着“无谓道魔”的混沌初衷的男人,这就导致了唐门内部其实一直都在争论,某些秘术究竟该不该碰。
他们探寻机关秘术,对暗器类宝具的研究十分精通,同时擅长傀儡之术。由于不喜欢与其他门派交流,最终成为了像影子一般存在于历史背后的门派。
后来,唐门内部分裂成为正道和外道两部分。外道在修行上走了歧路,虽不至于成魔,但他们的做法在很大程度上另其他仙宗不满。后百年,唐门外道研究出了一种十分强大的傀儡术,名为活偶术。
活偶术是将活人做成傀儡的禁术,用这种方法制造的傀儡肉身强大,情感稀薄,对于命令的服从度极高,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杀人道具。
内容到此为止。
在看到“活偶术”三个字的时候,云凌荒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浑身冰凉。
郁殊盯着发呆,左手不自觉捏皱了书页。
“别、乱想。”云凌荒慌乱地合上他手里的书,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找着借口,“这都是三千年前的事情,现在早就失传……”
“小叔叔。”郁殊打断他的话,轻声说,“我大师兄,是唐门。”
云凌荒陡然一愣,立即抽走他手里的书扔到一旁。他早就知道,这小道士绝不是真正的人。观主说他是枸杞精,试问哪个枸杞精不睡觉、不吃饭,伤口好得极快,甚至,还会饮血呢?
他的心里慌乱无比。那个朝夕相处,甚至占据他思维半壁江山的男人居然是个傀儡,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平复心情,身旁的小道士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良久,郁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从地上把翻乱的卷宗拾起,一本本归还回去,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里?”云凌荒连忙抓住他,那手极冷,不像个活人,他心里又狂跳了一下。
“回家。”郁殊抽回手,“我已经不想解开法阵了,我要回道观。”
“可是……”云凌荒再次抓住他,“可是”了半天,也没有可是出下半句,就这样尴尬地僵持着。
“你是不是怕我?”郁殊忽然回头,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他。
云凌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说唐门的“活偶术”是真的,那他们制造出来的傀儡就只是用来杀人的工具,那么,是不是有一天,他也会服从命令,对自己兵刃相向呢?
“我……”
他话没说完,郁殊再次甩开他的手,用风平浪静的语调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云凌荒追上他,用力抓住他的手,一把拉了回来。
郁殊脚下一个踉跄,背靠上书架,哗啦一声,背后的书一齐散落下来。云凌荒连忙俯身护着他,那些书便顺着他的脊背滑落到地上,扬起一阵尘埃。
他咳了几声,郁殊拍散周围的尘土,拿袖子包裹着自己冰冷的右手,擦了擦他的脸。
云凌荒心里猛然一震,涌出一股深不见底的愧疚,他怎么能怀疑这样一个诚实又温柔的人啊。
“有没有伤到?”他柔声问。
小道士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他的悲喜。他摇了摇头,小声说:“谢谢。我要回去了,我不会再出道观,你不用担心我危害百姓。”
“我没有!”云凌荒抓住他的肩膀,“你别走。”
“不走还能去哪里?”
“我带你去找剑。”
“找到了也没用,我有没有记忆都没区别。”
云凌荒双手撑着书架,将郁殊困在自己面前,但纵使如此,他们也不过萍水相逢,非亲非故,自己到底该用什么才能留住眼前这个人?
郁殊伸手推开他,弯腰去收拾地上散落的卷宗,云凌荒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
忽然,窗外白光一闪,天空中炸开一道响雷,整个世界亮了一瞬。
就着这道亮光,郁殊看见自己手中那本卷宗的封面上写着两个大字:九华。
九华是首阳的姻亲门派,在三千年前的修真界里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顺手翻开,囫囵吞枣地看了看,忽然双手一抖,卷宗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怎么了?”云凌荒发现他在发抖,立即弯腰捡起那本书。
在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着九华门派大事记,他按顺序快速往下浏览,当他看到最后一行的时候,心跳突然停了一拍。
只见那一行,轻描淡写地结束了一个人的平生。
“次年春,九公子江夜被逼入九州,自刎于临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