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殊忽然想起云凌荒的话，林笑不就是他要找的仇人吗？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个人与杀害别人全家的凶手联系起来。
难道只是同名？
“林道长有没有去过九州？”郁殊问他。
林笑摇头：“我不爱出门，只有师父指派，我才会下山降妖伏魔，平日也都在东胜。”
“认错了？”郁殊又失落又安心。
林笑开门见山地问他：“郁道长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那倒没有，就觉得你奇怪，想跟你说说话。”
林笑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并不作答，“郁道长，从刚开始我就想问了，如果唐突了你，还请不要见怪。”
“你问。”
“你的眼睛……”林笑顿了顿，“莫非是天赐？”
郁殊微微一愣：“你怎么知道？”
在修真界里，虽然不同门派都有自家的独门术法，可还有一种特殊的存在，被称为天赐之力。有人生来就能操纵时间与空间，有人可以预知未来，有人能够呼风唤雨，可与它的珍贵相对，天赐之力大多伴随着灾难。
“因为我也是，大概能感觉到。”林笑叹了口气，“你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吧？
郁殊摇头：“不记得，眼睛早就被拿走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敢抢夺你的天赐？这在万宗盟里是被明文禁止的，一旦发现必定处以极刑，你大可直接告到万宗盟，让他们还你一个公道。”
“我不记得了，他在我眼睛里放了一个法阵，把我的记忆全都封印了。”
“在人身上放置法阵？”林笑难以置信，“如此丧尽天良？你且让我看看，我是符修，说不定能为你解开。”
“这个阵太过强大，可能一辈子都解不开了。”
“你先让我看看。”
郁殊顿了顿，往前倾了倾身子，睁大眼睛凑到他跟前。
林笑伸手在他双眼上微微一探，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便隐约浮现出一个圆形图阵。
“这个阵法……”
“怎么，道长你见过？”
林笑皱起眉头：“有些眼熟，让我好好想想。”
“嗯。”郁殊的语气有些雀跃，脸上却没有。
他安安静静坐着，等林笑一边喝酒一边回忆，就这么一直坐到日落西山。
天一黑下来，大地就亮了。林笑头靠在窗棱上往外看灯火，晚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把他落在肩头的碎发吹散开去。
喝着喝着，他忽然指着楼下的街道说：“郁道长，那个人是不是在找你？”
郁殊低头看了一眼，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上，站着气定神闲的云凌荒。
那画面十分奇妙，他只是站在那里，周围的一切就似乎淡去了，无论是嘈杂的人声还是通明的灯火，全都变成了朦胧的陪衬，就好像在纷乱的尘世里，只有一个安静的他。
郁殊朝下面喊了一声：“小叔叔。”
听到他的声音，云凌荒猛然抬头，眼中似有欣喜，又很快地被灯火淹没了。
“谁是你小叔叔。”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还不回来？”
云大少爷这一句反问语气沉稳，神色自若，充满长辈的气势与成熟男性的魅力，是他在来的路上反复练习的结果，现场发挥堪称完美。
正当他沾沾自喜，准备听那小道士如何辩解的时候，郁殊忽然站起来，拿掉面前的叉竿，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云凌荒，云家大少爷，九州剑阁正统继承人，令人闻风丧胆的九州四少之一，容颜可令日月无光，凭借其深厚的修为被尊称为“青锋真君”，纵横修真界数十年，是万千弟子惧怕与尊敬的存在。
谁能料想，他，今天晚上，心血来潮、纡尊降贵，接这个乡野小道士回家，竟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关了窗户。
这是要改朝换代了吗？
“长夜！”
他一怒之下招出自己的黑金配剑，旁边的店小二眼疾手快，立马摁住他的剑：“大锅！大锅算了大锅！”
那一头，郁殊坐在楼上给林笑倒酒，丝毫不为所动。
“郁道长。”林笑咳了一声，“不用顾虑我，你还是，搭理他一下吧。”
郁殊看了看林笑，似乎是在犹豫，反复思量之后，他打开窗户朝楼下喊了一声：“小叔叔。”
云凌荒停下手里的动作，脸上一副“你还有脸叫我”的表情。
“等我一下。”
“不等。”
“那你先回去。”郁殊说完，再一次啪地关上了窗户。
云凌荒呆若木鸡地站在楼下，仿佛被雷劈了一遭，忽然间对人生和自己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店小二松了手，试探着问：“大锅，喝酒不？”
“喝个锤子。”云凌荒瞪他一眼，一脚踢开路边的石子，转身愤然离去。
窗外的骚乱终于平息，坐在楼上的林笑这才松了口气。
“郁道长真的不必太过介意我。”
“我没介意，我只在乎自己的事情。”
“对了，忙着说话差点忘了。”林笑放下酒杯，“我刚想起，这个阵的画法我有点眼熟，很像许久以前，被九州灭门的一个门派。”
“被九州？”郁殊顿了顿，“那是什么门派？”
林笑放下酒杯，压低声音说：“唐门。”
郁殊的指尖微微抖了一下，转而握住一旁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林笑连忙解释：“我虽然佩剑，但实际上却是个符修，对于符文和阵法稍有心得。我曾在古书上见过一些唐门法阵，与你眼中的图案有些许相似，但也只是相似。”
“那你知不知道如何破解？”
林笑摇头：“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阵法。”
郁殊垂下脑袋，似乎是在失落，但那双眼睛依旧黯淡无光，看不出什么情绪。好一会儿，他又给林笑倒了一杯酒，轻声问：“林道长为什么要来这里？”
林笑说：“不久前魔族突然出没，毁了凭虚观，我已无处可去。”
“又有魔神，又有魔族，世道总不会太平。”
“所谓的太平，不过是乱世里安稳的一角罢了。”林笑举着酒杯送到嘴边，忽然放下，“对了，说起乱世，我想起一样东西，也许可以破解你眼中的法阵，正好我也在找它。”
“什么东西？”
“元始天尊剑。”
郁殊懵懵懂懂思量半天，似乎记得，又似乎不记得。
林笑便道：“此剑相传乃道家镇派之宝，为元始天尊所铸，有诛仙之力，举世无双。剑柄上刻太极图案，嵌蓝色玉石，剑身通体洁白如玉，莹莹若有光，斩杀妖魔鬼怪皆血不沾身。我想，如果你实在找不到解开法阵的方法，那不如直接斩断它。”
“元始天尊剑。”郁殊默念了一遍，抬头问他，“这把剑现在在何处？”
林笑摇头：“那就要问温如是了。”
“温如是？那是谁？”
“元始天尊剑的最后一任主人。”
“他在哪里？”
“郁道长有没有听说过‘心魔道人’这个名号？”
“不曾。”
林笑倒了杯酒，娓娓道来。
温如是原是一位得道真人，姓温，单名一个“言”字，字如是。是时，居住在蓬莱境内上清观中。
机缘巧合之下，他从道观的剑陵中拔出一把铁剑，竟然就是传世之宝——元始天尊剑。温如是获得仙剑后，将其取名“怜世”，并带着这把仙剑下山，帮助众修士斩妖除魔，匡扶正义。
后三年，在除魔途中，他结识一名女子，与其日久生情，最终归隐山林闲云野鹤。若是到此为止，也无愧为一段佳话，然而世事难料。
众修士为魔神所困，求他出山拯救苍生，可就在下山的当晚，不知为何，他竟然将自己全家与前来请他出山的修士皆数屠尽。此后人们便称其为‘心魔道人’，人人得而诛之，仙剑也不知所踪。
林笑捏紧酒杯说：“四大派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温如是揪出，绳之以法。当时我所在的凭虚观也四处查探，我偶然听一只妖物说起，在青丘山脉里曾见过一位满身是血的道人。然我久慕其名，不信他会成魔，便没有透露行踪，准备只身前去说服他。”
故事讲完，郁殊才问：“所以，你是要走了？”
林笑答：“明日就走。”
郁殊便道：“明日正午，林道长可否在此处等我？”
林笑没有问原因，点了点头便起身离去了。
郁殊目送他远去，头靠着窗户吹冷风。桌上的酒已经见底，可他从头到尾只舔了半杯。
从这个狭小的窗缝里能看见东胜的灯火和夜晚的星光，那些火光虽星星点点，汇聚起来却又浩如江河，在这无边的夜幕里多了一丝兴风作浪的味道，仿佛时刻等待着一火燎原。
“结账。”郁殊站起来，摇摇晃晃往楼下走。
店小二笑笑地说：“账结过了，小道爷。”
“谁结的？”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诶您慢走，注意脚下，有空常来！”
郁殊晃了晃脑袋，人依旧没能更加清醒，行不知足所在。
路上的行人所剩无几，大都是晚归的商贩，挑着扁担从他身旁经过，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在空旷的大街上扯着嗓子，唱一首不知名的歌。
郁殊就着歌声慢慢往前走，人越来越少，路越走越黑，最终他没入山林，身旁再无他人，有那么一瞬，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脚下随之一滑，整个人猛地往前倒了下去。
就在他摔倒的瞬间，一个黑影忽然窜出来，抓住他的手臂往后用力一拉，将他从空中拽了回去，稳稳抱在怀里。这人暖暖的，身上还有一股奇怪的香气。
“还知道回来。”熟悉的声音从郁殊背后传来。
他朝后抬头，看见一只倒映着月光的墨绿色眼睛。
“小叔叔？”
“谁是你小叔叔。”云凌荒搀着他往前走。
郁殊晕乎乎地靠着他，用模糊不清的语调问：“你等多久了？山上风大。”
“谁等你。”云凌荒皱着眉，“刚好下山有事。”
“什么事？”
“……关你什么事。”
“也是。”郁殊点头，“你是大少爷嘛。”
云凌荒顿了顿，看着别处说：“我来看看，你这个蠢货有没有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郁殊摇摇晃晃地：“一般都是我诓别人。”
“你还骄傲了？”云凌荒走到他面前蹲下，“上来。”
郁殊眯着眼睛，毫不客气地趴在他背上，双手绕上他的脖子。
云凌荒背着他站起来，这才发现，这小道士看着不矮，怎么这么轻？就跟纸糊似的，风一吹都能跑。
“多吃点。”
“我不吃饭。”
“你是神仙？”云凌荒顿了顿，“你是妖怪？”
“嗯，师父说我是妖。”
“什么妖？”
“他说，我是枸杞精。”
“……别信。”
“小叔叔。”
“嗯？”
“我要月亮。”
“你疯了？”
“那我要钱。”
“钱没有，巴掌要不要？”
“要。”
“……”
云凌荒没想到，那个一贯冷漠的小道士，喝醉了居然是这副模样。
“醉鬼。”
“我没醉。”
“喝醉的都这么说。”
郁殊沉默了一会儿，不再说话。云凌荒继续往前走，月光铺在他面前的石阶上，积水反射着明亮的白光，就仿佛他的每一步都踏着月亮。
半晌，背后的小道士忽然用力抱紧他的脖子。
“怎么了？”云凌荒停下脚步。
郁殊把脸埋进他冰凉的长发里，用委屈的语气小声说：“他们都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