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见光,将死气沉沉的黑沙照出些许朦胧的白色。流沙镇里为数不多的草木战战兢兢地缩着脖子,在等一场雪。
城门口一条大路直贯南北,道路两旁酒楼商铺林立,开张的却寥寥无几,只剩下几张黄底红字的幌子在北风中猎猎作响。
城楼不高,从清晨的大雾里透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楼上无人驻守,楼下靠墙摆着一个小摊,摊上有一位青衣小道士,正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摁着打。
“好你个神棍!让你帮我算算我小叔叔的安危,你诓我买了破珠子,又诓我买了破碗,最后就给我两个字‘没事’?你有本事说啊,我小叔叔到底在哪!”
这小道士看上去尚且不到二十岁,呆滞的脸上却长着一双如蝶翼般妖艳的眼睛,万幸这眼眸足够浓黑,才能恰到好处地遮掩眼中的玄机——他没有瞳孔。
小道士是个人物,即便被人揪着头发打,说话的语速也不曾变快半分,始终以一种平缓而机械的语调不紧不慢地回话。
“这都是开过光的。还有,你那小叔叔是没事,我当然只能照实说,至于他在哪里,我就是个算卦的,又不是神仙。善人,我们道观都是正经生意,童叟无欺的。”
少女身旁还立着一位同龄的少年,他好不容易才拉开少女,连忙对小道士说:“道长快走吧,卿儿气极了,没有哪个仙宗敢得罪她。”
少女憋红了脸:“你松手,臭道士,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小叔叔是谁吗!敢骗我的钱,他一句话就能灭了你的道观!”
小道士朝少年点点头,站起身擦干净鼻血,这才背起自己的破箱子,沿着一条大道扬长而去。
小道士名叫郁殊,字临渊,道号老妈子,是汜叶仙山不远处新开张的一座道观里年纪最小的师弟。
虽然年纪尚轻,却对这道观中的所有人都秉持着一种令人发指的包容力和绵延不绝的关心,因而被三师姐戏称为“老妈子”,观主觉得这名字甚为合适,便取来做了道号。
郁殊走到郊外,沿着山坡上的石阶缓缓上行,刚来来到半山腰,忽然停了下脚步——石阶上赫然站着一只两人高的怪物。
人形,冰蓝色瞳孔,浑身覆满鳞片,双手染血,但这血并不是它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魔神?”郁殊歪着脑袋看着它,依旧不慌不忙的。
魔神是数千年前突然出现的一种十分狂暴的尸类,而在魔神里有一种几乎无法被杀死的强大存在,修士们称之为巨魔神,便是此时站在郁殊面前的蓝眼怪物。
巨魔神脚下倒着一个黑衣男子,血从胸口的衣服里浸透出来,顺着石阶慢慢往下流淌,那血越流越力不从心,最后凝成一条细丝,将断未断地拉扯着。
黑衣男子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此刻正抬着一双异色的眼睛,虚弱地望向他。
当视线交汇的瞬间,他感到浑身一震,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从身体中撕裂出来。他摁着胸口,微微蹙眉,抬头看向那只魔神,而那魔神竟然也停止了攻击,回头看了他一眼。
忽然,魔神后退半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男子虚弱且疑惑地看着郁殊,小道士却背着他的破箱子慢慢走上去,跨过他的身体,丝毫没有救人的意思。
“师父说生死有命,不要多管闲事,尤其不要管身上有幽萝家纹的人。”郁殊低头看了看黑衣男子腰带上那个黑金色的花纹,抬脚踩着他粘稠的血液,背影渐渐消失在转角处。
男子用剑身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扶着山壁慢慢地往下走。
过了一会儿,隐约传来脚步声,那个青色的身影又一路小跑着回来了,男子猛然回头,两人撞个正着。
唰啦。
他手中的黑金剑出鞘,抵在郁殊脖子上。
“你是什么人?”
“我是山上的道士。”郁殊指着背后说,“你看到那座道观了吗?”
男子的剑冰冷地贴在他脖子上,“巨魔神为什么看到你就会逃跑?”
郁殊抬起右手,二指抵在那剑尖上,轻轻地推离了自己,不紧不慢地说:“师父他们都说我很厉害,我自己也不知道,要不然你跟我打一架看看?”
男子捏紧剑柄,好一会儿,剑身慢慢放下,行云流水地收入剑鞘。
“等等。”郁殊叫住他。
“嗯?”
郁殊把手递给他:“我刚想起,师父还说了,对待看起来有钱的人,要适当地施以援手。”
真是好教养。
“不必了。”男子转身就走。
“你走不远的,这么多血,魔神还是会追过去。”
郁殊跑过去扶着他,男子有伤在身,拗不过他。
此时郁殊和他拍拍站着,这才发觉他简直高得过分,自己的头顶才刚好抵着他的下巴。
这是吃潲水长大的吗?郁殊抬头看了一眼,不想对方刚好也在低头看他。
看面相,这人比他大不了几岁,撑死二十五六,但他拥有一个绝大多数同龄人所不具备的特质——长得十分好看。
那双桃花眼在树荫的掩盖下依旧莹润通透,仿佛黑夜里揉碎的月光。他的年纪看着不大,却又无端给人一种沧海桑田的错觉。好一会儿,郁殊才终于看明白,那种沧桑并非来自于他的长相,而是源于他眉眼间的沉静和他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近乎冷漠的凄凉。
不过,他的两只眼睛奇怪得很,左眼墨绿,右眼浓黑,显得极不协调。很明显,这对眼睛的其中一只必然不属于他本人,宛如他身上唯一的败笔,可他却毫无愧疚,败得坦坦荡荡。
郁殊发自内心地感叹:“小叔叔,你真好看。”
男子微微一愣:“你认识我?”
“我诓过……”郁殊顿了顿,“我劝说过一位善人买开光的宝器,善人她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要我帮她算卦,找她的小叔叔。”
“她没事吧?”
郁殊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一块巴掌印:“她刚才还打我来着,应该没事。”
“那就好。”男子微微挪正身子,将压在他身上的力气松了一些。
郁殊抬头问他:“小叔叔你腰带上有幽萝家纹,那你是九州云家人?”
“嗯。”他顿了顿,“云凌荒。”
“我跟师父姓,我叫郁殊,郁闷的郁,人鬼殊途的殊,字临渊,临渊台的临渊,就是你们九州那个台子。”
哪有人这么介绍自己?云凌荒低头看他一眼,满心都是疑惑。临渊台是九州境内一座玉台,台边全是无主废剑,传说是用来处死罪人的地方。
看他沉默了,郁殊又问:“小叔叔,你来这里追魔神干什么?”
云凌荒顿了顿:“查案。”
“查什么案?”
“流沙镇的事你不知道?你不是住在这里?”
“我平时不能下山,师父会打我。”郁殊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望着他,“今天师父喝醉了还没醒,我就偷跑出来了,流沙镇怎么了?”
“闹鬼了,死了很多人。”云凌荒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有什么关系?哪天不闹鬼,哪天不死人?”
“不一样。”云凌荒摇头,“全是自杀。”
郁殊愣了愣:“闹鬼为什么是自杀?”
“所以我才来。”云凌荒回头看了一眼薄雾中狭长的小镇,“原本以为是魔神作祟,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郁殊也回头看了一眼:“难怪大师兄他们都说,最近骗不到钱。我看镇子里到处都是邪气,还以为东胜本来就是这样。”
云凌荒匪夷所思地望着他,他不明白,这个修为深厚到可以逼退巨魔神的男人,为什么会连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
郁殊不再与他交谈,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起来。
“小心台阶”“别踩泥坑”“外面风大”“少吃辛辣”“多喝热水”“年轻人不要总是打打杀杀”……
男子起先因为救命之恩并不还口,最终实在受不了了,这才压低声音说:“闭嘴。”
郁殊闭了嘴,因为道观已经近在眼前了。
第一眼震慑了男子的,便是这破观的名字,连牌匾都没有,上面的字竟然是直接写上去的,字迹一言难尽,哪怕找条狗现场刨一个都比这来得好看。
他皱着眉在心里默念:“好好……一座?”
这是什么鬼名字?
郁殊体贴地回答:“师父起的名字,他说,好好一座道观。二师兄聪慧过人,便亲笔提上了‘好好一座’四字。”
此时,破道观里的嘈杂之声已经如同沸水,只待破观而出了,仔细一听,还能分辨出打闹和斗殴之声。
郁殊扶着伤者走入拱形观门,一把利剑疾若惊雷,“嗖”地一声从两人中间划过,连同剑柄一并嵌入身后的岩石之中,紧接着就是潮水般的喧嚣滚滚而来。
一个道士在人群中茫然地大喊:“我剑呢?我剑呢!”
一人愤然答曰:“偷袭都做得出,你当然贱!”
空地中央,一大群人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道士团团围住。
“接下来,有请师叔为我们带来一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承蒙厚爱,愧不敢当。乐声,起。”
中年道士开始用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调子弹琴唱歌,嘲哳的琴声感动了众人,他们一边有节奏地拍手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动情地高声疾呼:“师叔!嘿,师叔!”
就在这惨绝人寰的歌声中,一位身材高挑的道姑在空中忘我地旋转三圈,一脚踩进了身旁的水井里。
郁殊稀松平常地说:“师叔,我回来了。”
中年道士还在深情地演唱,郁殊又喊了一声:“师叔,路上有人受伤,我把他带回来了。”
话音刚落,整座道观忽然间陷入一片死寂。
一阵北风吹过,没人说话,旁边干枯的梨树上,麻雀来来往往。
“散!”师叔一声令下,所有人突然“唰”地一声四散开去。
道观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有人拿着扫帚打扫院落,有人在给花圃松土,有人在擦拭供奉的神像,有人在奋力地打水,顺便将刚刚爬上来的道姑摁回去。
师叔面带微笑款步而来,如同和风扑面吹得春暖花开:“临渊,你怎么从山下回来?”
“我偷跑出去的。”郁殊面不改色。
“你偷跑还这么堂而皇之?”
“但是我捡到人了。”郁殊抱着云凌荒的胳膊说,“我看他穿的衣服料子很好,等他养好伤,定能捐赠一大笔钱。”
云凌荒低头在他耳旁说:“你会写恬不知耻四个字吗?”
“会的。”郁殊说着就要去写,却被师叔制止了。
师叔朝伤者打量一眼,突然愣了愣,好一会儿才猛然回神,尴尬地笑起来:“贫道荀律,是这好好一座道观的监院,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云凌荒,师从九州。”
荀律点头:“原来是九州剑阁少阁主,小小道观,承蒙真君驾临,蓬荜生辉。”
“荀道长。”云凌荒眯起眼睛盯着他,“流沙镇的事情你可有耳闻?”
荀律顿了顿:“哦,真君是说闹鬼的事情?”
“道长怎么看?”
“我一个寻常道士能怎么看。”荀律笑起来,“真君还是平心静气,好生休养吧,想得太多,反而容易出事。临渊,带人去休息。”
“嗯,这边。”郁殊扶着人往客房走去。
云凌荒盯着荀律的背影,看他渐行渐远,这才回头朝四周打量。
单从方才的打闹就能看出门人众多,因此这破道观内部更是大得惊人,可奇怪的是,即便人数众多,从那些打开的门窗往房里看却都没有摆放床铺和镜子。
“小叔叔。”郁殊推开一扇门,“这间房有床。”
“谁是你小叔叔。”
郁殊将床整理好,扶着云凌荒躺下,又打来一盆清水替他擦拭额头,看起来似乎很习惯照顾别人。他替云凌荒擦着脸,指尖忽然在他右眼下面轻轻戳了一下。
那手指冰凉,有种入骨的冷,猝不及防地震动了云凌荒,他猛然惊醒,一把抓住他的右手。
“你干什么?”
“天生的?”郁殊问得莫名其妙。
好一会儿,云凌荒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右眼下面那颗痣。人们都说,这叫做泪痣,是不吉利的。
一生流水,半世飘蓬。
“多管闲事。”云凌荒松开他的手,翻了个身背对他躺着。
忽然,他感觉到背后一阵风动,那个小道士突然爬上他的床,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真好看。”
他的声音像糯米团子一样绵软,鼻息和语调却都是清冷的,举手投足、字里行间,飘着一场温柔的雪。
云凌荒浑身一震,捂着耳朵从床上惊坐起来。
“你……”云凌荒张口就要骂人,却见那小道士跪坐在床上乖巧地望着自己,剩下的话就全被他咽了回去。
郁殊的气息拂过耳畔的触感仍在,于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低声耳语,竟然这么痒。
“出去。”
“那你先休息,我去给你熬药了。”郁殊站起来拍拍衣服,转身收拾水盆去了。
云凌荒盯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儿呆,脑子里乱哄哄的,起先看着脸他并未觉得异样,此时看着身影反而越发熟悉起来。
他弯腰的姿势,抬手的高度,步伐的缓急和双手的力道,全都搅动着他的回忆,可他始终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这样一个神色清冷的小道士。
“等等。”他叫住郁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郁殊摇了摇头,眼睛却死死盯着他。
云凌荒下意识躲闪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打量起来,最后停留在那扇纸糊的窗户上。原本就不太讲究的纸窗户已经被扎了几十个洞,无数只眼睛正透过小洞齐刷刷往里看。
“师叔,他刚才抱我们小师弟来着。”
“对对,上床了都。”
“成何体统!……还在上吗?快让我看看。”
……
云凌荒十分尴尬,转身躺下盖上了被子。
小道士听到说话声,这才打开门走出去制止,声音便从门外传进来。
“大师兄,你怎么能让他们扎窗户。孙师姐,你从赵师兄头上下来,把腰带还给他。师叔,不要爬了,小心腰。大师姐,你掉到井里洗澡了吗?二师兄,你还扎……”
云凌荒在屋里听着,莫名有些困倦,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就仿佛寺庙里的诵经声,居然让他产生了倦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到了傍晚,他动了动胳膊,感觉伤口的痛楚减轻了大半,也不知道那小道士究竟喂自己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胸口有些沉,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自己压得喘不过气。
“郁殊?”他伸手拍了拍那人。
月色从窗户缝里照射进来,落在他的身上,他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眼前也是一双眼睛。
空洞而硕大,眼眶里淌出两行血泪。
“咯咯。”那东西笑了一声。
云凌荒猛然惊醒,那趴在自己胸口的,根本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