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人见她似疯似癫霎时茫然,木愣愣地看着她,眼睛干净透亮。
秦孤桐面沉如水,五指一紧,猛然握紧横刀。
小野人生性警觉立刻要跑,以秦孤桐的身手哪容得下它逃。她手腕一转,横刀刀面一拍击退山魈,身形一掠纵身向前。小野人转身就跑,秦孤桐凌空而下,一脚揣在他后背。小野人噗通一下,摔出一丈远。
秦孤桐持刀逼近,小野人翻身瞪着她。
只需一招,她便可取他性命,为张舵主报仇。
虫鸟低鸣,山风习习,吹动萧清浅长发如羽,斗篷下白衣袖袂翩翩,仿佛飘然欲仙。她微微扬起下颚,指尖拂顺青丝。火光腾炽,月华凝霜,这两种光芒交相辉映,萧清浅的面容隐隐生辉,眉眼肃正端严,宛如神袛。
秦孤桐瞪着小野人,深吸一口气,心中千万纠结:他害张舵主是为家人报仇,我若杀他报仇自然痛快。可与父亲当年有何不同,说是大义,不过为一己之私。
她几乎将牙齿咬碎,却强忍怒火,缓缓放下手,收刀入鞘。
山魈从地上站起,呜呜地叫唤。伸手抓抓胸前秃了一块的毛皮,颇为哀伤。野人连忙起身跑过来,见它无事。看着的秦孤桐背影,愣了愣喊道:“你,你等一下。”
秦孤桐浑然不理,拖着脚步往萧清浅走去。
野人急了,窜到她面前,抬手挡住去路,口舌不利落地说道:“等...你等...不是坏人,我娘说我们不是坏人!你听我说,听我说!”不知怎的,这句话说得极为流畅。
“滚。”秦孤桐面无表情,索然无趣的摆摆手。
当她从水中站起来,见小野人不知去向时。她就明白,这是一场复仇。连其中透骨的恨意,也揣测到几分。
她不想知晓张舵主的过往,关于他做过多少坏事,死得如何理所当然。秦孤桐只想记住,他粗鲁狂放的笑声和怒骂,还有他英雄豪侠般的离去与死亡。
“不!”野人急切的打断,手中空中挥舞,结结巴巴的说,“我不是坏人!你...你听我讲,讲个..讲个...。”
秦孤桐怒而回首:“你们怎么都喜欢给我讲故事!”
小野人猛然一惊,身子往后急退,警戒地看着她。秦孤桐垂眸瞥了他一眼,无奈一叹,冷嘲道:“上一个给我讲故事的人,被我杀了。上上个给我讲故事的,也被我杀了。”
瘦小的野人一愣,猛地扬起脖子:“讲!我,我不...怕死。阿娘说我们不是坏人,要说清楚!”说着往前走了两步。
“讲吧讲吧,随便你讲。人间恩怨痴,不过一故事。”秦孤桐走到萧清浅身边,靠着她坐下。嗅着她身上的幽香,才回过些气力,自嘲道,“是非对错,又岂是我这凡夫俗子能评说决断的。”
野人的故事并不动听。火光映照他干瘦褴褛身躯,脸上半明半暗,说话断断续续,讲到恨处更是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
秦孤桐本不大在意,牵着萧清浅的手给她修指甲。听着听着,心中却是疑惑丛生。凝神听小野人说话,手上慢慢停下。
萧清浅觉察她握着自己的手,却不再动。略微疑惑,摸摸自己的指尖,小拇指甲还未修剪。曲起手指,正巧在秦孤桐掌心轻轻挠了一下。秦孤桐听着小野人说故事,越听越惊,只觉着其中必定有莫大的隐情。掌心一痒,也不曾多想,展臂一揽将萧清浅拥入怀中。
山魈吃完糍粑舔舔爪子,见状呜咽一声,转进小野人怀里。小野人替它顺顺毛,对着秦孤桐继续讲:“我不是坏人,他们是坏人。”他这句说的最流利,带着宣誓般地斩钉截铁。
秦孤桐嗅着幽幽清香,对着火堆愣愣出神。思索许久,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压下满腔杀意,迟疑不定地对小野人说道:“我看...你只怕弄错事情,杀错人了。”
她说地凝重,毫无玩笑的意思。小野人吓得腾站起来,无措地比划手脚,呼吸急促,竟然没能说出话。
秦孤桐看着升腾的火堆,心中亦是狂跳。她将萧清浅往怀中揽了揽,让她好靠着自己。对小野人摆摆手:“你坐下,让我想想...理一理前因后果。”
“你说你全家是谷里的山民,突然有人出现,屠村杀人。你娘带你逃到山里,一躲好些年。现在你出来复仇,那你是多久之前出来的?”
小野人茫然摇摇头,山中无日月,他对时间半点概念都没有。
秦孤桐换了种问法:“那时候天气可冷?树上有没有果子,有没有下雪?”
小野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比划着说:“那时候,水结冰了,没有果子,吃肉。”
那就是冬天,秦孤桐见有效,追问道:“那你出来之后,天有没有暖,水有没有再次结冰。”
小野人连忙回答:“没有,要...等鸟...鸟儿都飞,熊和野猪...睡了,不出来,就结冰。”
秦孤桐顿时明了,小野人是去年冬天出来的。到现在为止,也就一年不到的时间。他一出来,就见到张舵主等人,自然认为是屠村的凶手。
秦孤桐见小野人眼巴巴看着自己,那双野兽般的眼睛干净澄澈。她生出荒诞的感觉,心绪杂乱连忙握紧拳头,免得手伸向横刀。
秦孤桐闭眼平缓呼吸,放缓声音道:“张舵主他们,就是你看见谷中那些人。他们是一年多之前来的,也就比你早一点到这山谷。”
小野人目瞪口呆,说不出来。
秦孤桐捅捅火堆,神色冷峻:“这是我听他们说的,到底如何也不知道。”若真是如此,那张舵主死的何其之冤!
妇孺孤弱杀人,难道就情有可原?想到这里,秦孤桐杀气渐起,对着小野人又恼恨又愤慨。看着腾腾燃烧的火焰,心中越想越恨,手中树枝“啪嗒”一声被折断。
山魈一惊,跳起来。它见着小野人呆呆不动,伸着尖锐的黑手指,小心戳了戳,嘴里发出低低呜咽。
秦孤桐瞥见这一幕,心中一叹,却是没心情安慰他们。将脸埋进萧清浅脖颈蹭了蹭,握着她手,将事情讲给她听。
萧清浅偎依她怀中,正昏昏欲睡。等她一笔一划将事情讲清,抬手在她掌心写道:江寇,住处。
秦孤桐先是一愣,顿时一惊。这两处的确十分可疑。按理说,盘旋在这带的江寇,最可能是他们杀了村民。小野人的住处,张舵主他们搜寻数次都未找到,而他之前又从未出来,端是可疑。
她瞧瞧萧清浅,心道:你这般聪明,怎被方兴那伪君子给骗了。
秦孤桐清清嗓子,开口问道:“我听说,之前这一带盘踞一伙江寇,是不是他们杀人。”
小野人闻声回过神,茫然摇摇头:“没有,阿娘没有说过。”
此言一出,秦孤桐大为诧异。难不成那群江寇还是义贼,替天行道劫富济贫不惊扰百姓?
既不是江寇杀人屠村,又不是张舵主他们。那岂不是还有第三股势力?
此念一起,秦孤桐只觉一股寒气窜来。她连忙又问:“你对那伙人可有什么印象?衣着举止武器,可有特别?”
小野人脑袋摇成拨浪鼓。他对那伙人半点印象都没有,全是听阿娘说的。阿娘说的也不多,只一个人哭哭啼啼的念叨。
秦孤桐无奈,转而问道:“那你住哪里,能带我们去吗?我怕夜里有老虎吃人。”
小野人一眨不眨盯着她,看了一会点头:“恩,你们来。”
秦孤桐没料到这般容易,她压根不曾想过要去。谁知是不是又一处潭虎穴,况且她与这小野人非敌也非友。张口就要拒绝,话到嘴边却又有些踟蹰。她低头看看萧清浅,询问她的意见。出乎意料,萧清浅立刻点头应允。
秦孤桐心中诧异,刚想询问缘由,猛然心中一跳,举目扫视四周,篝火光芒之外,尽是一片漆黑,树影横斜,似乎藏着无数魑魅魍魉。她心思急转,立即起身收拾行李。
三人一只山魈,举着火把在山中行走。
穿林越山,不一会,秦孤桐便觉得有些眼熟。这不就是她白天乱窜的那条死路吗?
宛如擎天巨剑劈开的深渊,低头眼看深不见底,让人目眩心惊。四周万丈悬崖如削,山壁垂直,连青萝都不生。再看那瀑布,千寻雪浪,风声雷动。
秦孤桐左右看看不见路径,也不说话,静等那小野人。
那小野人不动,山魈呜呜一声。它径直走到崖边,蹲身一纵,径跳下深渊。秦孤桐先是一惊,定了定心神等它上来。果不其然,片刻就响起哗哗啦啦的声音。山魈脖子上套着藤圈,拖着长长的藤绳,身手矫健的爬上来。
小野人拿过藤绳,缠在一块巨石上。绕四五圈,扯了扯,转头对秦孤桐道:“结……实,先下,你们……下。”
秦孤桐点点头,牵着萧清浅往悬崖边走了几步。只见小野人攀着藤绳迅速下去,不多时便消失在黑暗中。等了片刻,藤绳晃晃。山魈对着秦孤桐,呜呜地叫唤。
秦孤桐捡起藤绳,用力一拉,果然结实。但她瞧着山魈,寻思道:若我抱着清浅下到半空中,这山魈在上面将绳子解开,那我们岂不是一命呜呼。
正寻思着,绳子又抖了抖。秦孤桐从包裹里掏出一块糍粑,对着山魈晃了晃。只见山魈腾然站得笔直,两种眼睛死死盯着糍粑。秦孤桐一笑,将糍粑高高抛起。
她展臂一揽把萧清浅拉到背上,用金丝细链在腰间一绕,将两人绑在一起。秦孤桐不顾伤势,左手拉着藤绳提气一跃,脚尖贴着崖壁,嗖一声滑下去。
萧清浅紧抱着她的腰,只觉急速下坠。七八次呼吸后,两脚落地站稳。
平滑如削的山壁上,凸出一块石台。大小不过五六尺,三人站在上面转身都需谨慎。小野人见秦孤桐站稳,又扯了扯绳子。不多时,山魈下来,嘴里叼着完整的糍粑,脖子上挂着藤绳。
秦孤桐见山魈在这笔直峭壁上,犹如壁虎,不由赞服。除了这天生灵物,谁能下到此处?怪不得,寻不到他们老巢。
山魈举着糍粑对小野人炫耀。小野人挠了它一下,转头对着秦孤桐歉意地说:“它...吃..馋,回去,我,它的...它藏得果,给你,你吃。”
秦孤桐脸皮一僵,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