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哒哒的头发贴着脸颊,冰凉的山泉水顺着发丝滑过伤口,凝在下颚,滴落水潭,泛起微弱的涟漪。
秦孤桐一动也不敢动。
岸边,萧清浅临水伫立,孤光照影。
离她不远处,站在一个瘦小的山林野人。他脸上满是泥土,只露出野兽般冷峻的眼。顶着乱糟糟的短发,裹着破破烂烂的布料,外面绑着几块兽皮,腰间扎着一条藤绳。没有穿鞋,□□着胳膊,面无表情的握着弯弓。
一寸长的石箭镞,打磨的精致细腻。菱形完美,脊刃笔直,箭尖闪烁着幽幽的绿光。竹箭杆呈青黄色,靠近箭镞的那段,颜色暗许多,仿佛是什么颜料沁进去了。
此刻箭在弦上,弯弓半拉,锋利箭尖直指萧清浅的咽喉。
秦孤桐瞬间浑身绷紧,寒毛耸立。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放缓语速:“我们只是误入山里,马上就离开。”
小野人虽瘦不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他冰冷的眼眸一瞬不瞬盯着秦孤桐,过了一会才开口,用生涩的汉语说:“放...放下。”
秦孤桐见他着装打扮,知道是这山中野人。料想是因为几人突然闯入,故而惹恼这位‘地主’。此刻听他说话,连忙点头:“好,我这就放下。”
她举着横刀刚想脱手,突然一愣,心道:若是这野人骗我如何是好?清浅什么都瞧不见,张舵主还靠我拽着。再没了武器,我们三人岂不是束手待毙。
小野人见她站着不动,眼睛一敛。手臂用力,猛地一拉弓箭。那柄弓顿时绷成满月。
秦孤桐心中一紧,吓得险些魂飞魄散,连忙道:“我松!我这就松手。”
她说话间,心中寻思:扔进水里,万一被冲走可不妙。不如扔到岸上,一来免得被从下悬崖,二来也让着野人知道,我没有恶意。她念头一起,右手一掷。险险的将横刀抛到岸上,离小野人远远的另一边。
瀑布水流湍急,失去横刀支撑,秦孤桐只觉就要被冲下去。她连忙伏低身体,挪动膝盖,从巨石边移开一点。
见小野人目光射来,秦孤桐急忙抬起空空如也的手,对着他喊道:“我扔了,我们真没有恶意,一会就走,马上离开。你先将弓箭放下,我朋友看不见,不会伤着你。”
她说话间,不住地看向萧清浅,见她丝毫没有察觉危险靠近。娴静安然,一如平日等待自己的模样。
野人看了一眼横刀,冷冰冰的眼神盯着她,缓缓摇摇头。
秦孤桐心中大怒,这荒蛮野人果然毫无诚信。然而看着单薄孤立,茫然不知外物的萧清浅。纵有千般怒火,秦孤桐也不敢流露丝毫。她压下火气,柔声说道:“我已将刀放下,你也把弓箭放下吧。”
小野人有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漆黑的瞳仁,干净纯粹,毫无人类的感情。他盯着秦孤桐,宛如看着猎物,生涩吐出三个字:“放下...他!”
这个“他”咬的极重,咬牙切齿一般。秦孤桐怔楞一瞬,立刻反应过来。看了一眼被激流冲刷,几乎瞧不见人影的张舵主。
张舵主悬在半空,已经是半醒半晕,否则以他的脾气早就嚷嚷骂起来。
秦孤桐握着金丝细链,猛扯一下,对着野人高声问道:“放下他?你说的是下面这个人?”
她这一拉,用了内力,绳子猛然一震,张舵主顿时惊醒过来。见自己还在悬崖边吊着,连忙仰头去看。幸好金丝细链有锁扣,缠死在手臂上,否则自己晕乎之际,早就掉下摔死。
他被水流拍打地头晕脑胀,伸手一抹脸上的水,大声嚷嚷:“他娘的,秦家女娃,还不赶紧把老子拉上去,快他娘的变成一条死鱼了!”
秦孤桐听他出声,连忙高声喊道:“张舵主!有个山里的朋友要我把你扔下去,你是不是得罪人家了?赶紧陪个不是,认个...”
——嗖!
箭羽擦着萧清浅的咽喉而过,劲风带起青丝,在秦孤桐的瞳眸中,轻轻拂过。
张舵主先是不明所以,听着秦孤桐话音截然而止,顿觉不妙,大声喊道:“怎么了?他娘的,老子知道了!山魈!是山魈!他奶奶的,拉我上前,我要弄死他!”
他连喊数声,见秦孤桐没有回应,顿时急了,挣扎着抬起左手,要去抓金丝细链。这细链是他贴身的武器,一直缠绕在手臂上。秦孤桐之前在他挥动手臂时,听到的金属碰撞声,便是此物。
这金丝细链用料极为结实,曾多次救张舵主于危险之中。刚刚情急之下系在秦孤桐革带上,只打了一个结。此刻他一挣扎,绳结便要松开。
秦孤桐感觉绳子猛晃,险些没稳住,跟着摔下去。她紧忙死死拉住,高声制止:“你先别动!”
张舵主一番挣扎,牵动内伤,顿时喉间一甜。又听秦孤桐厉斥,语气急促生硬,只觉心惊胆战,一时也不敢乱动。悄悄将血吐出,屏气凝神,听着上面的动静。
岸边野人将一切尽收眼底,从背后箭袋里又抽出一支箭。
秦孤桐顿时着急万分,连忙喊道:“你先停下!有话好好说,我们再作商量!”
高声喊动之时,秦孤桐的手慢慢摸向腰后,那里还有一柄小匕首。她肯爽快将横刀扔出,便是有这把匕首保底。匕首小巧,比横刀合适做暗器。
搭箭、勾弦、推弓、拉弓、瞄准...小野人对秦孤桐的劝阻,恍若不闻。
秦孤桐手指捏着匕首,缓缓抽出。
直到箭尖瞄准萧清浅,小野人方才将头转向秦孤桐。
匕首出鞘,拇指、食指微微用力,手腕内勾。
突然树枝哗啦作响!
秦孤桐一惊,缓下手劲。定睛一看,就见树林里有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小野人嘴里发出呜呜几声,林子里顿时安静。
——山魈!
秦孤桐心中一凉,只觉指尖发麻,手中匕首不敢再动。
小野人木着一张脸,黑瞳对着秦孤桐。语调生涩,却是冰冷刺骨:“放,这、次,不会...偏。”
秦孤桐无计可施,急的面无血色。她低头看一眼激流冲刷的张舵主,又望向孤零零的萧清浅。看那小野人的弓箭蓄势待发,还有林子的黑影,只觉心胆俱裂。
张舵主此刻已然猜出上面是何情景。他曾见秦孤桐对萧清浅体贴入微,温柔细致。知道两人关系亲昵,只怕自己要被扔下了。他在水中都急出热汗,伸手去够绳索,如何也抓不到。反倒是金丝细链勒的手臂发麻,使不上劲。
张舵主喘了口气,晃动绳索,荡着身子去碰山壁。瀑布下,异常湿滑。不但无处落脚,反而牵动腹部断骨,疼的浑身打颤。
他吐出一口血水,顾不得瀑布激流冲刷,大声喊道:“秦家小娃!你别听他的,这山里怪物说的话,就跟水里冒个泡一样!你就是扔下老子,他还是会杀你朋友。你想想山下那二十几具尸体!”
秦孤桐死死盯着箭尖,紧紧拽着绳索。耳中听着张舵主惊怒的吼叫,额角冷汗成片滚落。萧清浅对她有救命之恩,张舵主又何尝不是!
可此刻,她半点法子都没有。
她右手受伤无力,就算匕首能一击必杀小野人。那山魈从林中窜出也只需一瞬之间。而她提着张舵主,如何能赶去援救?松手张舵主必死,不松手......
冷风一吹,秦孤桐全身发抖,颤声道:“我...”
那野人依旧面无表情,只将手中弯弓一拉。弓臂“吱呀”一声,顿时犹如满月,跃跃欲射。
秦孤桐浑身战栗,看向萧清浅。山泉急湍,白花浪溅。她临水而立,清风吹拂青丝飞扬。清冷从容,宛如月下静静盛开的昙花,遗世独立,不惊不扰。
生死悬于一线,而她却不知。依旧安静站在,等着秦孤桐去牵她的手,一同去往不知何处的远方。
“我放!”秦孤桐大喊一声,连瀑布的轰鸣声都压下去,在群山之间一遍遍回荡。她眼眶通红,死死握着缰绳吼道:“我放!我放!我这就松手把他摔死!”
张舵主在水里听她这么一吼,顿时心如死灰,嘴唇翕动,终究什么都没说。
秦孤桐全身战栗,胆怯地低头望着瀑布下。见张舵主垂着头一动不动,好像真是一条死鱼般。秦孤桐悲从中来,顿时眼泪盈眶而出。嗫嚅不语,唯有热泪滚滚。
张舵主等了片刻,仰头望去。隔着急湍的水流,似乎还能看清女娃滴落的眼泪。他突然心中一烫,仰天大笑,豪情万丈吼道:“他娘的,老子也做一回英雄好汉!”
说罢,挑开锁扣,手一松。
秦孤桐只觉手中突然一轻,就见黑影一闪,张舵主瞬间被瀑布吞没!
瀑水奔流,泻雾倾烟,往下只见山岚缕缕,空无一物。
秦孤桐愣愣怔怔看了半响,恍惚间浑身一抖,噗通一下跪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