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山中岚气腾腾,清露生凉。
秦孤桐坐在屋顶,看着方兴扬鞭策马,带着亲信手下往山下而去。何丽不止从哪冒出来,手里拿着秦孤桐的横刀,抬手一抛:“接着!”
因怕腰后的横刀撞到小轩窗,秦孤桐夜探方兴书楼将它藏在檐下。事后返回去取,刀已不在。秦孤桐料是何丽拿走,干脆回去睡觉。
她伸手接住,道了一声谢。
何丽眼角眯起,坐到她身侧:“光道谢可没用,不如以身相许。”说着趴在她肩上。
秦孤桐没有让开,只笑了笑。相比满身疑点的何丽,她现在越发觉得这熟悉的山庄里透着诡异。极目远眺,可以看见薇薰菀,不知方未艾在干什么。想到她无忧无虑的样子,秦孤桐不由心生羡慕。
方家小姐?
一双空洞的眼,浮现在秦孤桐面眼前。
何丽趴在她肩上,低头拨弄她腰间的钥匙。她知道这串钥匙可以打开方家书楼的门锁,也知道光凭这串钥匙远远不够。方中正那个老狐狸,怎么会不做周全的打算。
要是用强硬的手段,必定会惊动君瀚府。作为西南的霸主,君瀚府怎么允许有人太岁头上动土。要是有确凿把握也就罢了,否则提前暴露实力,可不是殿主的意愿。
然而如今君瀚府已经逼上门,也不晓得方兴能抗几日。拖下去必有变数,只能从秦孤桐身上下手。何丽勾起唇角,伏在秦孤桐耳边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只是在等。
何丽想起消息中说她幼遭不幸,怙恃双亡。“莫不是想起爹娘?说来我也是无父无母,唉,真是天涯同命。”
秦孤桐不置可否,指着薇薰菀方向说道:“方二小姐只怕到处找你了,还不赶紧去。”
将何丽送到薇薰菀,荷兮正在端着脸盆出来,见到秦孤桐不由面露喜色,疾步上前:“秦小姐,今日怎么来了?”
秦孤桐看着她秀丽温婉的脸,想起林家的遭遇,心中大为不忍:“好几日不见你,便过来了。正巧路上遇见何女侠。”
何丽看着荷兮面露娇羞,忍不住斜了秦孤桐一眼。
秦孤桐不明所以,对荷兮笑了笑:“二小姐还未起床?不是说这些日子十分刻苦么?”
“姓秦的,你说我什么坏话!”方未艾揉着后颈推门而出,指着秦孤桐跳脚大骂,“我昨夜一宿没睡好,鬼压床了一般。定是被你诅咒的!”
长天碧,湖水净。
而秦孤桐的心却突然沉进冰窟窿里,刹那间黑云密布,山雨欲来。强忍着翻滚的气血,秦孤桐陪着方未艾用早膳:“脸色这么差,昨夜做贼去了?”
方未艾没听出她话中有话,咬了一口银丝山药,嘟囔道:“本小姐这几天勤练武功,每日睡得都很香。只不过昨天做了噩梦,睡的不安稳。”
“做什么噩梦了?”秦孤桐夹了一筷子油焖青笋给她。
“记不清了。”方未艾难得见她这般殷勤,顿时心情大好,嬉笑眉开。举着筷子犹豫了一会,夹起水晶糕放到秦孤桐碗里。
何丽在旁边笑了一声,方未艾莫名脸上一红,连忙又夹了一块给何丽:“何师傅,你也吃。不知道西南的点心,合不合你的口味。”
何丽在方未艾面前倒是维持一贯端庄娴雅的模样,微微颌首而笑:“多谢二小姐。我们华山上,饮食一贯清淡。”
她们轻声谈笑,一旁的秦孤桐却是满腹心思:方未艾昨夜没有睡好,想必是被方兴点了睡穴带去见慈姨了。
耐着性子陪她们同去练武场,又与何丽过了几招。秦孤桐回到住处,在正屋看着对面书楼良久。送饭的老婆子见她,老远便打招呼:“秦姑娘,昨天你去哪了?这天凉,吃冷饭冷菜对身体不好。你们练武的人身体好,但女孩家可还是要注意。”
老婆子絮絮叨叨的说着,边将食盒里的饭菜往外拿,突然手一顿,愣愣的看着桌上。老婆子怔楞许久,才一脸无措的看着秦孤桐。
桌上有堆银子,均是五两一个的小银锭。
秦孤桐将手边的银子往前推了推,言辞恳切的说:“自打我爹走了,这几年都是阿婆你照顾我。”
老婆子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赵哥身子不好,又摔断腿,但媳妇还是要娶的。”秦孤桐又将银子往前推了些,一直到两人中间。
老婆子双眼通红,摸了把眼睛,哽咽的说:“秦小姐,老婆子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可你孤身一人,这些都是傍身钱...我...我怎么平白无故要你这些银子,你还是收回去吧。”
秦孤桐微微一笑,拉着老婆子坐下:“阿婆,这银子不是平白无故给你的。我有几件事情找你打听。”
老婆子一愣,又不解又心动的看着秦孤桐。
“我听说老夫人是病逝的?”
“是。”老婆子点点头,秦孤桐将一锭银子塞给她。她拿着银子,掌心发烫。
秦孤桐又问:“老爷再没有娶妻?”
老婆子点点头,秦孤桐又塞了一锭银子。她连忙说:“老爷和夫人是患难夫妻,感情好着。当初......”
听她一顿,秦孤桐立刻取了一锭银子。老婆子顿时脸涨得通红,说话都不带喘气:“当初有个不要脸的贱货,用了些下三滥的手段,最后被老爷赶出去了。老爷夫人感情可好了。”
秦孤桐沉吟不语,老婆子看看她又看看桌上那堆银子,咽了口唾沫。秦孤桐抬眼盯着她,老婆子被她看的心里发毛,结结巴巴的问:“秦、秦姑娘?”
“阿婆,我听说,二小姐不是夫人亲生。”
老婆子顿时脸上煞白,对着门外张望。
秦孤桐抓了一把银子,全都塞到老婆子手里:“阿婆,我知道老爷待你不错。大哥看病吃药也多亏老爷,但你怎么不想想,老爷那么医术厉害,大哥怎么一直不痊愈。”
老婆子一惊,刷在站起来。压抑许久的怀疑怨愤,在此刻被全部激起。就像大坝决堤,再也挡不住潮水。
“这些银子够大哥做一辈子富贵闲人了。方家虽然厉害,但你们找座禁武的城,还怕他们寻过去吗?”
说完,秦孤桐静静的等着。
“秦姑娘,你想知道的事情,只怕我也全不清楚......”
“没事,你只要将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行。从头说起,慢慢说。”
“...好。”老婆子长吸一口气,慢慢回忆起来,“我当家的是鹤鸣山下的木匠,我是从外乡嫁过来的。那时候方家破落的很,我听村里人说起,都说方家老爷炼丹炼的疯傻了,就差卖媳妇卖儿子。后来又说,方老爷炼丹连儿子都卖了,都是些难听的。
到底如何,我也不晓得,不过后来方家是好了些。也听说方老爷炼丹炼成了,时常出门卖药。卖药的钱又买药材,一直这么折腾着。
这一晃好多年过去,方少爷在江湖上闯出名堂,大家才知道他是上山习武去了。大家都盼着方少爷回来,鹤鸣山里野兽多,常死人,君瀚府离得远也管不了。县里那些捕快武功粗浅,进山打不死猛虎还常丢命。
盼着盼着,方少爷回来了,还带着个天仙一样的姑娘。那姑娘生的,比画里人还好看。可没过几天,方家走水。那火烧红了半边天,我在山下都看的清清楚楚。大家都以为方家要都烧死了,结果过了几天,方老爷带人下山定了许多棺材。”
秦孤桐到了一杯水递给老婆子。
老婆子咕噜咕噜喝干,接着说:“自打我当家的撒手不管我们母子俩,我这夜里睡不着,就想从前的事情。要不这好多事,我早记不清了。不知道是不是烧死太多人,冤魂太多。鹤鸣山周遭的村里县里连着有人失踪,我当家的也是那时候走的。唉,那段时间,真不是人过得日子。家家户户贴着黄符,天没暗就关门锁窗,生怕叫恶鬼抓去。我同你说过的,后来在山谷找到死人堆,小山一样。”
老婆子眯起眼睛:“后来找了许多道士做法,才渐渐安稳。又过了些日子,方家开始重建。听说方老爷救了个大人物。我到现在都记得,运货的马车从山脚一直排到山腰,这高楼大院就这么平地而起。我也是那时候,进的府。”
老婆子话虽然多,但听到秦孤桐耳中,非但没有解开她心中的问题,反而是疑惑丛生。她耐着性子,听老婆子继续说。
“那时候府里人还不多,老爷忙着炼丹,整日见不到人。少爷在闭关,连影子都看不见。那时候府里上下的事情都是秦大侠在管。”老婆子说着,看了一眼秦孤桐,怕戳到她伤心处。
秦孤桐却不在意,略微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老婆子却停住。她绞着手,紧张兮兮得往屋外看了又看。秦孤桐也不催她。老婆子心里七上八下,手里的银子捂得滚烫。
她舔舔嘴唇,压低声音说道:“秦小姐,这话你可千万别往外传啊。”
秦孤桐点点头,安抚的笑道:“阿婆,这些年你见我跟谁说三道四过?”
老婆子对书楼的秘密,多少是知道的。闻言点点头,凑到秦孤桐身边,低声说:“二小姐才是林县令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