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对许娇娇来说是相对陌生的词语,前世只在电视电影中看到过,但确是现在部分云州人的切肤之痛。
因为爆浆麻薯的销量呈上升喷涌状态,厂里的工人们忙得都没时间喘气,就这样还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所以达达食品厂又一次招聘工人,这次预计只招二十来号人。
本以前跟前面几次招聘一样,面试过程控制到两个小时内,顶多再延长一个小时,三小时结束面试。
结果,面试当天,来了四百多人,挤得大门口水泄不通。
厂里工人不由庆幸,幸好该拉走的货上午都拉走了,不然这个情况,货车都进不来。
因为人不是一下子来的,刚开始没引起李国华重视。
下午一点钟开始的面试,十一点时就有人蹲在门口等了,到了十二点,零零散散又来了许多人,都眼巴巴的等着。
见人越来越多,李国华心道不妙。因为事前没料想到会来这么多人,所以厂里也没做好准备。
首先是场地问题,原先准备面试的办公室肯定是容纳不下的,他当机立断换到食堂面试,那边面积更大更宽敞。
还有就是应聘单准备的不够,李国华让出纳小姑娘小齐赶紧加印,能印多少是多少。
来达达食品厂应聘的这伙人都是年后因为工作的厂子效益亏损,陆陆续续下岗的。
他们年纪普遍偏大,一直从事着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导致再就业没任何优势。想要进其他效益好的国营厂,没有门路和关系,又难如登天。
没有工作,就不能按时领工资,全家都得跟着喝西北风,吃了上顿就担心下顿,孩子们饿得嗷嗷待哺,家里老人生病了都不敢去看,怕花钱。
心就跟针扎似的疼。
没办法啊,眼看着饭都快吃不上了,脸还算什么,只能拉下脸去打零工卖苦力,但这样的活也不是天天有的。
时间一久,当初身为国营厂职工的傲气早就烟消云散了,只盼着有份稳定的工作就行。
一听达达食品厂招人等消息,他们就立马来了。结果到了这里看到对手这么多,他们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就拼命往前挤,仿佛这样,厂里看到了,会优先招他们。
许娇娇站在二楼走廊往下看去,只见一个个黑压压的人头拼命往前面挤,似乎晚那么一小会儿,工作机会就会不翼而飞。
老何严肃着一张脸守在门口,看着手表,每隔十分钟,就往厂里放十个填好应聘表的人。
要不然被这么多人一窝蜂冲进厂里,影响工人们事小,耽误生产就不好了。
他身边站着四个被李国华特地挑出的人高体壮的工人,在门口维持现场治安,看到有不守规矩往里冲的人,就直接伸手把人推搡回去。
还有一个工人拿着喇叭,对着人群声嘶力竭的喊道:“大家别着急,排好队!一个一个来,今天人人都能面试上!领导说了就算加班加点都会面试完!”
眼前这种状况,许娇娇只在风扇厂招聘时见过。
究竟是什么时候起,她这家小私营厂被一心奔着国营厂的云州人看在眼里了。
许娇娇打着问号,下了楼朝食堂走去,想要一探究竟。
到了食堂,她也没进去打扰面试,就站在门口听了一耳朵。
许伟杰一个不经意的回头,发现了她,张张嘴要说话,就看到他二姐比划了个手势,让他不要影响面试。
原定的面试官只有李国华和厂房的一个小组长,他看到人来的这么多
两人,李国华看到人这么多,叫来小齐和另一个小组长过来充当面试官。
至于许伟杰是听说人手不够,自告奋勇来搭把手的。
因为来面试的人实在太多了,为了加快速度,面试官们都是草草看了几眼应聘单,简单问了两三个问题,就挥手让人出去了。
这边,许伟杰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应聘表,问坐在他面前萎靡不振,一脸沧桑的中年男人,“咦,你是轴承厂职工,怎么想起来我们厂面试了?”
听到他的问话,中年男人明显愣了一下,紧张道:“厂里效益不好,两个月前我被调岗了,调岗后发的工资没法养家糊口,只能自己出来寻条活路。”
靠着轴承厂发的那点微末工资,一家老小都要饿死了。
许伟杰也只随口一问,听了中年男人的回答,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忽然想到最近一次跟小伙伴的聚会,席间,他们都在抱怨各自的厂子领导瞎指挥,推行调岗还是什么的。
连柱子都在说,纺织厂效益不好,怕铁饭碗保不住,他才转正没几个月,又刚结了婚,不希望影响稳定的生活。
许伟杰还安慰他们,说不用担心,国营厂领导都这样,把事情故意说的严重些,说的天好像下一刻就要塌了,实际上谁见过天真的塌了,国家怎么会不管工人呢。
再说他们手里都有几个钱,如果真到最坏的那步,比起别人也有底气。
当时只当是说笑的,没想到轴承厂状况都已经这么不好了,厂里的工人都快活不下去,公然出来找工作了。
他在家里没听到一点消息,想来许顺来王菊香也不怎么清楚。他大哥俩口子回来了几次,愣是一点都没提,还瞒着呢。
中年男人见许伟杰皱眉,心里惴惴不安,生怕他不满意自己,把自己给涮下来。
慌忙道:“领导,你别看我年纪大了一些,我身体好着呢,不仅一点毛病都没有,力气也大。要是招了我,什么脏活累活,任劳任怨,绝无二话。”
他话还没说完,其他正在面试的人也不甘示弱起来,纷纷嚷嚷起来。
这个说道:“领导,领导,你看看我这腱子肉,比他强多了,你招我吧!我更能干!”
说话的男人年纪跟中年男人相仿,他干脆把外套脱了,撸起起球的秋衣袖子,展示自己的肌肉给现场的面试官们看。
见状,害羞的小齐姑娘立马捂住眼睛,娇嗔道:“那个谁?快把袖子撸下去!”
“领导!我家负担重,上有老下有小,我爱人身体还不好,挣不了俩钱,现在家里都快过不下去了,你就招了我吧!我一定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工作!”
另一个满脸愁苦,眉间有着深深纹路的男人说道。
其实不用他开口说话,光看他的面相,许娇娇就知道他生活困苦,日子过得不如意。
男人们卖惨最起码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女人们卖惨,那眼泪就跟水龙头一样,说掉就掉。
一个哭得抽抽噎噎的女人道:“……领导,我知道……自己这样很丢人……可家里……揭不开锅……孩子问我要补课费……我拿不出来……我和孩子他爸一起……被停薪留职……你就发发好心……招了我……”
紧接着,另一个年轻些的女人声泪雨下道:“领导,去年年还没过,我就被下岗了。一家人过了个没滋没味的春节,没给孩子添置新衣裳,没往家里买鱼买肉。孩子闻着隔壁家传来的饭菜香,馋得直流口水……那些天,我躲在家里,连门口不敢出,就怕被人知道工作丢了。要是厂里不招我,我就要背井离乡出去找工作了。我家孩子还小,才三岁,妈妈就不在她身边照顾,时间一久,她怕是都不认识我了……”
看着现场众人争先恐后倒苦水,许娇娇不禁怀疑这办的不是招聘会,这根本就是云州下岗职工的卖惨大会吧。
跟前世那些鸡毛蒜皮小事都发表在网上无病呻吟,这才是真正大写的惨,关乎一个家庭的生存大事。
小齐姑娘比较多愁善感,平时就爱看个《红楼梦》《家春秋》等悲剧文学,经常边看边掉眼泪。
别问许娇娇怎么知道的,问就是她长着双千里眼,厂里发生的事情都逃不过她的法眼。
事实却是她好几回在午休时间,看见小齐看小说。
这会儿,小齐姑娘被现场氛围感染,眼泪汪汪,抽抽搭搭陪着他们一起掉眼泪。
李国华见了,赶紧给她塞纸巾,让她把眼泪擦擦,太不像样了,太没威严了。
许娇娇没多呆,听多了这些□□,怕影响自己心情,就转身回办公室了。
到了晚上七点多,这场折腾的招聘会才正式宣告结束。
看着桌上那一摞应聘表,许娇娇不由感叹一声,道:“现在云州国营厂,经营状况已经糟糕到这种程度了?”
李国华正在填写面试合格人员名字,头也没抬,回答道:“就今天的情况看,也许比许总想的还要糟糕。”
二十人的面试,来了四百多号人,等于一百个人才选五个。
僧多粥少,这些人明知道机会渺茫,还蜂拥而至,可想而知他们的境遇是坏到一定程度了。
“这样啊。”许娇娇托着下巴想了想,又道:“明天,你让今天加过班的人,都到办公室签加班单。这里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你忙好了也赶快回去。”
许娇娇一脸沉思的坐在车里,感慨良多。
为了更加了解这个社会,加强信息的收集,云州日报,省城日报还有些其他城市比较出名的报纸她都订,也经常收看新闻联播。
但她接收到的这些资讯,对国营厂职工下岗问题要么只字未提,要么语焉不详,模拟两可。
仿佛社会依然欣欣向荣,安详和乐,根本没有下岗这回事。
许娇娇这个脱了群众的人,没什么特殊事情,一般都是两点一线的生活着,这也导致她今天才深刻感受到下岗两字的沉重。
几百人为了争抢二十个工作岗位拼尽全力,因为那不是简单的一份工作,而是全家能否继续生活的一个保证。
“伟杰,你也听到那个轴承厂的原职工说,轴承厂不行了?”许娇娇忽然开口说道。
“嗯,听到了。”许伟杰犹豫了一下,道:“姐,轴承厂的事,我就当做不知道,还是回去就跟爸妈他们说?”
他想了很久,也没拿定主意,想让他二姐拿个主意。
许娇娇语气淡漠道:“大哥没跟家里说,应该有他自己的考虑,他们的情况估计比今天来的那些人要好很多。既然他自己都不想说,你也别多嘴了,免得招埋怨,还让爸妈跟着着急上火。”
“行,我知道,大哥大嫂没主动开口前,我一定不说。”许伟杰道。
以张燕兰莫名的自尊心,不到无路可走的情况下,绝不会跟自己人商量的,她更乐意去找她姐和姐夫想办法。
别看她先前殷切想跟许娇娇修复关系,那只是看在他们姐弟俩开厂子赚大钱了,她想要从中分一点好处而已。
其实,张燕兰骨子里还是瞧不起个体户。
赚钱是多,但没个保障啊,谁知道明年的行情怎么样,后年的行情又是怎么样。
要是亏了呢,搞不好连家当都赔进去了。
还不如她跟许伟民这样本本分分上班赚工资,旱涝保收,没有一点风险。
不得不说她的想法就跟许顺来一模一样。
结果,人家厂子今年照样红红火火,反而自己的铁饭碗都快端不住了。
张燕兰可拉不下脸去求小姑子和小叔,她嫌丢人。
许伟民这段时间到处碰壁,一听这话,火气就上来了,“都是一家人,怎么就丢人了?!还是你觉得我家里人就丢人,你娘家人就不丢人!”
张燕兰梗着脖子,不吭声了。
也不想想,之前又不是没去她姐家,钱给了,礼物也托着送了,但只维持了三个月,现在她的名字已经在下批调岗人员名单里了。
何况她姐现在都泥菩萨过江自身了,哪里顾得上她这个妹妹呢,要不是有姐夫的面子在,她早就被停薪留职了。
许伟民早就提议找许娇娇和许伟杰想想办法,帮帮忙。他们见识得世面广,认识的人多,没准谁就能帮一把,让他们都留在厂里。
当时张燕兰死活拦着不让,说又不是只能找他的妹妹弟弟帮忙,不是还可以找她姐和姐夫嘛,不行,她爹妈还有些老关系,也可以找找看。
可结果呢,钱花出去不少,却没有人能担保他们夫妻俩不下岗的。
要是这回张燕兰真被调岗了,家里就只能靠着许伟民一人的工资支撑了。
就那点调岗工资补贴,能够什么啊,是能买一个月家里吃的米还是买一个月家里吃的菜。
连许朝辉一个月的钢琴课费都不够。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大大”,灌溉营养液+1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