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站在全蕉监狱大门外,周围是一团团树影,草间还有活泼的虫鸣。
珍卿却觉得毛骨悚然。
浑身是血的钱明珠,霍然出现在监狱的大门里。
她的眼睛、胸部、腰腹、腿上,都汩汩地流出血水,她哀戚地向珍卿哭诉:
“珍卿妹妹,我死得好惨呐,我死好惨呐……阎君说,不得好死的人也不得好活,我不能去转世投胎啊……
“珍卿妹妹,你为什么不救我,你为什么不救我啊?”
珍卿知道是在做梦,却怎么也醒不来,梦里的她镇定情绪:
“明珠姐,你这么心狠手辣,你值得我费心救你吗?”
钱明珠的眼球不见了,那空空的眼眶里,流出两行狰狞的血泪,衬着阴惨的夜色尤为可怖:
“乞丐的命也算命吗,我不杀他们也会死,杀了他们我才好活……说到底,你跟我有多少不同?
“你怜惜四个乞丐的命,大街上那么多乞丐,你想过舍己救助他们吗?
“你不过是虚情假意,自我开解;
“你眼睁睁地看着我死,你讨厌我觊觎你三哥。
“你从来没想过要帮我,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也是不作为侩手……”
钱明珠扭曲的鬼脸欺上来,黝黑尖利的爪扼住珍卿脖。
陆浩云开着房间门,在沙发上睡得不深,当他听见一声突兀的喊叫,赶紧跑向珍卿的房间。
到寝间发现她坐在地上,瞳仁印着窗外的月光,扑扑闪闪地显出皎洁的亮。
陆浩云跑过去抱住她,在她头顶吻一下,利落地把她抱到床上,然后抚着她的脊背,一声声说叫她不怕。
珍卿抱着他宽厚的背,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委屈地说:
“她说我也是刽手,可我没觉得做错,每个人该为自己负责……”
陆三哥看她浑身汗湿,头发也溻湿成一绺绺。
他到洗手间拿她的毛巾来,一边给她擦拭汗湿的头发,一边以一种镇静温润的声音,温柔而笃定地说:
“你知道你不是,你看到她死前惨像,同情她的悲惨结局,因同情而生愧疚。
“可是你心知肚明,她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你只是被吓到了,精有点不安稳……我守在你身边,时间还早,你乖乖地再一觉,睡好就早点起床吧,今天还要去接你祖父……”
三哥开着台灯坐着,珍卿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这时候天都已经亮了,三哥打算直接吃早饭。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已经坐在餐厅吃饭,大家都没睡好的样。
谢董事长问珍卿怎么样。
陆浩云疲倦地捋头发:“他说梦里的钱明珠,指责她也是侩手,可她觉得没做错什么。但她嘀咕这时代不好,一个人就算十恶不赦,刀枪一下杀死就好,不该对人施以酷刑……”
谢董事长笑叹一声:“原来小梦的心结在这。”
吴二姐自动解说:“梦是自我意识的投射,她说梦里的钱明珠指责她,是她内心在自责,觉得有解救钱明珠摆脱酷刑的义务,但是什么也没有做。
“其实这种情况下,恐惧后怕该是第一位的,倒没想到,小妹
的精境界还挺高,我倒对她的祖父好奇,怎么把小丫头养成这样。”
谢董事长补充说:“小妹是比常人胆大,但没受过训练,就不该受这样的刺激,吓人是能活活吓死的。”
在餐厅忙活的胖妈,就撇着嘴说:“都说死人的脸不能看,偏要五小姐去看,这下被个没好死的鬼缠上了……”
谢董事长他们都沉默。
金妈突然问谢董事长:
“太太,明珠小姐葬在哪儿,去给她烧点纸钱吧……”
谢董事长和二女、三,对这个提议不大热忱,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儿。
胖妈也斗胆附和道:
“太太,昨天五小姐走着楼梯,裙带挂到栏杆上,差点栽一个大跟头……五小姐走路稳当,自来没有这样的事……
“听说钱二小姐死之前,衣裳破破烂烂的,她不定看上五小姐的衣裳了。我们给她烧点钱、烧点衣服吧……”
吴二姐摇头苦笑,陆三哥若有所思,谢董事长冲她们摆手:
“要烧就烧点吧,事情也不光彩,悄悄去烧,别大张旗鼓的!”
金妈和胖妈脆声答应了。
珍卿自家明白自家事,她只是同情钱明珠,而且吴二姐也说过,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并非纯然是她个人的错。
她这两天琢磨钱明珠,觉得她短暂的人生,具有典型的警诫意义,她想以钱明珠为原型,写一个女孩为生存堕落的故事。
一遍遍回想钱明珠的惨状,想到她所受的酷刑,继而感到这时代的可怖,最终把自己给吓到了。
作为国家机器的代表,穿着军装的人,手段这么残暴不仁,珍卿由衷地感到战栗。
珍卿七点钟下来吃早饭。
她连着三晚上做噩梦,难免人有点蔫搭搭的。
昨天该去艺大上慕先生的课,她因为精不好也没去。
但今天非要出门不可。
近些日长水沿岸多雨,太古公司的船在海上航行,遭遇了至少两次大暴风雨。
杜太爷他们的船迟了两三天,今天得到确切消息终于要抵埠。
谢董事长有别的事,先走一步忙活她的事去了。
杜教授和珍卿、吴二姐和陆三哥,加上管家佣人,一共十几号人,开了三辆黑色轿车,浩浩荡荡地往码头接杜太爷一行。
临出门珍卿才发现,杜教授穿了一身白西装,还骚里骚气地穿着白色镂空皮鞋——像是给哪家吊丧的打扮。
俗语话“要想俏,一身孝”,杜教授那俊俏的小白脸,,此时看着更加欺霜赛雪了。
珍卿一只脚踏上车又挪下来,眉毛皱得像黄土高坡的沟壑:“爸爸,你这西装,要不要换一下?”
杜教授也刚要坐上车,闻言低头看自家衣服,然后若有所悟,却笑得一脸明朗说:
“珍卿,你祖父总要习惯的……我这一身是高级定制,用的最贵的羊毛面料,花了快半月的薪水,去参加宴会典礼才穿呢?唉,多少年没见你祖父,我此番算极尽郑重了……”
说着,杜教授有些唏嘘迷惘,看着滚着轻雷的天空,莫名出了一会儿才上车。
杜教授坚持这么说,珍卿不可能再说什么。
洋派绅士爱穿白西装的很多,按理说是该杜太爷早点适应。
伴随着天边的阵阵闷雷,一大早天就黑沉下来了。
车才走了一程路,雨就哗啦啦地下起来。
珍卿担心地问三哥:“雨下得这么大,船还能靠岸吗?”
三哥笑笑说:“雨大风不大,风不大浪也不会太大,还是能靠岸的。”
谢董事长没亲自来,一则是她确实有事,不能在码头这么空等,二则她还要到东方饭店,把给杜太爷一行的接风宴准备好。
吴二姐可是推了很多事,要看杜太爷的庐山真面目。
车驶到码头的时候,雨势已如倾泄的瀑布。
烟雨激荡,使视野里一片茫茫,花草树木、楼房船舶,尽皆笼入斑驳的雨幕。
阿永下车去问了一下,回来跟陆三哥他们说,杜太爷他们坐的英国货轮,保守估计还有一个钟头才到港口。
珍卿心里还是担心,下车站在雨伞底下,看眼前那浩渺的江面。
果如三哥所说,江面上虽是水波动荡,好在波浪并不多么高。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听着哗啦啦的雨声,还有簌簌的波浪声。
陆三哥也从车上下来,和她一块静静地站着。
杜远堂两口也来接人——一面是为接辈分高的杜太爷,另一面也是接他二哥杜明堂。
杜明堂和杨家二表伯,一同陪送杜太爷来海宁。
杜远堂两口,低头哈腰地过来,跟珍卿和三哥说些话。
但雨声太大,说话费劲,后来他们就干站着不说话了。
陆三哥见珍卿鞋袜湿了,还是拉着她先回到车里坐等。
外面是单调的落雨声,吴二姐问珍卿的心情。珍卿自我体察一下,觉得很平静,并没有特别的激动。
杜太爷是她的亲人,并非她崇拜喜爱的人,想想真不觉得多激动。
她跟杜太爷在一块,生活了有十二年,他的缺点她能忍受,他的优点她也明白。
杜太爷从北方的乡下,来到霓虹绿影的大都市,会感受到非一般的文化冲击。珍卿觉得应该还能应付。
没有过多的期待,也没有太大的意外,所以心情是淡淡的喜悦,平常的镇定。
珍卿打了一个哈欠,三哥看一看时间,叫珍卿靠着他睡一会儿。
陆三哥昨夜没怎么睡,看着珍卿很快睡熟了,他也阖上眼睛打盹儿。没过一会儿,兄妹俩偎依在一块儿,进入了酣甜的梦乡里。
吴二姐看他们的睡态,忽然心绪一动,觉得这情景格外美好。她拿起弟弟放在一边的相机,就这个情景拍了两张照片。
一个小时之后,杜太爷他们乘坐的浦水号,终于抵达了海宁的大码头。
又过了将近半个钟头,终于说已经靠岸,目下正在下锚。客人要待会才能出来。
万幸的是,下了一个多小时的暴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中小雨。
陆三哥打个小哈欠,把珍卿拍醒拉她下车。
站在码头上,能看见新泊进来的轮船,半新不旧的庞大船体上,矗立着黑漆漆的大烟囱,还有高耸的长桅杆。
来接乘客的人非常多,码头上挤得漫漫当当。
好多乘客都站在船廊上,有的乘客蹦跳着挥手,向码头上的人们呼喊着。
珍卿他们撑着一溜伞,封管家把做好的长条幅,竖杆撑起来,上面写着“睢县杜太爷”。还有佣人另举布旗,另写着杜太爷、杨仲骐、杜明堂的名字……
珍卿揉一揉迷蒙睡眼,觉得这待遇,比她当初来强太多了,这叫一个人山人海,彩旗飘飘啊。
杜太爷一出杜家庄,享受的是vvip的高级待遇。
站在码头上等了一阵,听见船上吹了几声哨。
就见二层的舱门打开,听得一阵嘤嗡之声,一下涌出好多提包带箱的乘客,站满人的码头霎时间更热闹。
这么醒目的条幅名牌,谢公馆的人举了半天,竟然没有人主动找上来。
认识人的杜远堂和杜教授,钻地猴一样前后瞅了半天,一直没瞅见杜太爷一行人。
还是大部分人下来后,杜教授从舱门进去找人,杜远堂还跑到人家甲板上去——一部分客人从甲板出来。
珍卿也想走过去找寻,被二姐、三哥拦住了。
等杜远堂高声喊一声“二哥”,在下面等的人都朝上头看。
珍卿也一眼瞅见杜太爷,他穿着寻常青色的旧布衫,还是印象里高瘦直楞的样。
杜太爷看起来状态不好,他走路跟踩着棉花似的,身体左侧还有人搀扶着他。
紧接着,就看到了搀扶杜太爷的人——是背着包袱的袁妈。
后面还有背提行李的二表伯和老铜钮,以及跟自己二哥拉手的杜明堂——论辈分也是珍卿的侄。
珍卿霎时间兴奋起来,高高跳起来向上招手,用禹州话大声喊他们:“祖父——祖父——”“二表伯”“明堂侄”。
杜太爷也手搭凉棚,扶栏远远地向这里望。
杜太爷停步挡了别人的路,他身后的人搭他肩膀,说了句什么,杜太爷赶紧点头,躬着背继续往下走。
二表伯也看见蹦跶的珍卿,也大声地喊着“小花”,推着杜太爷快步走上码头。
珍卿三两步跑上前去,杜太爷瞅着珍卿,也不知在瞅啥名堂,上瞅瞅下瞅瞅,左瞅瞅右瞅瞅,好像一直瞅不够似的。
杜太爷嘴张张合合的,“你”“我”了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然后这一把年纪的人,莫名地开始抹起眼泪儿来。
珍卿也搞不清为的啥,看着熟悉而陌生的杜太爷,一阵阵激动有点按捺不住。
她拉着杜太爷的胳膊——杜太爷没有推开她,她想起当初分别发下的豪言,想说点什么圆场话,可发现根本说不出话。
看着杜太爷老泪纵横,原本心情平静的珍卿,不觉之间也热泪上涌,泪水迷蒙了她的视线,她的喉咙又似哽住了。
当初在火车站分别时,那种脑发热的感觉又来;她的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不由自主地汹涌而出。
杜太爷看她哭得眼红鼻头红,像她娘死的时候,她哭得那副可怜模样儿。他伸出手想为她揩泪,忽地自己尴尬住了——他对孙女从没有亲密举动。
珍卿想抱抱久别重逢的祖父,可是想起多少回碰壁的情形,身体都像有记忆似的,没过脑动作就打住了
吴二姐和陆三哥,不远不近地站着,都没有打扰这祖孙的真情流露。
这时谢公馆听差们上来,要帮杜太爷他们拿行李。别的行李都给了听差,就是老铜钮提得个藤箱,杜太爷一把薅过来给珍卿,一咕咚塞到珍卿怀里,说是给珍卿带的鱼干儿。
这时候杜教授也蹑过来。
杜教授看他爹一眼,然后就侧身把眼光低垂——就是不看着杜太爷,他只低低地说一句:“一路辛苦!雨又大了,咱们先上车再说吧。“
杜太爷也是一样的,仓促地瞅儿一眼,也是把眼放别处,嘴上嗫嚅着没有话说。
珍卿正在情绪激荡着,渐渐也感到团聚的喜悦,忽闻见扑鼻的一阵恶臭,一低头看杜太爷塞的藤箱,这恶臭味快把人熏得升天。
珍卿受不了这么蹿的味儿,让胖妈把藤箱打开看看,要是吃的东西臭了就地扔掉,没必要再往家里带了。
杜教授跟杜太爷俩人,既没有眼交流,更没有肢体接触,杜教授视线低垂着又说:“雨又下大了,快上车吧。”
杜太爷侧对着杜教授,他冷冷地抽气克制情绪。
珍卿看杜太爷的喉咙耸动着,似乎心中感情汹涌,现在就要爆发出来。
杜教授也受杜太爷感染,眼圈莫名泛红了。
他伸手搭上老爹的肩臂,又说一遍“快点上车”。
就见这杜太爷嘴一圆张,发出德语的一个呕吐音,好家伙,也不知几天吃的饭,搜肠刮肚地全呕在杜教授身上。
杜教授瞬间石化掉了,他搁在杜太爷身上的手,一瞬间绝望地拃开了。
你听这水声哗啦不停,杜太爷这呕吐的动静,比三个女人害喜的动静还要大。
他要不然上一顿吃得稀,要不然就是消化不好。
杜教授半月薪水做的西装,全造在杜太爷的半消化物里。
这时候胖妈打开藤箱,那反映就像里头装着谁的尸体似的。
就见箱包里黄黄白白的干鱼,发出让人难以承受的地狱恶臭,登时把过人都熏得死过去。
胖妈高声嚷着说:“唉呀,这都长了蛆,白花花的蛆在里头拱,唉呀呀呀,要不得了要不得了?”
杜教授本就快被爹恶心死,就看见这腐臭的鱼和黄白的蛆,立刻也“嗷呜”一声跑到栏杆边,对着大海就是一阵狂吐。
然后他跟蜕皮一样的,把那高定的西装扯下扔掉,然后他像一阵急惊风,一溜烟儿地路出了码头。
这杜教授被媳妇养得娇,这阵势够他受的,他颤颤巍巍往外走,走路都有点内八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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