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报》的肖先生说了一番话,为他此番的来意做了铺垫。
珍卿作为《葫芦七子》的作者,听肖先生的话并不多么反感。
《宁报》建馆近四十年,根基深厚,财雄势大,在印刷发行和打击翻印方面,有强大的资源和丰富的经验。
所以他们《宁报》以此为资本,想就《葫芦七子》的生产发行,从惊华书局这里分一杯羹,也算不上吃相多难看。
《宁报》一方面肯定是为赚钱,另一方面也为提高影响力,分一杯羹的决心肯定不小。
大家热火朝天地议论《葫芦七子》,杜教授却一改常态,有点失魂丧魄的,还时不时看珍卿一眼。
把《葫芦七子》大夸一遍,肖先生终于讲明来意,他说他们《宁报》下面,有一个《九州画报》,也想转载杜小姐的《葫芦七子》。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肖先生的态度,还是比较恳切的。
他说代表他自己和《宁报》,希望先征得杜小姐的同意,与惊华书局方面妥善协商,在确保杜小姐利益的前提下,变更一下版税合同和发行方式。
韩师兄后来没怎么吭声,他本意就是进点货来卖卖。
他在粤州的审美店子,论规模和实力,还支撑不起他的野心,只好按兵不动罢了。
珍卿对业内的情形,有的是一知半解,有的是知之不详。
肖先生提议加大发行量,在此基础上变更合同,她自然没打算自己谈。
陆三哥也一直甘做壁花,没怎么说话。
他现在默默地拎着茶壶,给珍卿续了一点热茶,然后拍拍她的手背,似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资深望重的郑余周老先生,对这个天资不俗的小姑娘,抱着一份好感和怜惜,他不忍见她当众与人讨价还价。
他就自然地说了一句:
“你们若真有意向,不妨先草合同,草好了让杜小友私下揣摩。现在说得天花乱坠,难不成还能当场看合同签字?”
说着,郑先生撑着拐杖起身,笑着跟珍卿说:
“杜小友,都说你笔墨丹青极妙,又说你学业太忙,难以讨到你的手迹。今天老夫恰适其会,可要偏劳你几幅墨宝了。”
珍卿忙放下茶杯起身,把盖腿的纱衫放一旁。
古、肖二位出版界的先生,也站起来跟珍卿确认:“草了合同,给杜小姐和杜教授,各发一份吗?”
珍卿看也不看杜教授,不辩喜怒地说道:
“麻烦二位先生,合同做成一式三份,送我的律师傅习文先生一份,我本人一份,还有我三哥陆浩云先生一份。
“至于具体细务,跟我的律师和我的三哥陆浩云先生谈。”
这时候韩师兄也站起来,说跟郑先生和师妹一道写字去。
等珍卿和韩师兄,扶着郑余周先生出去,大家面面相觑,不由都去看杜教授。
杜教授自然失魂落魄的。
孙离教授这一会儿,也有点会过味儿来。他们乍然听说这件事,感叹珍卿是个天才少女,天才少女离他们这样近,激动之下径带外人过来。这件事情怕是做坏了。
宁报的肖先生神色变幻,心里不由暗叹一声“坏了”。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杜小姐,跟她父亲关系如此微妙,以至于当众让他下不来台。
这么重要的版税合同,她说让律师和兄长参与,连合同都不给她老爹看,明摆着不想让他插手。
这肖先生暗暗失悔不已,一时失察,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
孙离教授看着杜教授,想想都替他尴尬伤心。女儿对父亲的不信任、不重视,□□裸地被展现于人前。
而在杜教授的书房里,郑老先生和韩师兄,在旁观看珍卿写字,气氛倒是其乐融融。
郑老先生叫珍卿写的,不是常见的诗文对联之类,而是一些教育家的名言,比如:
一、教育青年人,是有识之士的志愿。
二、任何人都应该有自尊心、自信心、独立性,不然就是奴才。
诸如这一类教育格言,珍卿帮郑老先生,写了有十五六条——她从没给一人写这么多。
珍卿觉得差不多,正准备搁笔呢,郑老先生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笑言:
“三十年以前,李松溪先生,正在粤州学道任上,他老人家正是我的座师,我的考试卷子,还是他判的呢。
“如此说来,我今日倒可倚老卖老,自封是你们的大师兄。
“小师妹,我人老多病,下一回再见,还不知何年何日。给师兄多写几幅字,好不好呢?”
珍卿神奇地看着郑先生,看他老人家的年龄,跟李师父差不了几岁,为了多讨她几幅字,竟要认李师父当师父吗?——但压根没听李师父提起“座师”这事啊。
韩师兄跟珍卿解释说:“我倒听师父说过,说郑先生身有锐气,又有钝气,是个身负伟器、能惊天动地之人……”
郑老先生连忙苦笑摆手,说他的一生快到头了,锐气、钝气、伟器,都不足论了,说出来是贻笑大方。
珍卿感冒还没有好全,写了这一会儿字,其实又有点不舒服。
不过,老郑和小韩大约都是直男,一点没看出来她不舒服。
在郑老这样的老前辈面前,犯不着为点小不舒服,表现得很虚弱很矫情。
所以珍卿啥也不说了,又给郑老写了四幅字。
给郑老先生写完之后,韩师兄也是贼不走空,叫珍卿帮他写几个斗方和屏条。
珍卿还在睢县的时候,韩师兄有时寄点玩物画册给她。
此番初见韩师兄,自然是有求必应的。
晚宴在洗尘楼开宴,谢董事长、杜教授,还有他们的五个儿女,都在席间陪客。
郑余周老先生,得了珍卿二十幅字,一反为人师表的稳重,席间对珍卿赞不绝口。
他说珍卿这一手妙笔,是自幼沉淀下来的深功夫,结构布局,运笔点画,可见其用心之苦,功夫之深。他这个荒废多年的老朽,着实是自愧不如了。
古以锦先生也热情附和,说他们社内同仁也议论,说杜小姐对古文经典,涉猎也着实广泛。
这一点,从《葫芦七子》的情节设计,就可见一斑了:
像神瀵之泉的典故,是出自《列子》的;
黄帝失玄珠的典故,又是出自《庄子》;
还有烛阴是出自《山海经》里的人物……
那《宁报》的肖如山先生,更向谢董事长和杜教授,夸赞珍卿说“谢家宝树生庭阶,青骢俊骑驰千里”,赞扬杜爸和后妈教导有方,杜小姐必能成家成名,大放异彩。
珍卿感冒还未痊愈,这一会儿室内有风扇,穿得厚也觉得头有点犯晕。
所以因病不适的她,表情确实乏善可陈,在众人眼里倒像是宠遇不惊了。
她这“喜怒不惊”的坦然态度,又引来人们疯狂夸赞,珍卿礼貌地跟人们客套着,真不习惯被人这么浪夸。
她从小受的是棍棒教育,匡先生和李师父也喜爱她,但是当面夸奖都是点到为止的,倒是跟别人夸她比较多。
还真别说,再淡泊明志的人,被人这么交口称赞,感觉骨头都要轻几两。
陆三哥给珍卿,弄了点南瓜粥吃。
珍卿听大家一痛狂夸,感觉舌头都轻佻了几分,有点不想听使唤似的。
陆三哥看她心不在焉,嘴上沾的饭迹太出格,就递给她一块餐巾,示意她好好擦擦嘴。
同在席中的陆/四姐,提了一个特别的问题:“你挣那么多钱,以后打算怎么花销呢?都当成嫁妆吗?”
就见一桌子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珍卿。
珍卿的脑海里面,思绪晃荡沉浮着,感冒让她失去紧绷感,她很自然地说出肺腑之言:
“我原想买一栋房子,把祖父接到身边来住。”
说着她蓦然低下头,掩饰了一点鼻音,然后抬起头又继续说:
“我少小时候在家乡,与祖父相依为命,蒙诸亲友恩养善待,还被众师长谆谆教诲。
“便不能涌泉相报,力所能力之处,也当回报一二。这些都要花钱的&”
这样不同寻常的几句话,当事人长久在心里记念,说出来觉得是稀疏平常的。
但听到众人的耳朵里,却因骇异而忍不住默然。
刚才还人语沸腾的席面上,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就听郑老先生问她:“这些事,不该你父亲来做吗?”
然后就是一阵声音空白,一分钟内没人讲话,还是谢董事长赶紧说话:
“是我们做儿子、儿媳的,行事散漫,没了规矩,倒让小妹替我们担了责任。”
陆/四姐看着珍卿,一向心性浅薄的她,忽然受到一种震动,她心里起了一阵阵战栗。
她还不明白,她今日从小五的事迹中,获得了什么影响人生的感悟。
但她清醒地意识到,与小五的生活态度相比,她整天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日子过得太稀里糊涂了。
吴大哥和吴二姐,也颇觉受到洗礼似的,一时间无话可说,默默地消化着一些东西。
陆三哥不由自主地,在这个场合,摸了摸珍卿的脑袋。
原来她日复一日的努力,是为了坚守心中可贵的道德感。
忽听见《宁报》的肖先生,拿着帕子出来擦泪,感喟不已地说道:
“我见世间少年人,皆自诩为朝阳春草,盛气非常地往前冲奔。
“他们将昏昏老迈之人,说成灰心怯懦的毒瘤,恨不得消灭之而后快。
“我今日见杜小姐之面,才知世上的少年人,还有像杜小姐这般,不但不以己身为障,冲破性别的藩篱,锐意进取,生气勃勃。
“而且对老迈浑噩的一辈,也抱以宽容体谅之意,如此兼容并包之大胸怀,我在少年人中,所仅见矣。”
他一行哭一行说,忽然当着众人之面,许诺道:
“我肖某人当着众位的面,来表达我的意思。
“杜小姐欲置房产,以奉养祖父,我代表《宁报》许诺,可以预付杜小姐部分版税,以充其购房之资。若还不够,我个人愿掏荷包,帮杜小姐补齐余款。”
那古以锦先生不甘人后,也连忙举手表态,也愿意预付杜小姐版税,也个人尽微博之力,助杜小姐购买房产。
古先生说也认得财政局的朋友,这买房客税之事定会倾力相助。
谢董事长也表态说:“感谢各位成人之美,我们作为父母,作为儿子、儿媳,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边。”
郑老先生也表态,说珍卿给他写的字,他也一定要付她润例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莫名把自己写哭了,为了早点接祖父来,我让女主过得好辛苦,心疼……感谢在2021-06-3017:45:12~2021-07-0120:3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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