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餐之后,珍卿午间小憩,做了一个胸口碎大石的梦,多少有一点不大痛快。
她就拿起画板站起身,还是跑到南边那棵大树下,继续她上午未完成的写生。
珍卿画了一会儿,慢慢地进入状态,渐渐就隔除了一切纷扰。
大房的吴元礼、吴仲礼和吴娇娇,嘻哈疯跑着往这边来了。
吴元礼领头跑在前面,他的一对弟妹在后面追,三个人莫名绕着珍卿乱转欢叫。
那个为首的吴元礼,疯跑之间,腿猛然踢到珍卿的胳膊上。
他踢到人速度慢了下来,看见珍卿抱着画板,他撇着嘴嫌弃地说一句:“我看画的什么烂东西!”
吴元礼说着话,劈手就想用蛮力抢珍卿的画板来看。
珍卿虽说没有太过提防,可是下意识地警觉间,她及时用力按住画板,才没被吴元礼抢走画板。
这吴元礼性格很是霸道,十二三岁的小少年,遇事稍有不如意,戾气立刻就上来了。
他一看画板没抢到,他瞧不起的乡巴佬,不但敢不给他看画,还敢拿眼睛瞪他。
这吴元礼一时下不来台,一犯少爷脾气,上脚就往珍卿肚子上踢。
珍卿顿时吃了一惊,连忙向后仰着身子,险险地躲了一下。
然后,她赶紧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
这吴元礼,一边还要近前来踢她,嘴里还不干不净的:
“你这吃白食的乡巴佬,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我还不稀得看你的烂东西!”
珍卿从地上爬起来站稳,面对面跟吴元礼对峙着。
她按着有点泛疼的胳膊,黑沉沉的眼睛里,渐渐泛上戾气。
她把画板随手丢在地上,冲着吴元礼冷笑一声。
在谁也没有意料到的时候,她像个小豹子一样,飞起一只脚猛踢向吴元礼的左腿。
这地带是一片缓坡,吴元礼受了冲力,猛向后栽倒之后,身不由己地滚了几个轱辘。
那吴元礼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手脚并用想挣爬起来,珍卿一脸煞气地赶上前,不由分说,一脚又给他蹬倒在地。
她一下子骑到吴元礼身上,揪着他衣领子,劈头盖脸一连猛打了他七八个嘴巴子,恶狠狠地问他:“还踢不踢人,还骂不骂人?!……”
吴元礼脸都打肿,还嘴硬地叫嚷:“就要打你,就要打死你,这个吃白食的野种,你等着,我妈会打死你的,打不死——。”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珍卿死死地把他摁住了,嘴巴子跟不要钱一样,脆生生地往吴元礼脸上送——一连又打二三十个嘴巴子。
珍卿猛然被人箍着后腰,使劲地拖抱起来时,她已经打得眼红脑热,弹着腿儿,还指着吴元礼叫嚣:
“再敢骂人踢人,姑奶奶打到你上西天!打死了姑奶奶给你赔命!”
吴大嫂搂着吴元礼,又生气又心疼,摸着儿子红肿的脸泪如雨下。
蛮横霸道的吴元礼,无论家里家外,一向被母亲和外婆,像小太子一样维护着,从来一点重话都没受过。
这一回算遇到硬茬子,他的脸被打得又红又肿,经过这一番激动惊吓,他是又恐惧又难受,就缩在他妈怀里呜呜地哭。
吴大嫂抱着儿子哭了一阵,看着犹然张狂的珍卿,简直恨得咬牙。
她把吴元礼交给钱明月,然后就像一匹母狼一样,赤红着双眼想冲上来撕打珍卿。
抱着珍卿的陆浩云,连忙退两步躲开了她。
吴大嫂还要继续冲过来,吴二姐夹在中间,死死地把她给拖住了。
吴大嫂身子被拦住,但她的嘴可没停下,她哭叫着骂珍卿:
“你个小贱人,不过是寄人篱下乞白食的,不晓得缩着王八脖子装鳖,你敢打我儿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珍卿被陆三哥死死抱着,她是一点不哭,镇定的小脸上,还微微有一点讽意:
“我说他怎么满嘴喷粪,先是抢我的画板,抢不到就拿脚踢人,原来是上梁不正——”
陆浩云捂着她的嘴,贴着她耳边轻声说:“言多必失,不要再说。”
吴大嫂林玉馨,被珍卿的话气到完全失控,叫嚣着:
“你个破落户讨吃的小贱人,数三代都是牲口一样的贱命,你敢打我儿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谢董事长青着脸,扯着吴大嫂暴吼:
“给我住口!你以为你是谁!谢公馆是谢公馆,不是你林公馆,轮得到你说三道四,耍横使威风吗?!——”
就在这个时候,吴祖兴疾走到他老婆面前,狠狠甩了她两个巴掌,打得吴大嫂始料不及,旋着身子狠狠摔倒在地。
吴元礼已经被吓傻了,大房两个小点的孩子,连忙扑到妈妈身上哭。
小女孩儿吴娇娇,见爸爸犹不罢休,死死抱着他的大腿,哭求他不要打妈妈。
吴二姐赶紧上去拦住吴大哥,钱姑妈也挡在大房两口子中间,钱家两个女儿,赶忙去扶吴大嫂起来。
吴大嫂适才被打懵,这一会儿省过神来,立时歇斯底里地向丈夫吼:
“吴祖兴,你敢跟我动手,我为你生儿育女,替你操持家务,我们成亲的时候,你怎么许诺我的?你竟然敢跟我动手,我跟个没完——”
怒火未平的吴祖兴,气得面唇轻抖,跟吴大嫂咬牙切齿地说:
“早跟你说惯子如杀子,让你好好管教元礼,不要一味纵容宠溺。
“你却一言好话听不进。只知道买衫、打牌、看闲书,我好好的儿子,叫你养得跋扈嚣张,快要不成人形了……
“他无故欺侮小姑,你不说安抚好小妹,替你儿子赔罪道歉,竟然替这个孽子撑腰张目,更变本加厉地欺侮人。
“林玉馨,我警告你,你再敢纵子为恶,惯杀我的儿子,我就登报跟你离婚。我吴祖兴说到做到!”
“离婚”一词才落音,吴大嫂林玉馨吓得呆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丈夫。
钱姑妈连忙打吴祖兴,骂他当着孩子的面,这种遭雷劈的话也张嘴就来。
吴祖兴犹是怒气炽盛,转头抓住吓傻的吴元礼,按住他当众扒了裤子猛打,把吴元礼打得鬼哭狼嚎。
场面一时间颇是混乱,连附近也在野宴的人家,都远远地站着看热闹。
吴二姐气得直跺脚:“大庭广众,你们一个个,全无顾忌,一会儿是夫妻骂战,一会儿是棍棒教子,我们家让人看足笑话了。”
原来怒色勃然的谢董事长,这一会儿面无表情,喜怒难测地说:
“祖兴,够了,你要教训儿子,回家好好教训,在这里上演全武行,谁的脸上好看!收拾东西回城。”
然后,她就安排黄包车,拉上杜教授。杜教授坐在车上被拉着走,他远远跟大家招手:
“都回吧,都回吧。珍卿,你跟三哥一起走,别落下了。”
一直在外围观战的陆惜音,看这一阵乱象终于消停,眼发直地看着被三哥拉着走的珍卿,她拉着吴二姐,心有余悸地说:“她怎么敢这么打人?”
吴二姐掰开她的手,没好气地说:“你现在该庆幸,小五没跟你动过手,要不然,你哪是她的对手!”说着撇开陆惜音,大步流星地走了。
陆惜音在原地呆站一时,不知想到什么,不由打了个哆嗦,然后小跑着赶上吴二姐,问:“小五胡乱打人,妈妈会不会罚她?”
吴二姐冷笑着说:“你少管别人的事,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前面陆三哥拉着珍卿走,大哥吴祖兴赶上来,拉着珍卿跟她说话。
他说他特别过意不去,一迭连声地,替他的妻儿向珍卿道歉,他自己也向珍卿道歉,说他对儿子教导无方。
然后,他还向珍卿干脆地许诺,等回到谢公馆,他还要好好教训吴元礼,叫吴元礼认真跟珍卿道歉。
还说要送吴元礼去学校寄宿,好好磨炼他的为人处世,布拉布拉布拉。
等到山下赶上谢董事长他们,吴大哥就言辞凿凿地,跟谢董事长和杜教授,做了庄严的许诺,说会管教好大儿子,这种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
吴大哥跟他们说话时,陆浩云拉着珍卿,就站在谢董事长的车外,看着吴大哥向长辈交代。
谢董事长和杜教授,原本都是面无表情,明摆着不太愉快,却被吴大哥诚恳的态度,还有铿锵的许诺,说得神情慢慢缓和起来。
但谢董事长并未说软话,她语重心长地说:
“祖兴,你那位长子元礼,宠溺太过,坏了性情,别人不知害处,你不能掉以轻心。
“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外人看着以为煊赫,其实危机重重,但凡养出一个败家子,多少辈的心血,全都付之东流。
“祖兴,你别怪妈妈说话难听,你跟你老婆话要讲清,让她不要把长子长孙,动不动就挂在嘴上,我不爱听。你明白吗?”
吴祖兴听得心头一震,外面却一点不露形色。
他特别恭敬地跟他母亲说:“妈妈,是我内宅不修,没有管教好妻儿,让长辈忧心。我会谨记妈妈的教诲,好好管教他们。”
杜教授这时也笑着说:
“祖兴,老婆孩子,既要管也要教,不要一味地打骂,还是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珍卿见那杜教授,对后儿子施行的是谆谆劝导,吴大哥还认真地应下,心中暗叹,好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啊。
等这位吴大哥讲完话,从车旁边走开时,他还跟珍卿笑着点头。
珍卿觉得这位吴大哥,真是修炼多年,城府不浅,有点唾面自干的意思。
陆浩云见她神情惕然,在心底叹了一声,揽着她跟她低声说:“放心,三哥会帮你的。”
陆三哥跟珍卿,坐上了谢董事长这辆车。
珍卿跟人打了一架,没觉得多愤怒伤心,但耗费了不少精神气力。
她坐在后座的最左边,车子启动以后,她闻到从车窗外,飘进的浓郁的桂花香气。
她倦倦地把眼睛阖上,在馥郁的桂花香气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随着车子的颠簸,她的脑袋晃来晃去,有一回还猛磕到后壁上。
陆三哥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睡。
见她说睡着就睡着,陆浩云突然省过味儿。
夏天林兰馨欺负她的那回,她哭了好长时间,哭完也是立刻睡着。
想她这一回动了武力,大约也消耗了不少气力,需要睡个觉休生养息一下。
陆浩云拿起她的手,仔细看她两只手掌的情况,倒也还好。她把元礼脸打得那么红肿,她自己的手倒只是稍微泛红。
陆浩云看着独坐前排的母亲,她也靠在坐椅上睡着了。
她膝下有五个孩子,还有一个感情甚好的后夫,她喜欢大团圆的生活方式,于是把各怀心腹的儿女,硬生生凑在一起。
为了平衡各方的情感和利益,母亲可谓是煞费苦心。
可母亲现在也不愿意承认,有时候强扭的瓜并不甜。
回到谢公馆的时候,珍卿迷登醒了一下,自己走回楼上房间,然后趴到床上继续睡。
陆浩云在房里换衣服,金妈上来叫他,说太太找他说话。
陆浩云听着楼下,吴元礼又在鬼哭狼嚎,吴大嫂一边劝丈夫别打,一边也在哭个不完。
所谓人前教子,背后教妻,大哥一向做得很好。他今天当面打大嫂,倒着实让人意外。
陆浩云没兴趣到窗前去看人教子,直接走出房门下楼去了。
到了谢董事长书房里,这一会儿,吴二姐正给杜教授分析:
“……乍一看是小五冲动,一上来就诉诸暴力。可是你要看她行事背后的心理。
“她是一个女孩子,无故被人欺负,第一反应不是求助家长,反而自己扑打上去。可见她在睢县老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杜教授后知后觉,听明白吴祖怡的意思,不由黯然起来,说:
“是我为父失职,让她无所依恃,以致性格暴烈,像个滚刀肉一样。”
谢董事长握着杜教授的手,劝说道:
“万幸,她还没有长大,还在我们这老鸟的庇护之下——我们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一直不作声的陆三哥,却忽然说:
“母亲,我以为你们考虑得太浅。”
不说谢董事长和杜教授讶异,连吴二姐也不解其意,就听他娓娓道来:
“小五是个聪明的孩子,心思非常敏感,她很会自我保护,对任何人都深藏戒心。你们若只抱寻常的补偿心,未必能融化她心里的坚冰。”
杜教授神情正肃,皱着眉头深思起来。
陆浩云看着杜教授说:
“前天小五初见杜叔叔,她显得过分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她看起来安分懂事,但是,缺乏对人的信任和依赖。
“她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能信任、依赖。推而广之,我们这些姻亲构成的亲戚,在她心目中是什么形象?
“她才十六岁的年纪,却把所有人都看透了,也看死了。她善于忍耐,个性顽强,只为她无人可靠,只能依仗自己。
“我与她是半路兄妹,都忍不住怜爱心疼,不知道杜叔叔身为父亲,究竟作何感想?”
陆浩云这番深刻剖析,不啻是振聋发聩,把懵懂度日的杜教授,也震得心怀大动。于是,他开始唰唰地落泪。
杜教授当着妻子还有两个小辈的面,哭得越来越汹涌澎湃,完全不能自已。
吴二姐抬手推了弟弟一把,觉得他真是辛辣直白。
吴二姐明知道弟弟故意夸大其辞,想刺激一下杜教授,却也被他勾起了寄人篱下的回忆。
谢董事长在一旁,温声细语地劝慰着杜教授,隔空还瞪了儿子一眼,心里暗怨他说话不够委婉。
在观众们对杜教授的这出泪崩戏,看到乏味以前,杜教授终于止住哭,站起身来说:“晚饭快好了,我去唤唤珍卿。”
这里的其余三人,注视着他匆匆出门。
吴二姐无奈又好笑:“这杜叔叔,像个孩子一样,说风就是雨,一点等不及。”
谢董事长白了小儿子两眼:
“你杜叔叔心思浅,又容易动感情,你何必刺激他?
“他从自己想通,要接女儿过来弥补,就惶惶不可终日,想见她又怕见她,还特意从粤州避到晋州,磨蹭到快开学才回海宁。
“他精神上的痛苦,已经够他受了。”
吴二姐和陆三哥,都有点无语地看着母亲。
吴二姐颇是郁闷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养了三个儿子,对这个心思浅的儿子,您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
谢董事长恼羞成怒,直拍打吴二姐的背,一边打一边说:“你们两个坏东西,专意来气我的。”
陆三哥就站起身来,说:“妈妈,没事我出去了。”
吴二姐站起身,拦住她的打人手,没好气道:“妈妈,没事我也出去了。”
两姐弟正要结伴而出,外面有人敲门。
谢董事长问是谁,说是倪七姐,这倪七姐和她丈夫康海儿,一起管着后面亲戚和佣人衣食住行的杂事。
康海儿和倪七姐,是谢董事长一块长大的老家人。
只因康海儿身有残疾,不能担负整个谢公馆的事务,就只让他们两口子,单管后面这一项事务。
谢董事长叫住吴二姐姐弟俩,说:“你们两个不要走,大嫂看着精明,其实愚钝,这个家我不放心再叫她管。你们两个以后,要帮我分担一些。”
这姐弟俩倒没推拒——不是想揽权贪钱,而是同样觉得吴大嫂管家不妥。
这倪七姐进来以后,上报了一件非常要紧的事。
把在场三人都惊得瞠目结舌。
谢董事长的面庞上,酝酿着强烈的怒气,骂了一句“岂有此理”。她跟倪七姐再次确认:“那林小姐悄悄打胎,是真的吗?”
这倪七姐苦笑着说:
“小姐,我们两口子,从小跟您一块长大。
“您是知道我们的,无冤无仇的,怎么会拿人家小姐说嘴?只是这事情太大,我跟阿康,实在不敢瞒着您……要是闹开了,谢公馆的名声也要臭。”
吴二姐也张目结舌,半晌才不可置信地说:“咱们这谢公馆,住过多少亲戚朋友,一直相安无事……林家人怎么这么糊涂?”
倪七姐说完事先退下去,而由主人家们,先商议一个章程出来。
谢董事长面现疲色,思量了一会儿,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却跟一对儿女说:
“祖怡、浩云,你们说一说。”
吴二姐思量来去,斩钉截铁地说:
“妈妈,这种人绝不能再姑息。她们弄出不名誉的事,让咱们谢公馆蒙羞不说,你想想惜音和小五,正是心思浮动的年纪,还有大房的三个孩子,这是多坏的影响。“
谢董事长点点头没说话,一副听员工汇报的老板派头,又问:“浩云,你怎么说?”
陆三哥把打火机,丢进衣服口袋里,淡淡地说:
“妈妈,谢公馆是你的谢公馆,你容不得它藏污纳垢,我支持你快刀斩乱麻。”
谢董事长摇头长叹,说:
“前年林家母女来投奔,我心里就不喜欢。
“你大嫂苦苦求我,你大哥也帮着求情,碍于情面留下她们。
“她们这两年在我家,惹出多少无理的事。现在还闹弄出堕胎丑事。
“这要是传扬出去,那些好事之徒,还不晓得怎么编排。我好好的谢公馆,恐怕就要变成做皮货生意的下流地方。……”
吴二姐却想起一件事,忧心地问:“那林小姐如此作派,周家人还被蒙在鼓里,那他们跟周家的婚事?——”
谢董事长冷笑着道:“与我们什么相干,林家的事,就由林家人自己做主。你们要退步抽身,置身事外,连我也不好插手。”
吴二姐默然点头,林家跟周家的婚事,若是谢公馆太过热络,那是助纣为虐,坏了良心。
可如果一心替周家着想,让林家失了跟周家的婚事,那也是坏人姻缘。
得罪林家母女倒不妨。母亲要是因为这件事,跟大哥大嫂生了龃龉,那谢公馆就家无宁日了。
谢董事长按按太阳穴,吩咐吴二姐说:“你去找个佣人,把你大哥大嫂叫来——你不要亲自去。”
陆三哥坐在沙发上,拨弄着他的打火机,这一会儿没有吱声。
吴二姐要出去叫人,他干脆也起身离座,跟吴二姐一道出门去。
陆浩云与吴二姐分开,从北边楼梯走上来。他一时不想进房间,就站在走廊北边的阳台边,看外头秀逸生气的秋日景象。
刚才,杜教授在下面哭女儿,他母亲那样心疼哄劝,简直看待得像心肝宝贝一样。
陆浩云幼时见过父母恩爱,如今旁观母亲与后夫恩爱,年龄再大也是滋味莫辨。
但是当他滋味莫辨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不期然现出小五的脸来。
想到中午在野餐地里,看到杜教授和母亲相互喂吃,小妹一边大嚼着食物,一边脸鼓鼓地拿眼瞪他们。
她那种神情很奇异,说是厌烦痛恨,好像不到那个程度;说她是心中愤怒,好像也不纯然是。
陆浩云只能猜到,就像她那回骂惜音一样,小五心里没说出的话,肯定也很促狭好玩的。
陆浩云一想起那情景,就觉得五妹妹真是可爱,让人心里有点发软,心里那难辨的滋味说散就散了。
吴二姐帮母亲叫了哥嫂,心里不大痛快,特意上来找弟弟说话。
他们姐弟两个,一起到陆三哥房里。
吴二姐作为医生,她还有点痛惜,说:
“那林太太实在昏聩,女人身体那么娇贵,她就给女儿胡乱用药。听倪七婶说的,她这一个多礼拜,都是沥血不止。一个不好,以后孩子都生不了。”
陆浩云倒了一杯水,递给二姐,没有搭她这个话茬儿。
就听吴二姐继续说:
“所以,现在有一种风气,也暗暗怂恿性自由,我是不赞成的。尤其对女性来说,安全不能保障,倒不如保守一些。
“待会儿我要跟惜音好好说说,这就是血淋淋的教训,她从前跟大嫂走得近,也跟林兰馨处得热,不能让她被人引入歧途。
“小五看着还没开窍,以后再跟她说这些。”
陆三哥听着她说话,一直没有吭声,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慢悠悠地喝着。
说完了想絮叨的,吴二姐拉着弟弟问:
“浩云,我亲爱的弟弟,你刚才刺激杜叔叔,是想让他还有妈妈,对小五更加上心吗?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处心积虑维护小五呢?”
陆浩云顿了一下,放下水杯,看着姐姐反问她:
“姐姐,你跟大哥同父同母,跟我是同母异父,在你的心里,谁的分量更重?”
吴二姐闻言一怔,沉默有时,才反问道:“怎么突然这样问?”
陆浩云和二姐一同长大,亲生的兄弟姐妹四人里,他们两姐弟无疑感情最深。
可是人处在关系网中,有时候,就不能只扮演一种身份。
不同身份之间的冲突,难免让人踯躅不定,左右为难。
陆浩云凝视着二姐,说:“姐姐,你说不出来,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是人之常情。但小五不一样,她毫不犹豫地选了我。”
吴二姐很是费解:“什么意思?”
陆浩云扯扯嘴角,耸耸肩说:
“你们还在晋州时,惜音经常欺负小五,可是小五要么忍耐,要么婉转化解,我以为她擅于隐忍。
“但我今天才知道,不单单因为她能隐忍。她选择忍耐惜音,而痛打元礼,就是在我和大哥间,做了下意识的选择。”
吴二姐若有所悟,嗫嚅了两下,神情极为复杂,许久才说:“浩云——你跟大哥,是不是什么事?”
陆浩云沉默一会儿,说:
“姐姐,你稍等一下。”
陆浩云说着,起身往卧室里去。
没一会儿,他从卧室里出来,拿了一个档案袋,递给吴二姐看。
吴二姐狐疑地打开,看了半天没看明白。
陆三哥的口气很寻常:
“关于我的绯闻,总是无中生有,层出不穷。我原本不以为意。直到上回你和妈妈生气,我才特意找人查访。
“这才晓得有一个人,按照小报给我造绯闻的数量,每一季给小报发津贴。
“这个人,与大哥有联系。”
吴二姐脸色遽变,惊疑了半天才问:“你是不是……是不是误会了?”
陆浩云摇摇头,说:
“里面有一张照片,是大哥跟经办人见面的情景。姐姐,你不必忧心,相比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这种手段只算是隔靴搔痒。
“我没打算怎么样。也没想跟大哥计较什么。我过往怎么对待他,以后还是照旧。”
吴二姐见他风轻云淡,心情复杂之极,支吾了半天,提不出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
时间回到半个小时前,珍卿睡醒的时候,鼻间一动,嗅到浓郁的桂花香气,她从床上坐起来。
看着床头柜上,一只玻璃瓶里,插着两束白嘟嘟的桂花,她凑近闻了一下,大叹一声“真好闻”。
大概是胖妈给她摘的,觉得她打一架肯定身心受损,想安抚一下她。
珍卿刚倒了一杯水喝,就听见有人敲门,然后听杜教授在外面说:“珍卿,是我,是爸爸,你睡醒了没有?”
珍卿莫名惊了一下,然后镇定下来,平稳地说了一声:“我睡醒了,爸爸,你进来吧。”
杜教授推门进来,睁着湿漉漉带水光的含情眼,特别深情脉脉地,凝视着她的女儿。
然后他就非常戏剧性地,高高地抬起脚跑过来,猛一把薅住珍卿,紧紧地按在怀里,又揉又捏地,很动感情地出着长气说:
“珍卿,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你,但是现在的爸爸,不是从前的爸爸。
“爸爸已经大彻大悟,觉今是而昨非,要抛弃浑噩的前生,洗心革面做一个全新的人。
“爸爸剩下的光阴里,除了事业之外,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人生课题。”
珍卿听得直发愣,不晓得怎么回应他才比较应景。
可是面对杜教授这个人,珍卿真是装不出来真感情。
她小幅度地动作着,把死抱着她的杜教授格开,然后客气地请杜教授就坐。
父女俩在小圆桌边就坐,珍卿给杜教授倒了一杯水,听他一边哭一边唠叨,
他很痛悔对不起珍卿,对不起珍卿她妈,然后立各种旗子,保证要做个怎样怎样的爸爸。
为了表示对演讲者的尊重,一开始珍卿是心无旁骛地听他说。
她看着杜教授那眼泪儿水,就跟喷泉里的循环水一样,来来回回地流不完。
珍卿小时候读过《婉约词》,记得有一阕词,专写一个伤心女人的眼泪,写道:
泪珠若得似真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红丝点百万。
珍卿小时候觉得,古人真会雕琢词句,把一个哭包女人的眼泪,意境描写得这么唯美。
可是现在看着杜教授,觉得那词句写得真贴切。
杜教授的相貌,长得真是挺拿得出手。
而且他哭起来,眼睛并不红肿,还真有点梨花带雨的清透感。
当然不是说他有多娘,杜教授个头不低,长相虽然不错,但终归还是个男相。
杜教授要是年轻个十岁,回到家乡参加男士选美大赛,肯定能蝉联村、镇、县、市的所有冠军。
他可以一路过关斩将,从杜家庄先生、东桥镇先生、睢县先生,一直做到永陵市先生。
当然,能不能做禹州先生,这还是不大好说。
毕竟禹州还是挺大的,从全省找个比杜教授更受看的,那也不是没有可能性。
所以说啊,一个人能混入豪门,总要有点特长的啊——颜值特优,也算其中一个优点了。
杜教授又能哭又能说,感情实在过于充沛。
珍卿听得有点犯困,就开始剥橘子吃了。
据胖妈说,这是楚州才运来的新鲜柑橘,滋儿拉甜的。
剥好的橘皮放在一边,那橘瓣上的白络子,她也没有撕下来,就掰了两瓣塞进嘴里。
她一边吃着,一边忍不住点头,果然是香甜爽口。
珍卿吃了四五瓣柑橘,听见杜教授不再说话。
他现在是怔怔地看着她,又是那种带着迷思的眼神——肯定又在想她妈云慧了。
讲实话,珍卿不习惯杜教授,直白地跟她讲感情,她跟他没有感情基础,没心思做出什么回应。
她倒是想起一件重要事体,一直没来得及问他,看他情绪已经平静,珍卿试探着问他:“爸爸,你一个月薪水多少钱?能不能每个月,给我一点零花钱?我有好多用处哒……”
杜教授:“…………”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女主可以横行谢公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