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吃完饭以后,陆浩云叫珍卿稍等,他到对面公共厕所去一下。
陆浩云从公厕里出来,看到珍卿在街对面,她一只手掐在腰上,另一只手,间或画着圈地抚摸肚子,姿势怪异地来回溜达着。
这架势,好像女人怀了孕,月份已经很大了,身体上有说不出的难受。
陆浩云一时间忍俊不禁,笑得停不住,只好背过身去笑够了,免得被珍卿看见了。
他自然知道她是吃撑了,刚才看她吃得那么香,想劝没忍心劝——想她在学校里面,肯定吃得不太对胃口。
陆浩云在这里笑够了,才过马路到对面去。跟珍卿商量,说才吃完饭,一起散步消一下食。
等散完步坐到车里以后,陆三哥就劝珍卿:“以吃不完,不要勉强吃。”
珍卿有点不好意思,她所以吃那么多,其实主要是怕陆三哥,再要求她说什么好听的话。
其他的原因倒是次要,不过不好跟他讲实话,就说:“那不是啥,那不是怕浪费嘛。”
前面开车的徐师傅,就跟珍卿说:
“杜小姐,那怎么会浪费啦?!饭店剩得那些好菜,一般伙计都捞不着,最后,全是大师傅带回家。大师傅家里的油水,多是从这儿来的。这是个规矩,连掌柜的都不管的。”
珍卿一听,“噢”了一声,恍然大悟。
没想到小小一个饭店,也有意想不到的潜规则。
如此说来,她先是减了两个菜,又把点的菜吃个那么多,无意间,倒侵犯了大师傅的利益呢。
想想也是,后世弄个啥光盘行动,那是人民生活富裕了,没几个人愿意吃饭店的剩菜。
可是现在,多少人吃不饱肚子,多少人在垃圾堆刨食,有大饭店的剩饭剩菜吃,也算是顶奢享受了吧。
陆三哥看着珍卿,闹不清这孩子在想什么。
珍卿终究没跟三哥说,她想换个学校上。
她还有不到一个礼拜,就要放月假了。
原则上来讲,她想换个学校上,如果不经过杜爸和后妈,贸贸然让三哥这个同辈人插手,说不定就是给人找麻烦。
她要趁着这次放月假,先看看两位长辈,究竟是什么态度,然后再根据实际情况操作一下。
珍卿回学校,那是踩着点上课的,吃得太饱,又没有午睡,她这音乐课,差点睡着了。
陆浩云看珍卿进了校门,回身钻进了汽车里,坐在后面闭目养神。
司机徐师傅跟陆三哥说:
“陆先生,杜小姐在学校,有一回做祈祷睡着了,他们那位斋务长,把事情给她捅大了,记了一次小过。
“杜小姐也是奇人,她们那学堂里的人,都不晓得她是谢公馆的五小姐。”
陆浩云“嗯”了一声,徐师傅等了片刻,才听见陆三哥说:
“徐师傅,先去圣母院路二十九号。”
徐师傅诧异地问:“去列基富先生家,他不是美利坚国的人吗?”
跟德国的教会学校,能扯上什么关系呢?
陆浩云因徐师傅,平常要给他办许多私事,也不吝于教他洋人的一些人情世故,就跟他说道:
“教会学校的经费,泰半来自教会的募捐,募捐对象就是寻常教徒。
“自从一战以后,欧洲国家普遍萧条,尤以德国最甚,他们战争损失极大,还要承当巨额赔款,马克大低,德国人自然精穷得很。
“最近这些年里,国内的德国教会学校,要么经费不支,难以为继,要么转头向别国富人募款。此时要说哪国富人最多,当以没受一战影响的美利坚国。”
徐师傅于是恍然大悟:“陆先生,我想起来了,那位列基富先生,一向热衷于投资教育,是不是也对杜小姐的学校有捐赠?……”
陆三哥没再说话了。
从美国人列基富家出来,徐师傅启动车子,问事情怎么样,陆浩云坐在后座,说:“没什么问题。”
说着,陆浩云感觉到自己心情轻快,莫名觉得自己可笑。想他千辛万苦,做成多少不寻常的事,那些高兴也只是片刻的。
刚才只是跟人递一句话,让人在学校照顾一下妹妹,他莫名其妙地喜悦不已。
他正试图剖析自己的心理,忽听徐师傅说:“陆先生一出马,必定马到成功,杜小姐日子好过,她肯定也高兴。”
陆浩云看着窗外,有两个外国女人,撑着阳伞,说笑着走过去了。
他叮嘱徐师傅说:“她们那位斋务长,既然不和气,你在外面活动一下,把她调走吧。——这些事,不必让杜小姐晓得。”
徐师傅虽然不理解,还是懂规矩地应下了。
陆浩云少年时候,读过改造国民性的书,也很信奉一句古话:鸟笼里飞不出雄鹰,花盆里长不出苍松。
一个孩子要健康成长,除了要以爱浇灌之外,也同样要经历挫折和痛苦,以磨炼意志和心境。
他自己自幼出洋留学,尤其是十三岁留学欧美,学业生活上的很多困境,都须自己应付。现在,反而长成有意志力的人。
而四妹惜音恰恰相反,她遇到任何事情,总要闹总要嚷,过错诿于他人,所求也仰赖他人。
惜音的教育失败,让陆浩云反思了很多,他希望有些遗憾事,不要留在小五的身上。
所以,即便他为她做了什么,也不必让她知道,不能让她形成依赖心理。
即便他也察觉到,五妹不大喜欢圣音,也没有贸然提出立刻让她换学校。
五妹现在心性很好,但十五六岁的年纪,想要惯也是能惯坏的,他先要观望一下。
陆三哥带珍卿吃过饭后,只过了四天,圣音女中就放了月假,月假只有三天时间。
但幸好没布置啥作业,假少也比没假好啊。
圣音女中放月假是这天上午,上完三节课就宣布放假了。
外面来接学生的车和人,把整个街道都填塞满了。
吴二姐和陆三哥,一起来接的珍卿。珍卿给两位兄姐问好。
临近中午,太阳还挺晒人的。
陆三哥戴一副太阳镜,举着一把伞,给吴二姐和珍卿遮阳,特别有绅士风度。
吴二姐拉着珍卿,细细端详一番,就跟陆三哥笑着说:“一个多月不见,小五长大不少,像一个淑女了,还有点晒黑了。”
珍卿一听,笑得确实很淑女——学校对她们的仪态举止,一直要求挺高的。
她跟吴二姐说:“我们每天要做体操,一礼拜有两回体育课,课后还经常打球呢。”
三个人一路挤开拥挤的人,好容易坐到汽车里,他们三个都坐进汽车后面,吴二姐坐在中间。
珍卿就问吴二姐:“二姐,你医院不忙了吗?”
吴二姐疲倦地叹气:
“医院的事,忙也有人帮的。就是众仁医院里,原来办了一个学校,专门培养产婆和看护妇的。
“今年学校要扩大规模,我上半年,到处求人出钱赞助。整整一个夏天,又跟办各种手序,找房子找人,办器械办教具,忙得晕头转向。”
吴二姐说完,觉得珍卿大概不懂,就摸摸她的脸说:“你小孩子别操心这些,知道二姐确实忙,不是故意不理你就行了。”
然后,吴二姐很感性地,握着陆三哥的手说:“小弟,你给姐姐出钱出力,帮了这么大忙,姐姐真没白疼你,谢谢的话我就不说了。”
陆三哥看吴二姐,笑得很温情,说:“以后姐姐有事,弟弟还会服其劳,姐姐确实不用多说。”
珍卿默默看着他们,再一次感叹,这姐弟俩感情真好。
她在谢公馆听说过,后妈第一任丈夫过世,她离开第一个夫家吴家,后来带着吴二姐,嫁入第二个夫家陆氏。
吴二姐跟陆三哥,这姐弟俩是相伴一块长大的。
后来谢董事长母女俩去东洋学医,也带着年幼的陆三哥一起去的。
长姐为母,肯定小时候对弟弟照顾得也多。
又听陆三哥问吴二姐:“听说晋州的柳惜烈,也想让晋州的妇女,来上你的产护学校?”
吴二姐“嗯”了一声,
“他倒赞助了一笔器械费,要送学员就让他送,可学费他必要出的。我在晋州,给他当了一月长工,只吃他一顿饭,不能叫我给他做白工……”
珍卿看吴二姐,眼周还黑影,确实累得更加瘦了。
总以为豪门世家,都是穷奢极欲、挥霍享乐的,可是眼前的这位吴二姐,还真不是坐享其成,只知享乐的。
她的母亲谢董事长,也是一样的。
在这种半封闭的社会环境下,多少女人受的教导,还是要她们依附别人而活。
那么多女性,都以嫁了豪富的丈夫为荣,以依附别人生存为荣。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却敢于冲破桎梏,为常人之不敢为,真的难能可贵。
珍卿正在心里赞叹,忽听吴二姐问陆三哥:“我听人说,范静庵到处跟人说,你要投资他的纺织厂,是怎么回事?”
陆三哥不大在意地说:“这回闹□□、工运,他厂子损失不小,确实游说我入股。我回绝了他。”
吴二姐有点忧虑:“范静庵这人,极会钻营,做事也毒辣,你会不会得罪他?”
陆三哥就懒散地说:“我把两处住所,前后左右的房子,都买下来了。我确实无钱入他的股,理由已经讲给他听,他若想不通,那是他的事。”
吴二姐皱起眉头,很是不解:“你买这么多房产做什么?投资吗?”
陆三哥不大在意地说:
“原本不为投资,晋州路的房子旁边,有个前朝的爵爷来看房,有意要买,他有七房大小老婆,生了十一个女儿,凑在一块儿太热闹。
“我怕他们真来住,吵得我不能住,就把四周房子都买下来,也算是投资房产了。”
珍卿听得瞠目结舌,真的是贫陷想啊。
平时看着挺精明、挺稳重的陆三哥,因为怕邻居吵到他,竟然一下把四周房子都买下。
有钱真是任性啊任性。
吴二姐的神情,莫名有点复杂。忽然又问陆三哥:“你父亲前天去谢公馆,是不是碍于他才把钱——”
陆三哥顿了一下,说:“跟他有点关系,但我是商人,还是主要考虑利润。”
珍卿不大明白,陆三哥拿钱去买房,跟他父亲有啥关系。就听陆三哥说:
“现在确定不打仗了,海宁西边的铁路线,现在重新开始启动,将来交通会越加便利,各地物资汇聚于此,各地商绅都在涌入海宁。
“所以,投资房产前景好。以后做实业需要资金,随时能以房换钱。”
嚯,二十世纪初的炒房党,真的好牛叉的感觉,这时候没政府控制炒房,他们还不是想咋炒咋炒。
好像明白,富人为啥越来越富了。
陆三哥见她表情,好笑地问她:“你这是什么表情?”
珍卿在心里说,这是确认过眼神,感觉你是我惹不起的人的表情。
但话不能这么说,珍卿就问他:“三哥,在海宁一座花园洋房,要多少钱?”
吴二姐摸摸她脑袋,说:“海宁现在的房价,真是太疯狂了,你三哥住的花园洋房,已经炒到四五万块,我都买不起房了。”
四五万块?对于她这种升斗小民,四五万块,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啊!
上辈子买不起房,好像这辈子依然买不起房。
这四五万块,啥时候才能挣来啊。
陆三哥看她发傻,跟二姐相视而笑,这孩子有时候还是呆。
回到谢公馆,珍卿从车上下来,两个哥姐才跟她说:“你上圣音女中后,第一次回家,全家人都在等你呢。”
一听这两个哥姐的话,珍卿心里蓦然一紧。
平常一点没觉得,现在有点莫名的紧张感觉,还好不是那么强烈。
不等她作点什么反应,吴二姐就挽着她胳膊,拉着她往中间的楼里走。
他们还没有走进楼门,就听里面传来热闹的谈笑声。
里面客厅大约坐着不少人,谈天说笑的声音很大,还有小孩子的笑闹声。
吴二姐把珍卿拉进去,很大声地跟人们喊:“妈妈,杜叔叔,小五接回来了。”
珍卿往客厅瞅了一眼,先看见吴大嫂,和她的三个孩子,还有许多男女老少,看着都格外地陌生。
不过,根据各人坐的位置,还有他们的年貌特征,她大致看出来,谁是后妈谢董事长和杜爸爸,谁是吴大哥;还有那些陌生的人,大约也是亲戚。
这一会儿她还有空想,林太太和林兰馨,竟然没有来凑热闹。
她没来得及多想,吴二姐拉她一直向前走,陆三哥也跟在后面走。
陆惜音跟她三哥招手,陆浩云顿了一下,就近在惜音身边坐下了。
这时候,吴二姐把珍卿拉到前面,她给珍卿指一个中年男人,说:“还记得爸爸吗?”
珍卿眼前的这个男人,生得浓眉俊目、直鼻宽唇,皮肤比大部分女人都细嫰。
在珍卿模糊的印象里,小时候的杜爸爸,是一个悒郁瘦削的中年人,从来不愿意正眼看她。
但眼前之人,却正值盛年,意气风发,他比十一年前精神多了。
至少看他这个气色,不像是需要换肾的样子。
他一身服帖的铅色西装,一副干净的金丝边眼镜,手上有精致的手表,胸前的衣兜里,插了一只金色的钢笔。
一看就是过得体面的上层人士。
珍卿莫名想起来,头一回见林家母女,她们说杜爸是小白脸儿,倒真没有说错他。
杜教授握着珍卿的肩膀,仔细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他的面皮有些发抖,镜片后面的眼睛,已经泛红湿润了。
他动情地对珍卿说:“你跟你妈妈,长得真像。”
从小到大,多少人跟珍卿说,你爸跟你妈感情太深,你长得又太像你妈妈。你妈早早去了,他见到你总是伤心,你不要太怪你爸爸。
这种话她从小听得太多,总觉得太像小说情节,让人想信而不太信。
可是今天,当面见到杜教授的反应,珍卿倒觉得,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杜教授握着她肩膀,双手颤抖得很厉害,而他的眼泪,毫不作伪地,簌簌地眼睛里流下来。
想起亡妻,他的情绪确实很痛苦,这确实作不得假。
头回见到五妹的吴祖兴,看这一幕父女相见,觉得实在无聊。他扭开头懒得看了。
他回头见妻子低着头,正在看她手上的红宝石戒子,对这一幕父女重逢也没啥兴趣。
吴祖兴看着四妹惜音,见她也是兴趣缺缺,看着自己新染的指甲。
倒是三弟陆浩云,看着那一对父女,很专注的样子。
陆浩云发现,十一年没跟父亲见面,这个小妹珍卿,却几乎是无动于衷。
她父亲已泣不成声,很动情感。
可她直挺挺地站着,既不开口说话,也没有额外的举动,也不跟着父亲一起哭。
她脸上,甚至没有一点委屈怨恨。
找个恰当的形容,她显得麻木而冷漠,仿佛眼前痛哭失声的,是一个跟她不相干的人,。
站在珍卿身后的吴二姐也觉得,五妹的反应很不对劲,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唤了一声“小妹”。
杜爸却抱住珍卿,把她搂得死紧,哽咽道:“珍卿,我对不起你妈妈,也对不起你,以后,你就在爸爸身边,爸爸好好照顾你。”
珍卿既不能感同身受,也没有受到他的情绪感染,对她什么积极的回应。
她才穿过来的时候,也试图讨好过他,可他对她漠视疏远,没让她感受到一点温情。
后来他离家那么多年,她有那么几回,也对这所谓的父亲抱有期待。
可是十六岁的杜珍卿,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趣,再次向这个人敞开心扉,她不想承受再一次的失望。
所以她只看着杜教授,她真的哭不出来,还是由杜教授想到生母,她眼圈才有点发红。
既然人在屋檐下,珍卿没打算弄得太僵,还是叫了一声:“爸爸。”
背后陌生的亲戚里面,有个中年女人连忙笑着凑趣说:“还是太久没见,孩子记不起爹的样子,这抱一下就好啦,血脉亲缘是错不了的。”
杜教授哭得差不多,赶忙指着身边的女人,推着珍卿说:“这是爸爸的妻子,是你的新妈妈,珍卿,快叫妈妈。”
珍卿就被吴二姐拉着,侧身挪一下步子,又杵到一个很气派的女人面前。
气派——是谢董事长,留给珍卿的第一印象。
这谢董事长一张鹅蛋脸儿,长得浓眉大眼、圆鼻长唇,相貌端正有秀色——但她人过中年,体型稍微圆润一些。
她的坐姿特别端正,脊背挺得很直,眼睛也神光明亮——脸上微微含笑,表情也还慈爱。
珍卿早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没想跟人搞对抗,只要后妈不是太坏,她就打算踏踏实实地,把这个后妈给认下了。
她打算把“妈妈”这个称呼,留给长眠在杜家庄的生母,而喊这位谢董事长为“母亲”。
可是临到跟前,她的嘴就像拧了劲的蚌壳,怎么张也张不开。
而她的眼睛,却像堤坝决了堤似的,泪水汹涌地往下落。
珍卿连忙拿出手绢来擦。
陆/四姐早已经不耐烦,这时候就格外不愤。
她跑到前面来,扒拉了珍卿一把,火气很大地吼:“你有什么好哭的,谁强逼着你不成!”
谢董事长神色一厉,吼道:“你给我闭嘴,滚回楼上去。”
秦管家连忙拉陆/四姐,陆/四姐也气哭了:“我说错什么了,咱们家哪里亏待她,她有什么可委屈的。”
说着,她又推了珍卿一把,恶狠狠地说:“你再哭,就别在我们家待了。”
谢董事长端然稳坐,隐怒地看着四女儿,克制地说:“这个月的零花钱,你不要指望要了。”
陆/四姐一听这句话,尖声哭叫起来了。
说着,谢董事长扫一圈众人,平平地说一句:“这个月里,谁都不许给她花钱。要是谁敢阳奉阴违,别怪我不给你留脸面。”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才晓得有一首歌《兰花草》,竟然是胡适之写的诗改编来的。讲真,胡适之先生写的诗不少,尤其他为了推白话,写了不少白话诗,但让人印象深的好像没啥子。论写诗还是我迅哥儿厉害。感谢在2021-04-2813:08:27~2021-04-2912:1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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