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珍卿他们坐着车子,在城市里绕来绕云,终于到了一片大别墅区。
这里森植蓊郁、环境清幽,不同人家的楼院之间,间隔着不近的距离——比乡下人住得还宽敞。
这里的路面,也异常整洁干净。
有的人家没有院子,就见那碧茵茵的大片草坪后面,是一栋栋几何形屋顶的洋楼。
那些灰砖红瓦的洋楼后,是瓦蓝瓦蓝的高远天空。
对比街市上看到的景象,这里像世外桃源一样。
到了一个灰院墙的人家时,车子停在雕花铁艺大门外。
从汽车上下来之后,大家还没有按门铃,门房就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陆三哥叫佣人给珍卿搬行李,然后领着珍卿走了一段,把她交给一位姓秦的女管家。
陆三哥说有事出门,让珍卿待在家里不必害怕,一切都有人管照她的。
然后,他就直接走出大门,坐着汽车说走就走了。
带引珍卿的这位秦管家,大约三四十岁,身材纤瘦有致,面孔娟秀端庄,是一个内敛得体的中年女人。
珍卿对她印象不鲜明,觉得大概是稳重可靠的人吧。
这谢公馆占地挺广,从门道里走进来以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落在草坪中间的喷水池子。
那水池中央的台子上,有一个西洋女人的雕像,四周的小砖台上,还有四个小孩儿的雕像。
这宽敞庭院的两侧,各有一个西式檐顶的小亭子,亭子再向南北两面去,还有两座灰砖的小洋楼。
珍卿来不及细看,那位秦管家带着她,走进中间最气派宏壮的洋楼里面。
这栋大洋楼是坐西朝东建的——只看楼上窗户的数量,就知道窗户后面房间不少。
走上那不太短的前门台阶,过了走廊从中间的大门进去。
走到内厅里面,才知这栋三层洋楼,比外面看起来更大。
这整个前厅,都是开阔的区域,没有隔成一个个房间。
厅中间一棵盆景树的旁边,安置着一架黑色三角大钢琴。
过了大钢琴再往北去,就错落放着桌子沙发,中式西式的都有,看着都是典雅考究、造价不菲的样子。
南面的厅堂较为空旷,基本没摆什么东西。
珍卿猜测,南边应该是办宴会时,用来做舞厅的场所。
秦管家大略给她指了一番,说这里是家里的小宴会厅,东北边的那栋洗尘楼,是专门用来举办大型宴会的。
秦管家一路引着她走,一边大致地指一指,客厅周围的门后面,哪些是舞蹈室、画室、琴室、餐厅、内客室。
哪里是太太、先生的卧室、二小姐的房间,还有书房、藏书室,等等。
然后,她就把珍卿从北边楼梯,引上二楼——楼梯是开在大楼南北两侧的——中间没有楼梯。
珍卿上到二楼才发现,这第二层楼南北向、东西向,中间各有一条走廊。
走廊构成的“十”字,把整个第二层楼,分成四块大区域,每块区域有三扇门——也就是有三个大房间。
也就是整个第二层楼里,就一共有十二个大房间。
珍卿看得暗暗啧舌,暗叹真是太壕了。
秦管家带着她向南走,走到西面第三个房间,她掏出钥匙正开门,忽然跟珍卿说:
“五小姐,紧挨着这栋楼后,还有一个小楼,有些来投奔的亲戚朋友,就住在后面楼里。”
秦管家说完后面还有楼,又往走廊南面一指,说大少爷、大少奶奶住东南第一间房。
还有他们生的两个孙小爷,一个孙小姐,住在西南的三个房间里。
而三少爷住在东北区的第二间,也就是说,跟珍卿住的斜对门儿。
珍卿有点纳闷,这谢公馆的房屋安排,怎么透着奇怪呢?
二小姐是个女儿,却跟先生、太太一样,就住在楼下的房间。
两位少爷住在二楼,如今,又把她这没血缘的女儿,安排得离陆三哥这样近。
陆三哥外貌风度都好,她可是青春年华的女孩——虽然还没怎么发育好。
但是按常理,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跟陆三哥又没有血缘关系。
这样安排房间,不怕她情不自禁,纠缠上陆三哥吗?
还有,她被称作“五小姐”,那排在第四的那位,是小姐还是少爷呢?
难道不住在谢公馆里?怎么秦管家一直没提呢?
秦管家把这房门推开,才想起什么似的,跟珍卿笑着补充一句:
“五小姐,四小姐喜欢清静,一个人住在三楼。”
珍卿应了一声,一走进来,就喜欢上这个套间。
这套间正应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话。
除了卫生间,譬如卧房、书房、客厅,都是用中式的屏风、多宝阁隔开的,特别地雅致美观。
珍卿的六件行李,被佣人陆续搬进来。
秦管家引珍卿进去,给她介绍了房间的不同部分,连家具从哪儿买的,是什么用料,都跟珍卿讲得清楚。
珍卿瞅见三四个百叶柜,那漆色真是白亮得惊人,比老家乌突突的柜子,看着确实好看。
秦管家着重介绍的,还是怎么使用电灯,怎么使用卫生间。
怎么使用电灯很容易学,知道电灯开关和拉绳在哪儿就行。
学会了用电灯,秦管家又教她怎么用抽水马桶,怎么用浴盆子,还有自来水,等等。
珍卿看见卫生间的一切,这才是真正心花怒放。
她在睢县老家上过的厕所,有放在屋里的马桶,有用大陶缸做的茅坑,有随便挖出来的土坑,有架在猪圈上面的厕所。
出门在外,情况紧急的时候,也难免也随地大小便过。
说起上厕所的经历,那也真是一把心酸泪。
此时此刻,看到这抽水马桶,刷得这么白白净净。
这么含蓄地坐在那里,像个温柔端庄的大姑娘,看到它,真是比看到亲爹还高兴。
秦管家把该说的都说,说去找专门服侍珍卿的女佣,要珍卿坐下稍等一会儿。
秦管家走出房间,从北面的楼梯口下去,看见一楼客厅里面,站着个矮胖的老妈子,皱眉问她:“我叫岳嫂来,你过来做甚?”
胖老妈子还不高兴,甩脸子道:
“岳嫂说她伤风了,不好把病过给五小姐,她给了我一尺花布,让我伺候五小姐,我当然来啦。秦管家,你要是看不上我,我就走开啦。你再找好的来。”
秦管家心里冷笑,这个岳嫂,仗着照顾过孙小姐几天,就以为攀上了大房。
她不想烧五小姐的冷灶,上赶着去烧人家的热灶,也不打量自己,配不配得上。
但秦管家面上却一派和气,笑着安抚胖妈说:
“胖妈别生气,没有比你更好的啦。你老成持重,见过世面的,太太也信任。
“五小姐从老家来,好多事不晓得,正要你这样的来教她。把五小姐交给你,我才算不负太太的托付呢。”
秦管家带胖妈来到房间,珍卿已经开始整理东西。
这一回来得匆忙,但东西也带得不少。
其中有一箱子的书籍碑帖,她先要整理出来,放在多宝阁上,或者放在书桌上。
有些碑帖是李师父给她的,珍贵之极,可不能擦破碰坏了,不能放在外面,要放在抽屉里锁起来。
秦管家带胖妈进来,看她带这么多书,就恭维她“书香门第”“和她爸一样学问好”之类,珍卿也就谦虚对答。
然后,秦管家向珍卿,介绍她带来的胖老妈子。
秦管家说胖妈在这宅子里,干了快有七年,是做事很干练的老人。
以后,胖妈专门听五小姐吩咐,有不懂的事可以问胖妈,有要做的事也都可以吩咐她。
珍卿就很有礼貌地,跟胖妈点了个头,说:“以后就麻烦您了。请问您贵姓?”
胖老妈子连忙说“不敢当”,说她侍候小姐是应该的。
然后回答珍卿的问题,说:“我原是姓潘的,又生得胖,大家都叫我‘胖妈’。”
这胖妈是长得矮胖,大约有四十出头,个头还没有珍卿高,但体型有三个珍卿大。
胖妈五官虽不难看,但她的胖脸是扁平的,鼻子右边还长了一个大黑痦子,这个人就好看不起来。
而且这胖妈的头发稀疏,头后面挽结的髻子,只有小小的一坨坨。
长得又胖又丑、发量还少,年纪也不算轻,却在这里干了快有七年。
在珍卿想来,此人必定有特殊技能,或者有特殊贡献,才能在这壕的宅子里干七年。
秦管家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五小姐,虽是乡下来的,听说在家也娇生惯养,倒也还有些礼数,不是个猖狂的人——
不过,她看着一副老实相,也不像个会来事儿,将来未必能多受宠。
秦管家把一切交代好,吩咐胖妈在这里给五小姐帮忙,她就忙她的事情去了。
下午剩余时间,珍卿一直收拾东西。
除了衣袜鞋帽、亵衣巾帕,还有在睢县惯用的笔墨纸砚,还有镇纸、印章,还有老铜钮给她编的小玩意儿等。
零零碎碎收拾到晚饭,还没有收拾完毕。
晚饭是珍卿一个人吃的,四小姐在三楼房间,一直没有下来过,连晚饭都在房里吃的。
至于陆三哥,据秦管家说的,他回不回都不一定,三少爷在外面是住处的,忙到时辰晚了,住在外面也不好说。
到了晚上要用灯,秦管家又特意交代胖妈,再仔细教一遍五小姐,那些电灯、电风扇怎么用。
胖妈依言细细地教了,珍卿早学会了。
看时间不早了,胖妈就服侍珍卿洗澡、洗头。
珍卿跟这胖妈,才头一天见面,谨慎地没有多说话,只说了点来海宁路上的事。
胖妈一边给珍卿搓澡,一边跟她随便聊天,说起这回给吴家奔丧的事。
珍卿见胖妈给她用的洗发水,包装还挺现代化的,上面还有图有画的,她就拿起来仔细看。
她抱着那洗发水瓶子,仔细地看,见眉额上写着:海宁模范花仙子。
下面的广告词像对联一样,分列在瓶身两边,写的是:投资三千烦恼丝,回眸一笑有相知。
瓶身的中间,画着一个穿无袖旗袍的丰润美人,堆云似的黑发特别茂盛,还有玉藕似的胳膊,挺立饱满的胸脯——看着真是活色生香。
珍卿心里啧啧地叹着。
她想了一想,在东方饭店用的洗沐用品,还有护扶品,她记得也是“花仙子”的,她奇怪地问胖妈:
“这个花仙子的东西,在海宁很吃香吗?”
胖妈颇是与有荣焉,扬着眉毛说:
“五小姐,你可记真着了,这花仙子就是咱们家的,各式各样的东西都卖……
“那什么雪花膏、美发霜、洗发水,还有香皂、牙粉、花露水、痱子粉,应有尽有,齐全着呢。
“你用的这些,都是咱们厂子里直接送来的。
“你落到这个家里,只要老老实实、安安生生的,享福是享用不尽喽……”
珍卿默默地震惊一会儿,是不是福窝儿不好说,这一下真是落到富婆家里了。
她那位杜爸,还真是傍了一个富婆啊。
这杜爸真不知何德何能,傍富婆都能傍得这么有规模,这么有含金量。
珍卿心里,好一会儿乱糟糟的,可是乱过之后,还是恢复了平静。
她跟后妈没血缘关系,即便能托庇在豪门之内,终究不能靠人过一辈子。
她的注意力,又回到手里洗发水瓶子上。
民国的这些广告画,多画这种美人在上面。
这种画的用色,特别地鲜润明艳,画法又注重层次感、立体感。
那画出来的美人,一个个肌肤洁白细腻,体态玲珑肉感,那种娇美、甜嫩的感觉,似乎要从画面中呼之俗出。
她在韩清涧师兄给的画报里,就见过这种画法的月份牌美人。
还有她到了海宁以后,看见的那些广告画,几乎全都是这样的画风。
在这遍地是饥饿的时代,这种浓艳丰润的鲜活美人,普通人看在眼里,也会有丰衣足食、生活安稳的美好联想。
这种画法大行其道,不是没有道理的。
待到洗涮完了,胖妈给珍卿擦头发。
珍卿打开雪花膏的圆盒子,在手脸上,稍稍涂抹一层,闻着有一股清香的味道。
她心里转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能不能画点这种画挣钱呢?
现在工商业如此繁荣,这种广告画需求量肯定很大。
她的师兄韩清涧,在粤州办画报,听说这种画风的月份牌卖得特别好。
韩师兄还通过书信,跟李师父交流过这种画法,探讨这种技法的奥妙。
李师父虽然不太欣赏,但还是给珍卿讲解过。
这种画法,叫做水彩擦笔画法,是把炭精画和水彩画加以融合,创作出来的一种绘画技艺。
画的时候,先用线描的方法,勾画出人物、景物的轮廓。
再按照西画的焦点透视法,用西洋炭精粉淡化线条,强化明暗层次的变化,再用水彩层层涂染,最终才有这样的效果。
珍卿没学过这种炭精画,也没有单独学过水彩画。
只是李师父的给她讲国画,顺道讲过西洋画的颜料和画法,其中就包括水彩画。
水彩画跟国画很有相近处,倒可以慢慢地试一下。
但这种水彩擦笔画法,恐怕还需要一些素描、炭精画的功底。
她学铅笔素描,时间也不算长。
还是后来启明学校经费够了,在初一下期的时候,请来一位会画西洋画的教员,她才有机会学铅笔素描,前后学了一年时间。
手艺算不得多么精到,但好歹有一点基础了。
看来,想要画美人挣钱,素描、水彩和炭画,现在都要下功夫学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定到每天晚上七点半吧,能提前的话提前一下,但尽量不推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