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第四节课,听着铃声响,就算到了午饭时间了。
原则上说,学生无论住堂不住堂,中午一律不许出校门,都要在饭堂里用午餐。
吃饭的时候不分男女,大家都在一个大饭堂里吃。
中午菜有三样,一个是五花肉炒土豆,一个清炒空心菜,一个黄瓜炒鸡蛋。
但是可想而知,他里面肉给得也不太够,大锅菜也不会多好吃。
启明中学大部分学生,都是富家子弟,人家哪吃得惯这些个,自然家里早给备了东西,中午可以送菜进来加餐——这一点学校也是允许的。
珍卿看着周围的学生,有的家里送的饺子、糕点,有的送烧鸭、牛肉,更夸张的,还有人家,送些不好拿的汤水的……
看得人忍不住咋舌。
她早就知道,即便学费不算太高,但能上得起学的,大部分还是他们这些有产阶级。
珍卿猛然意识到,送来的这些五花八门的加菜,跟那些女生在穿戴上下功夫一样,都是为了显示出身,不被人比下去。
珍卿到了这个学校,她是没什么心气了,凑凑合合过得去就行啦。
她过去把饭堂的菜打了少许。
她家里袁妈也送菜进来。很小一个食盒,最多能装两个菜。
不过珍卿觉得很好了,幸亏老头子不反对给她送饭,好歹不用吃得那么寡淡。
食盒盖子一揭开,里面坐着一碗红烧肉,还有一碗锅贴豆腐,都是珍卿爱吃的,她一看就笑起来。
袁妈在旁边站着,看她高兴,连忙笑着催促她:“小姐,上了半天学,趁热儿赶紧吃。”
珍卿赶忙操起筷子,立刻开吃。
早上当面质问过珍卿的两人,张翠翠和潘玉美,把林小霜夹在中间坐着。
林小霜每夹起什么菜,张翠翠就动筷子,把她夹的菜打掉,打掉了,却又笑得很热情:
“小霜,这些菜,都是我家里最好的厨子做的,味道还不错,你快尝尝啊,你别作假啊。”
潘玉美也在一旁笑,说:“翠翠,你也太傻了,你给她当个知交,她把你当傻子,耍你耍得好玩呢。”
张翠翠脸色一落,筷子一丢,瞅了眼林小霜:“算我瞎了眼,林小霜,以后咱俩,谁也不认识谁。”
林小霜吓得眼泪直落,她费这么大力气考学,就是为了鲤鱼跃龙门,结交有钱有势的人。
可是这样被张翠翠一脚踹开,谁还会高看她一眼?
林小霜看看杜珍卿,她坐得不远,就只隔着两排餐桌,她压低声音,掉着眼泪说:
“翠翠,我没有故意骗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不知道,我多珍惜我们的友情。
“这里面,有难以启齿的事,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爹娘,不让在外面我乱说。
“你别不理我,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你替我保密,好吗?要不然,杜太爷不会放过我们。”
张翠翠来了点兴趣,连潘玉美都想凑过来听。
但林小霜,就贴着张翠翠耳朵,小声跟她嘀咕了好一阵。
张翠翠震惊地张大嘴,杜家这么多烂事儿,杜珍卿还装的一副老实样子。
这样的身世,竟然还敢颐指气使,把小霜她妈当老妈子使,折腾人家一夜。
小霜是因为生气,考试那天不想理会杜珍卿,才造成了那样的误会,好像也不是十恶不赦。
林小霜才十三四岁,这会儿一时冲动,说了不该说的话,心里却后怕起来,连忙央告张翠翠:
“翠翠,我告诉你的,不要说出去。要不然,杜太爷不会放过我们家。”
张翠翠看她可怜兮兮,点头答应下来了。
这时听到潘玉美,指着两排餐桌外的杜珍卿,嫌恶地说:
“你看那丫头,饭堂那么寡淡的菜,吃得像山珍海味一样。她家真是财主吗?像个叫花子一样。”
张翠翠没有吱声,她刚刚答应林小霜,不能把杜家的事说出去。
心想,杜珍卿的爹娘,是在外面过不下去,才回的杜家庄,肯定过过苦日子,说不定吃过烂菜叶子的。
这饭堂里的菜虽说寡淡,比剩菜馊饭总强多了吧。
潘玉美在一边总问,林小霜跟她说的什么——张翠翠忍了又忍,才没有说出来。
吃完午餐,张翠翠和潘玉美,结伴去上厕所,林小霜巴着她们一块儿去。
张翠翠上完厕所,想好好洗个手,就把戴的翡翠镯子取下来,叫林小霜先帮她拿一下。
林小霜看这对翡翠镯子,忽然计上心来。
下午只有三节课。
两节国文课,先复习上午学的四个注音字母,又学了四个新字母。
第三节课还是公民课。
复习完上午学的内容,周先生又跟大家强调了学生纪律,哪些事是禁止的,若有偷窃、斗殴、无故旷课、不敬师长、欺辱同学等行为,学校会有处罚的。
关于这个偷窃啊,偷小物就会记大过,偷贵物甚至会被开除。
这个时候,人们对学生的私德真的非常看重。
第三节课下课的铃声打响,珍卿正在收拾东西,忽然在书包里,摸到一件陌生的东西。
珍卿下意识拿出来,咋这么像张翠翠戴的翡翠项链?
她心里一个激灵,往后面一看,正与林小霜的眼神撞上。
林小霜这死丫头,人不大,那狡猾阴沉的眼神,还挺像一个反派的。
珍卿看到,林小霜跟张翠翠说了句话,张翠翠向珍卿这里望来。
珍卿蓦然想起一句话,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今天叫你们知道知道,究竟什么叫“女英雄的本色”。
珍卿猛冲到教室门口,“哐当”一声把教室门关上。
然后助跑三两步,高高地跳上讲桌。
她像举着个战利品一样,高高举着那件翡翠项链,像个愤怒的小豹子,逡巡着大家的神情,质问道:
“各位同学,我就想问一问,张翠翠的翡翠项链,是哪个放进我书包的?
“上学第一天,有啥仇啥怨,谁这么脏心烂肺,想让我上学第一天,就被学校开除?”
因为周先生上的公民课,恰恰就跟人讲过的,偷盗贵重物品,会被开除的。
林小霜愣住了,没想她会是这个反应。
张翠翠本在将信将疑,看珍卿的反应,也是费解极了。
她狐疑地看着林小霜,想发问,而不知提一个什么问题,才能解答自己的疑惑。
其他同学都觉莫名,面面相觑,又觉得很惊疑似的。
就见那杜珍卿,扫视着下面的同学,两只眼像能喷火似的:
“张翠翠的首饰,一直都戴在身上,取下来,要不是交给信得过的人,就是就近放着,我今儿一天,根本没向后面座位走。
“请问大家,我咋拿到她的首饰的?”
张翠翠的小伙伴潘玉美,高声说道:“你也不过是自说自话,有谁能证明,你没到后面来?”
珍卿冷笑一声:
“教室这么小,只有十八个人,我的动静,总会有人注意到。
“今天一共上了七节课,有六次课间休息,还有中午的自修。只有这些时间,可以自由离开座位走动。”
学校的课间休息很短,也就是十分钟。根本不能走远,这都是今天发生的事,珍卿记得很清楚:
“第一次课间休息,我上茅房去了,打了铃儿才回。和我一起去的人,有——,对不起几位姐姐,我还不晓得你们姓名。我只指出来,看大家咋说……”
然后她就指出三个女生,问:“三位姐姐,你们可还有印象?”
三个女生中的一位,回想起来,一拍手说:“对对对,你说我裙子拖在地上了,还帮我提了一下……”
这样开了一个头,就得到了同学的证实,就见那杜珍卿,站在那高高的桌子上,一点儿不怯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她每一段休息时间,她人在哪儿,有哪些证人,她竟然都能一一记起,并且提示一些细节,让证人们想起当时的情景,从而替她做证……
而且,真的是每次休息时间,都有人替她作证,别人都忘记的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其他同学愣愣地,有点反应不过来,偷东西的事儿,竟然还能这样证明……
潘玉美瞠目结舌,戳戳张翠翠,说:“这死丫头,不会是传说中过目不忘的人吧。”
张翠翠也听得傻眼,恍惚拉着潘玉美,说:
“她说得挺有道理,项链是写字的时候碍事,我只在教室里取下来过,到外头根本没取下,还是下午第二节课中间取下的,我就放在包袋里。”
也就是说,小偷要偷她的东西,只有下第二节课以后,才有机会。
张翠翠看一眼林小霜,却见林小霜眼睛发直,神情恍惚,不由心中大为狐疑。
大家慢慢释去对珍卿的怀疑,而认为有人故意陷害她,教室里正酝酿着激愤、忐忑的情绪。
忽见教室门从外面被打开,周先生气汹汹进来,暴喝一声:“杜珍卿,你站讲台上做啥?想造反吗?”
杜珍卿就举着翡翠项链,高声地叫:
“周先生,有人把张翠翠的翡翠项链,放在我书包里,想诬赖我偷东西,我在跟大家自证清白。”
周先生像个发怒的母老虎,扯着珍卿从讲桌上下来,让珍卿的脚也崴了一下。
这位先生却不管她崴没崴脚,指着站不稳的珍卿说:
“你咋这么不省事?你红口白牙,说诬赖就诬赖,上学第一天,谁认识你是谁,为啥单单诬赖你?……”
珍卿看这周老生,不是好纠缠的,跟她恐怕讲不清道理,于是就艰难地站直身,鼻子一皱,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就是有人拿东西陷害我,我家里几箱子首饰,我都懒得戴出来,为啥要偷个翡翠项链?
“就是有人冤枉我,先生不讲理,我要跟我祖父说……”
说着就回座位上,拿上书包要走,周先生给她拦住,扯着珍卿,说她不敬师长,不道歉不许走。
直到引来了梅先生,还有巡视校园的庶务长。
他们问是咋回事情,大家七嘴八舌地,又把杜珍卿刚才分析的事情,给大家讲了一遍。
梅先生、周先生、庶务长等人,看着哭得脸红脖子粗的珍卿,都有点张大嘴合不上,这孩子记性咋这么好!
不过看她哭得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遇事这么能哭,到底还是个孩子。
梅先生按照珍卿的思路,问清张翠翠,下午第二节课时,她的项链还在身上。
又问大家还记不记得,下午第二节课休息时,有谁到过杜珍卿座位附近,停留的时间比较长的。
有的人怕事不敢说话,但也还有愿说话的女孩子,梅先生和庶务长,就把他们带到旁边教室问话。
到最后,梅先生和庶务长,留下了事主张翠翠,还有班上的其余四个女孩子,其中就有林小霜。
连珍卿也叫她先回去。
珍卿哭得兴起,梅先生哄她半天,终于等到她不哭了,又亲自给她送校门外。
谁知这小妮儿,刚才明明已经不哭了,到她家马车前,看见她的祖父了,又嗷嗷地哭起来。
梅先生无奈地拍额头,哀叹道:“真是个难缠的小妮儿。”
她赶紧要回教室去,把这个事弄清楚,要不然,后续会有许多麻烦。
珍卿差点被冤枉成贼,想叫她忍气吞声,大事化小,门儿都没有。
就是要给你闹大了。
在永陵市搞建设的三表叔,今天也来到睢县,听说珍卿开学头一天,也顺道过来看看。
珍卿哭哭啼啼地,给杜太爷和三表叔,讲述了事情的原委。连林小霜跟这件事的渊源,她也没有漏掉。
三表叔听说了原委,说去学校里,问问那当教务长的老同学。
待在马车里的杜太爷,听珍卿说的突发事件,太意外了。
今天一早儿见那什么教务长,那姓卢的教务长,把珍卿好一通夸赞,而且对杜太爷也颇有溢美之词。
给杜太爷美得哟,走路都打飘儿的,好心情持续了一天。
谁知道临到下学,出了这么败兴的事。
看珍卿哭成这样,杜太爷心里也酸溜溜的。
这个妮儿,他从小儿把她看大,她摔伤了不哭,挨打了不哭,跪祠堂不哭,只有受了冤屈的时候,她才哭一哭。
她今儿哭这么厉害,委屈必定是受大了。
杜太爷黑着脸,沉沉地喘气,这个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回到家里,袁妈听说了事情,气得不停地骂脏话。赶紧打水给珍卿洗脸。
珍卿左脚的脚脖子崴了,老铜钮找来药酒,叫袁妈给小姐擀擀崴伤的脚。
洗好了手和脸,珍卿怏怏地靠在炕上,让袁妈给她擀脚。
袁妈看着珍卿,见她跟离了水的鱼似的,眼睛肿得张不开,气也有点喘不上来,虽没有大哭,但不时还惯性地抽抽两下。
这一副大受打击、哀哀欲绝的样子,看着真是可怜的紧。
别说袁妈看得心疼,铁石心肠的杜太爷,心里揪起来。
其实,珍卿只是用力太过,哭得太狠,把眼睛整个哭肿,鼻子哭囔囔了,嗓子也哭哑了。弄得脑袋都嗡嗡响,身体难受,需要缓一缓。
嗨,戏演得太过,这一会儿别提多难受了。
过了一会儿,杜太爷拎来三个首饰箱子,一个个打开给珍卿看。
这里面的金银宝玉,各种簪钗梳篦、额带押发、花钿耳珰、胸饰项链、禁步臂钏、手镯戒指,真是应有尽有。
那些个东西闪闪烁烁,迷人眼目,看的人叹为观止。
连袁妈都被镇住了,她原以为,这家的小姐,根本没几件首饰,原来都叫杜太爷藏着呢。
杜太爷说:“明儿个,你把这些,能戴多少戴多少,让她们那些眼皮子浅的,瞅瞅看看,啥叫有钱,啥叫阔人,还用偷她们的烂东西!
“我跟你说,你爹这个岁数,以后就是再娶一个,不一定还能生孩儿。
“将来你奶的嫁妆,你娘的体己——你娘没啥体己了,不过你爹还能挣钱,他挣的钱以后都是你的。
“妮儿,我跟你说,你阔得很,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珍卿嘴角直抽抽,我今天高调一把,那是箭在弦上,迫不得已。
真戴这么多首饰,像个圣诞树似的进学校——那她岂不成了疯狂的逗比?
袁妈拿打好的热手巾,叫珍卿自己拿着焐眼睛,她就拿着药酒,继续给珍卿揉脚。
珍卿还是老样子,疼也只是呲牙裂嘴的,表情有点儿怪,并不哇咧咧地叫疼。袁妈倒更心疼她了。
杜太爷还在絮叨:
“想我们睢阳杜氏,明末清初的时候,那就发了财,是远近有名的富户,阔了几百年了……
“一会儿说是打秋风的,一会儿把人当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忍不了了我……”
杜太爷驴拉磨似的,顾自转悠了半天,忽然想起来问珍卿:“你说,你们学校的官儿,把林家那丫头,也扣下来了?”
珍卿木木地点头,现在才想起林小霜,这智商真够可以的啊。
杜太爷紧紧地抿着嘴,没有再说话,听外面老铜钮说:
“太爷,粮店的林掌柜,带着他的妮儿,来赔罪来了。”
珍卿就看见,杜太爷两只浑浊的眼一阴,珍卿心里“吼吼吼”,觉得他要搞事情了。
等杜太爷走了,袁妈就连连地叹,早说应该戴点儿好东西,这不一让人小瞧,麻烦事儿就来了。
说不清杜太爷跟林掌柜,是怎么沟通这件事儿的,听袁妈说,杜太爷发了脾气,就把林家的人打发走了。
袁妈告诉珍卿,说太爷吩咐老铜钮,明天先去杜家庄,让他她堂兄杜向渊来。再到杨家湾,找一下他大外甥。
看来,是想处置这个林掌柜。
珍卿还来不及欢喜,心里一个咯噔。
以杜太爷的城府,他想跟林掌柜翻脸,极可能已被林掌柜看出来。
此事不妙啊,做掌柜的贪污东家财产,并且肯定做了假账,这要是送官的话,罪名也不算小。
杜太爷这一翻脸,必定是打草惊蛇了。
林掌柜贪了个够,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珍卿正有点不安,去找教务长说话的三表叔,这时候来杜家小院了。
他先过来安慰珍卿,说卢教务长跟他保证,这一桩偷窃案件,事实已经查证清楚,会连夜去请示梁校长,会给珍卿一个交代的。
珍卿听得放心,就由林小霜的猖狂,说到她爹林掌柜的可疑,请求三表叔,最好派可靠的人,把林掌柜一家人看住。
三表叔看着她,怪异地沉默一会儿,长叹一声,摸摸她脑袋说:
“小花,你还小呢,林掌柜的事,你向渊哥还有大表伯,都在经管着呢,这林掌柜翻不了天。你一个丫头儿,把心放回肚子里,在学业上用心就行呐。”
三表叔这么说,珍卿一思想,慢慢又把心放回来。
杨家和杜家加起来,还是很有力量的,不至于奈何不了一个林掌柜。
即便那位景舅爷,即便他也掺和在里面,两个家族的势力,也不见得怕了他。
叔侄俩聊了会儿学校的事,还有生活上的事,气氛融融,却又被杜太爷打断了。
杜太爷把三外甥叫出去,说有事情要商量。
晚饭,珍卿就在炕上吃的,吃完饭,在炕桌上写了国文先生布置的作业。
复习完了今天学的内容,她洗漱完了以后,麻溜地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