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先生走了以后,珍卿想方设法地跟她祖父说,她要去新式学堂念书。
她说,现在很多达官贵人家的女孩儿,都会去新式学堂镀一层金,夫家那里也觉得好看些。
杜太爷虽然是个旧式的人,但匡先生多年给他灌输,说珍卿怎么怎么天材,怎么怎么好学,只要好生培养,就会像《孝经》说的,她能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
直白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他支持珍卿读书,她就有望成为一个很有成就的才女啥的,让教育抚养她的人,获得很大的名望荣誉。
自从珍卿生母过世,他爹也走了这么多年。
这些年来,一直是杜太爷在管教孙女,可以说肩负了父母的职责。
那如果她真能出人头地,在人前混出什么名声,最该显赫荣耀的,应该就是他这个祖父了。
因为这个别人觉得可笑的念想,杜太爷有时候还挺开明,一直支持珍卿念书……
况且他虽然是个失败的生意人,但早年走南闯北,还是让他比别人见识多些。
那些个达官贵人们,都送儿女去念新式学堂,新式学堂必定有些益处的。
县里也办了新式学校,但杜太爷觉得,都需要由他考察一番,看看师资怎么样,风气怎么样,能不能学到正经东西,才能决定让不让孙女上去。
杜太爷这一考察,可不就考察了三四个月。
他越考察越觉得不像话,不满意,不能叫孙女去。
新式学校一时没有满意的,珍卿又不能在家虚度光阴。
于是杜太爷仗着在族里辈分高,跟族长说了一下子,又给九先生交了“束脩”,就把珍卿送到族学里,跟着九先生学。
她三个月前才进族学,在这之前,匡先生已经教她学《春秋》。
可进了族学以后,这九先生给她讲《春秋》,总是糊弄地给她讲。弄得她总学不明白,老是自己看注释去理解。
珍卿一开始还以为,九先生是浪得虚名,肚里没货,所以讲不出来。
等九先生寻了一本《女儿经》,特意给她细细致致地讲起来,珍卿才意识到——这个九先生满脑袋的封建流毒,糟老头子坏滴很。
他不想让珍卿在族学,跟一帮男孩子一块读书,却又不好明说,就懒得教她学《春秋》,拿一本《女儿经》来糊弄她。
珍卿正在装背书,走了神,忽然自己椅子上被踢一下,给她吓了一大跳。
就见身后的崔胖虎,书也不好好背,拿着几张写了字的纸,在手里摇来摇去。
崔胖虎身后瘦小的陈学礼,一边留意九先生别发现这里,一边满面惶急地去夺。
崔胖虎经常欺负穷学生陈学礼,抢他写的大字,是天天会有的节目。可幸的是,今天他一下子把写的大字,从崔胖虎身边夺回来了。
没有戏弄到陈学礼,崔胖虎又来揪珍卿的辫子,珍卿可不跟他客气,装作被他揪疼了,后背立刻向后一靠,身体重心直接往后面压,直接把崔胖虎桌子靠倒。
崔胖虎的桌子,直接翻在他自己身上,桌上的砚台纸笔,落了他一身子,砚台翻在他身上,把他衣服也弄脏了。
珍卿赶紧站起身,嘴里连声说着“抱歉”,伸出一双细溜溜的胳膊,要给压在胖虎身上的桌子抬起来。
可她“力气太小”了,桌子每拽回一半,她胳膊上脱了力,就给跌回去又砸在胖虎身上。
这胖子想爬爬不起来,给他折腾得吱哩哇啦地叫。
珍卿反复弄了几回,眼见上面坐的九先生,脸色不太好看了,她也见好就收,在同窗的帮助下,给崔胖虎的桌子抬了起来。
崔胖虎造的跟个花斑猪一样,同窗们都偷偷捂嘴笑。
崔胖虎肥胖的身躯,好容易挣腾起来,猛出手就要打珍卿,珍卿瘦瘦的身板儿很灵活,很容易就躲开了。
崔胖虎一拳打空,一个趔趄,差点又栽倒了。
眼见九先生站起身,要过来这里了。珍卿才赶紧给崔胖虎鞠躬倒歉,说他揪自己辫子,给她吓得一个哆嗦,没留神把他桌子靠倒了。
珍卿的小伙伴杜玉琮,也来劝崔胖虎,说他大人大量,别跟个小丫头片子计较。
下学时,崔胖虎家下人来接时,珍卿赶忙上前陪礼,把跟崔胖虎倒歉的说辞,“诚惶诚恐”地说了两遍,姿态放得特别低。
崔胖虎家里下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来这里的几年,珍卿悟到一个大道理:
生存环境不利的时候,私下该咋办就咋办,但是面子一定做好,一定要装得非常温良恭俭让,让别人挑不出错来。
九先生出来晚点儿,看见珍卿,高傲地睨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说:“你把《女儿经》学好,就省事了。”
珍卿恭恭敬敬地说了声“先生慢走”,没有答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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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杜氏祠堂出来,珍卿和最好的小伙伴杜玉琮,及一般好的小伙伴李宝荪、杜玉理一起走了一段。
杜玉理家在南村东边,最先转方向离开大部队。
李宝荪自己家在北村,但她的姑姑就嫁在南村,半道上抬手喊她去吃糕。李宝荪也脱离队伍了。
他们一走,玉琮就非常高兴地拉了珍卿的手,说:“珍卿,我爹今天回来,指定带了好吃的,明天给你带学堂去。”
珍卿喜眉笑眼地说:
“《西游记》我又画了一本,已经快得了,明天拿给你。祖父说明天回来,给我带麻花,我给你留两根儿,只给李宝荪和玉理一根儿。”
杜玉琮一听,更是高兴不已,握紧珍卿的手对她说:“珍卿,你对我太好了。”
珍卿也被他感染:“你对我才好呢。我一辈子记你的好。”
两个小孩儿,就拉着手面对面地傻笑,说着“你对我最好”“我对你最好”的话,一起蹦蹦跳跳地往西面走。
到了玉琮家,两人道了别,珍卿一个人往北走,过了玉带河上的一座木桥,往自己家方向走。
一路上遇到人,珍卿都会问个“好”,人家也回问一声“大小姐下学啦”,大家都客客气气的。
走到柳树堰塘的时候,见前面小路上,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吃力地挑着两桶水,脚上不太稳当,差点摔了一跟头。
珍卿连忙上前,扶了这女人一把,这女人虚弱地对珍卿挤出个笑容,说:“大小姐下学了?”
珍卿点了点头,这李家嫂子个头不低,却瘦得一把骨头,满面风霜,眼窝陷得很深,珍卿真不忍多看她,说:“李家嫂子,怎么不让长工挑啊。”
这李家嫂子只是抿嘴,憔悴地笑笑,没有多话,又挑起水继续往她家走。
这个李嫂子,就是珍卿学堂里小伙伴李宝荪的亲娘。
李家也有三四顷地,大小是个地主了,李宝荪的娘按理说,也是地主家的奶奶,该呼奴使婢地享福。
可是这一家人,却把这个最合《女儿经》标准的女人,当做佣人甚至奴隶一样使唤,甚至怀了身孕,也没有放过她。
连她的亲儿子李宝荪,也在奶奶和亲爹的影响下,也觉得他亲妈,给家里当牛做马是应该的。
当然,珍卿对这李家嫂子,也觉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又由这李嫂子想到这时代,有更多这样的女性;而一帮遗老遗少们,还热衷培养出更多这样的女性。
而且,珍卿她自己,也处在这帮遗老遗少的半包围中——她心里很复杂的感觉。
她帮不了李家嫂子,所以有时候,甚至希望不要看见她的可怜样子,免得弄得心里难受。
珍卿闷着头往回走,忽听见一阵怪异的水声,走过一个拐角,就看见一个乡下汉子,用一种怪异的姿势怼着墙角,一手提裤子,一手扶在……
真他么地辣眼睛,珍卿连忙捂着眼睛,别过头溜着墙根走。
她恨恨地想,真是狗一样的人,又不是没有茅房,实在憋不住,怎么不尿在□□里?
知道爱惜自己的裤子,不知道爱惜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哼,狗都不如!
珍卿踩着小碎步快步走着,就听那个狗一样的人,还在恶意地笑:“大小姐,你看见啥了,你就捂眼睛?”
珍卿暗骂“狗逼”,心里也是恨不过来,随地大小便,在乡下真是司空见惯,她看见这个场景,也不是一两回了。
小跑着回到家,珍卿默默吁了一口气。
她从侧门进了前院,听见厨房里有动静,知道家里老妈子罗妈开始忙活午饭了。
罗妈是管家黎大田的老婆,本是家里干杂活的,原本没有管厨房的事儿。
上一个厨娘,是匡先生带来的老妈子,她做的饭菜还不错,珍卿吃了七八年,早已经吃惯了。
匡先生一走,连带那老妈子也带走了。罗妈就成了代班厨娘,但是她做的饭,真是死难吃死难吃的。
珍卿想请杜太爷,找个好点的厨娘回来,但杜太爷挑三拣四,就是挑不到好的厨娘来替代。
匡先生带走老妈子,也三个多月了,珍卿和杜太爷祖孙俩,天天凑合着吃罗妈做的黑暗料理。
杜太爷是个古怪的人,他整天吃得跑肚拉稀,他自己从不说罗妈什么,也从不许珍卿抱怨罗妈。
说两句,祖父就嫌她嘴上恶毒,就要拿竹尺打她的手。
珍卿为了身体健康,常用自己写写画画的东西,跟小伙计交换些果子糕饼吃。
唉,想想也是一把泪啊,在杜家庄,人人称她一声“大小姐”,她却混成这个鬼样子。
还好,有玉琮这么好的小伙子,整天想着投喂她。
杜玉琮一家,跟她家是很近的亲戚:杜玉琮爷爷的爷爷,是珍卿爷爷的亲大哥,同父同母的。
总之,就是珍卿的老祖奶奶,都快要抱重孙子了,五十多岁又老蚌生珠儿,生下珍卿的这位祖父。
老来得子生下的孩子,要么极端伶俐,很容易出神童的;要么就非常平庸,平庸得让人尴尬的那种平庸。
很不幸,珍卿的祖父就是后者。她祖父干啥啥不行,还憨犟憨犟,连跟亲戚间的关系也处不好。
杜家庄的杜姓人,基本都住在南村,就杜太爷这一家儿,孤零零地住在北村,落在一群外姓人中间。
杜玉琮的爷爷,既是杜家庄的村长,也是睢阳杜氏这一辈的族长,还是颇有能量的。珍卿祖孙两个,虽然单独落在北村,倒也无人敢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