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鸟声清脆入耳,杨令虹从梦中醒来,抱着被子不愿起身。
她在床上打了个滚,外头侍女们谈话声传了进来——
“殿下长公主之尊,如今威严日重了。”
“都是驸马逼出来的,若非驸马宠爱婉姑娘,太过分了,殿下怎会展现雷霆之怒?只怕还像个面团儿似的。”
“这说的什么话?”
“我说得有错吗?驸马是殿下正经的丈夫,却宠妾灭妻,宦官尚且知晓关照殿下身骨,比驸马做得好多了!”
“是啊……驸马还没厂臣担忧殿下呢。”
“厂臣待殿下真好,往来得也紧,不知道的还以为厂臣是驸马,驸马是借公主府住着的闲人呢。”
“呸,这种话就不要说了,什么厂臣驸马的,这两个人,没殿下护着,你一个都惹不起,当心招了祸事!”
“我倒是奇怪殿下怎么突然就硬气起来了,是有厂臣撑腰吗?”
“一个宦官,能撑什么腰!”
“宦官怎么了,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能把殿下嫁给驸马,厂臣手底下有个东厂,也不比他差,怎么就不能给殿下撑腰了?”
……
驸马还没厂臣担忧殿下呢。
不知道的还以为厂臣是驸马。
厂臣给殿下撑腰。
杨令虹深以为然。
她坐起身,想要敲响床头金钟,顿了顿,还是放下小锤,朝外头唤道:“来人!”
白月入内,见她蓬着头发坐在床榻上,温柔一笑:“殿下今日起得早了些。”
“嗯,”杨令虹点头,“正因起得早,叫我听了一场闲话。”
白月便怔了怔。
“又有人传殿下闲话了?奴婢竟不知道,今日定要查出来,重重地罚。”
杨令虹摆了摆手,下了床,坐在梳妆台前。
白月为她挽发髻,她凝望着镜中自己娇美的容颜,微微笑道:“虽是些闲言碎语,倒也是实话——她们说,驸马还不如厂臣关怀于我。”
白月的手停顿片刻:“殿下若不生气,奴婢也说说自己的看法。厂臣若是驸马,想必殿下不会吃苦,远胜于驸马本人,奴婢想着,不然殿下与驸马和离……”
“怎么能和离呢。”
杨令虹指尖挑起一点口脂,淡淡道:
“从前公主婚姻全靠宦官掌管,多有命苦的,自高宗朝一位公公善心,改了律法后,命苦的便少很多了,我只是不幸遇上习执礼,找了这么个驸马罢了,过下去倒使得,至于和离……除非厂臣为了我,求圣上改一改律法。”
“驸马冥顽不灵,殿下怎么能和他一起过下去呢,奴婢一想就觉得难受。”
杨令虹随手将口脂点在眉心,神思不属道:“三年都过来了,还怕以后吗?如今我不大管驸马了,药材也马马虎虎地供,做个样子罢了,他又能活几年?这就是我的命,我等着就是了。”
有颜庄在,等待驸马死亡的日子,想必不太难熬。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兄长厌女,太妃管不得这些小事,阿娘远在行宫,对她的婚事更没办法插手。
她便只有熬。
兄长毕竟是君主。
南家是个世家,驸马叔伯兄弟们都受重用,驸马姐姐被受宠爱,位至贵妃,一家子人宛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
这样的世家,早晚会碍了帝王的眼。
熬到边关无事,不需要他们家,驸马也病得不能起身的时候,她就算熬出头了。
“这样讲,殿下一辈子都被驸马毁了,女儿家好年华才有多久?奴婢为殿下不值。”
白月拢着乌发的手紧了紧。
杨令虹宛然而笑:“这么说,自降于驸马,我的年华就已经毁了,好白月,我不觉得有什么,你就别为我叫屈了。”
只要有颜庄护着她,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白月叹息着转移了话题:“殿下,厂臣叫您多瞧瞧郎中,养养身子,您可得听着,认真去做。”
“我听着呢。”
“那奴婢请个郎中来,给您瞧瞧脏燥症可好?”
杨令虹不禁一愣,笑道:“都说了我在休养身体,看什么郎中?这个病名算什么,我怎么没听过?”
白月将发束起,弯出好看的弧度:“不怪殿下没听过,奴婢此前也没听过,都是厂臣告诉奴婢的,情绪不大稳定,大约算是这种病吧。”
她殷切道:“殿下,您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杨令虹哭笑不得,先前那点堵也散了,熬不熬的也不想了:“我哪有不稳定。”
白月肃了脸:“先前殿下还没立起来的时候,常常哭泣,有时候看着看着桃花树,又笑起来,如今虽没有了,可还是时常发呆,偶尔奴婢守在外头,又能听到殿下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一锤定音:“厂臣说了,身子得好生调理,脑袋也得好生养着才是!”
杨令虹说不过她,气恼地抓起一朵绢花丢向白月,笑骂道:“厂臣厂臣厂臣,你到底是厂臣的宫女,还是我的宫女?”
“自然是殿下的,”白月接了花,放回梳妆台,“厂臣说的话有道理,对您好,我这才会听的,殿下先梳妆,奴婢这就命人请郎中去了。”
杨令虹心头暗暗地升起几分喜悦。
这几分喜悦在颜庄到来时,又翻了一倍。
郎中已经来过了,苦口婆心劝说她:“上回老夫来的时候,殿下脉象郁结还少,如今怎么比上回重了?殿下少想点不开心的事情啊。”
她依言开始想颜庄。
这位郎中上回来,正是她和颜庄灵魂互换的时候。
由一个位高权重的男子,变作一个体面几乎不存的女子,按理说,心情怎么都不会好。
可他偏偏不是这样。
杨令虹忽然想问问颜庄,他变成她的时候,也如她一般喜悦,没什么不高兴之处吗?
白月送走郎中,带来前往拜会的颜庄时,杨令虹想着这个问题,脸慢慢地红了。
她挥退白月,上前牵起颜庄的手。
颜庄低头瞧着二人相连的手指,微蜷了指尖,耳边银链摇摇晃晃,声音柔和得有些模糊:“不敢唐突长公主殿下。”
“凡事有一次就有两次,厂臣还怕什么。”杨令虹厚着脸皮劝说他。
颜庄便勾住她的手指,轻声道:“市井中怕殿下走丢,方才如此,如今在府里就不该了,我很惶恐。”
话虽如此,手上捏得却紧。
杨令虹在心里笑了声,盯着颜庄不住地看,看得对方摸起自己的面颊,这才想起来问他:“当初你成了我的时候,就,就没什么不适应吗?”
“自然是有的。”颜庄垂眸。
腹痛难忍,初醒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在府中备受冷待,与自己的生活大相径庭。
身体孱弱得惊人,连踢开大门,都腿脚疼得厉害。
他想着这一切,柔声说:“不过无妨。”
“你成了女子,和男子不同,那个,那个……”杨令虹不知道该怎么问,一时说不出口。
颜庄抬眼看她。
他不明白杨令虹想问什么,然而还是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以及一直隐藏着的,自己的难言之隐。
幼年遭阉割,却割坏了身体,如饮水多了,每每行路时总禁不住漏些污秽之物下来,至夜晚甚至会尿床,平素不得不以熏香遮掩一二。
刚刚换了身体时,他还以为自己又尿床了。
正因如此,他对女子的月事适应极快,而这并非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反而令人难过。
颜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过还是安慰杨令虹道:“殿下不必多想,女子和男子并无多少不同。”
他想了想,又道:“我什么都没有看。”
前一句话还好,后一句话叫杨令虹红了脸。
那时她以为自己死了,借尸还魂到颜庄身上,这具身体从此后成了自己的,再也变不了,便好生查看过。
连缺点都心知肚明。
这话她不敢跟颜庄讲,怕勾起他的伤怀,停顿许久后,才低低地问道:“你变成我的时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杨令虹紧张地望着颜庄。
颜庄声音很缓慢,问道:“殿下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我成了你时,是极兴奋的,所以想知道你是什么想法。”杨令虹说。
从呼风唤雨的提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变作受辱至极的长公主,他会怎么样呢。
颜庄勾起唇角,眉眼舒展开来。
“自然是极高兴又极难过的。”
他不信长公主是求不得的人。
而今提前接近了她,怎会不高兴呢。
世上没有人比他和她还要亲近,亲近得共用过一具身体,叫他的心越发活络,也越发觉得难过。
“此话怎讲?”杨令虹问他。
怎会不难过呢。
他欲求得长公主,用尽心机,为她选了个这样的驸马,令她受尽耻辱慢待,记忆中那个欢悦的姑娘,如今满身疾病,已变了一个样子。
颜庄犹豫许久,终于道:“没什么。”
杨令虹唯恐他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把攥住他的手。
颜庄同样攥着她,似乎极用力,温度透过皮肤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
他郑重道:“庄不会叫殿下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