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曾经(1 / 1)

车厢内盈满了杨令虹衣袖上的兰草香气,那是颜庄常用的熏香。

这气息忽如醇厚的酒味,有些醉人。

颜庄弯起的眼眸也好看,比她使用这身子时更增鲜活之意,杨令虹望着他,竟觉方才的疾言厉色,也分外可爱。

她面颊浮起浅淡的潮红,破天荒带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涩。

颜庄似并未注意到这点异样。

他柔声说:“我在太妃那儿,看见殿下旧日的宫人,刚刚调去照管太妃身边杂事,从前管着殿下饮食。”

“她问我,殿下自上次回宫,已有一年,如今饮食还规律吗?朝食吃不吃?胃还疼吗?经痛还厉害吗?”

颜庄一连发出好几个疑问:“我没说话,她便哭得不能自已,说上回进宫,殿下就这般形景,如今还是,可怎么处啊。”

杨令虹咬住下唇。

她愧对这个宫女。

颜庄并未兴师问罪,只带着几分纵容与无奈地说着:

“殿下,驸马如何是他的事,你不能不爱惜自己。幸好如今殿下成了我,有下人催着,可改改饮食上的毛病,等哪天换回,殿下仍为长公主,身子也好起来,就知道康健是个多让人羡慕的事情了。”

杨令虹双眸凝起泪意。她点点头,想弯出点笑,泪却蓦地摔出眼眶。

她已很久不曾听过这样关怀的词句,就连白月也不曾出口过。

白月恪守身份,纵然心疼她,而含有教训意味的语言,从未对她说过。

很多时候,她只能站在门后,悄悄看着白月饮泣,于是贴身宫女的心意,反成了她心头重担。

她愧疚又无力。

她想让白月开怀,却毫无办法。

杨令虹想道谢,可是说不出口。

颜庄神色柔和得过分,转而谈起了自己的过去:“殿下,太妃曾告诉我,我进宫是因为一件可笑的事情。”

杨令虹茫然地看他。

“家乡百姓困苦,又添旱灾,赈灾官员克扣粮食,太妃久居深宫,为人自持,和官员无法随时联系。等她知道这件事时,已有农人反了。”

他垂下眼睫,属于女子的纤长睫毛微微颤动:

“那些农人见识短浅,不过二三十个聚在一起,就自立为王。还没动手,县里便将他们拿下处置,年长者杀,年幼者入宫为奴,我身为领头之人的小儿子,年才一岁,就成了宦官,最初于先太后跟前侍奉。”

他说:“我因侥幸生得和已逝小殿下有几分相似,太妃心生喜爱,将我讨要过去,在她身边多年,后来又任我为圣上伴读,和圣上一起学习。”

杨令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闷闷道:“节哀。”

颜庄还未住口,面上带了满含怀念的笑容:

“我记事时,太妃还康健。她爱我如亲子,有一回我病了,她不放心,抱着我理事,灯火燃了一夜。第二日,太妃遇到难事,吸取当年教训,决定召朝臣来宫中商议事务,又熬了一个白天,这才显出累来。等我再大一点,她就添了头晕的病症,走起路仿佛脚下驾云,再也熬不了那么久。有时理政久了,连汤药都要多喝,才好受一些。近来汤药也不太管事了。”

杨令虹与太妃见面不多,本无深情厚谊,可她想起了行宫里的阿娘,薨逝的先太后,心头战栗。

她无言以对,只能说:“厂臣……节哀。”

“太妃年轻时管理朝政,还不算太艰难,身边有盟友辅佐,战功不少,可惜扛不住朝臣非议,将他贬谪。”

颜庄只淡淡地说着:

“太妃年年与他通信,也时常对他谈起我,故而那人给我寄许多礼物。我便视他如血脉亲人,有一回也写信给他,问他身体如何,外面风光如何。他回信说都好。谁知后来他被召回,我已侍奉圣上去了,他不常进宫,竟不能得见。等到太妃不管禁令,接他回宫闲住时,我兴冲冲去瞧,却见他清瘦至极,患了消渴。那时他拉着我说了许久的话,将家产都送与我。我心里难过,决定奉养他。”

杨令虹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再次说:“厂臣节哀。”

“生老病死人间常事,我不难过。”

颜庄郑重地望着她,语气微沉:

“我说这些,并非叫殿下可怜我,只是想告诉殿下,一个驸马罢了,看不惯就不要看,何苦糟践自己身子。幸好现在还能调养回去,若不能呢?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不知为何,杨令虹满心里都是委屈。

她想给自己辩解,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珠泪滚落,哽咽道:“可我……”

“殿下的身体,是太妃他们想要又得不到的。他们还有许多志向未成,圣上也还没能接手所有政务,料想太妃更愿意和你换换境遇,来调养一二。然而不能,她只得拖着病体继续操劳。”

颜庄微微勾起几分笑,旋即消失。他静静地说:

“殿下,你何必为了驸马,过得这般可怜?须知除了太妃他们,世上人有多少如意的?最底下的百姓,一家人都未必能有一件衣裳,身体虚弱,吹吹风说不定就病死了,小病熬成大病,想治又没钱治。”

他道:“他们什么都没有,还肯艰难过活,而殿下,你是有,自己却放弃了。”

杨令虹用力抹着眼泪。

她好似听到颜庄的轻微叹息:“我其实也很嫉妒殿下。”

杨令虹抬眼望时,颜庄正安静地坐着,仿佛什么都没有说。

“可我难受啊……”她只颤颤地讲了半句,又觉自己实在脆弱,满腹委屈说出来,只怕会遭到颜庄嘲笑。

她不想被他看不起。

“我明白,殿下很难受,长达三年的冷遇能把人逼疯。”颜庄开了口。

他向她倾斜着身体,直视她双眸:“殿下出身贵重,娇养长大,狂风骤雨经不得,我都明白,今日只想要殿下珍重自己。”

“我……”

杨令虹落入一个温软的怀抱。

她能觉出属于女子的纤细的腰身,过于消瘦的手臂,双手触碰到极为突出的肩胛骨,无一不彰显着这具身体不正常的瘦弱。

这是她的身骨。

而今这并不康健的身体紧紧拥她入怀,坚定如风浪中矗立的磐石。

颜庄的语调也似磐石般冷硬,带着令人心安的重量。

他在向她保证:“今后殿下有我,当可为您遮风避雨,万望您保重己身。无论作为我,还是作为您自己。”

他用了敬称。

杨令虹浑身都僵住了。

她下意识想斥责这无理的举动,最好仗着如今男子的体力将他推开,狠狠甩一巴掌,令他为唐突主子的举动清醒清醒。

可怀抱中传来的力量和温度,却轻而易举地压下了升起的愤怒。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混杂的说不明的情绪,宛若涨来的潮汐,汹涌着将心湖淹没,一浪浪翻滚,带着无可匹敌的能量。

杨令虹泪水决堤而下,亦紧紧抱住了他。

她的身子过于病弱了。

勒紧时,肖似一根竹子。

不盈一握的楚腰,给她带来的绝非美貌,反而夺去了她令人羡慕的健康。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而郑重,似从自己口中发出,又似远自天边传来:“好,厂臣,我信你。”

颜庄松开手,跪在她面前。

“奴婢猖狂,该当万死,请殿下惩处。”

杨令虹瞅着他的眉眼,有些想笑,又有些想落泪。她沉默许久,才道:“起来吧,下不为例。”

颜庄顺从地起身。

他垂着头。从她的角度看去,纤瘦的脖颈展露无疑,杨令虹忍不住伸手抚摸。

太细了。

细得令人发憷。

这可是她用了二十年的身体啊。

她颓然地放下手臂,迂久,也做下一个保证:“我也会……照顾好厂臣身体的。”

颜庄便笑了。

杨令虹不想在车中继续坐下去了。

她总算想起衙门里发生过的正事,问道:“厂臣,我刚处理了一个案件,不知是否妥当,还请厂臣赐教。”

“好。”

她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又将所有人的反应复述给他。

颜庄平静地回应道:“殿下仁德,令人敬佩,如有谁因此怀疑殿下,您便说一时兴起,当可应对。”

杨令虹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朱笔点出的律令漏洞。

她怀疑地望着颜庄:

“一时兴起?我不过按律审理,就能被称作仁德了?那以后判的越来越多,还能说每次都一时兴起吗?”

颜庄这回没有立即回答。他停顿片刻,才答了一个问题:“如果多了,殿下就说自己痛改前非吧。”

杨令虹震惊地瞪着他。

她再次怀疑,兄长宠信颜庄有没有问题,甚至庆幸自己成了颜庄。

可她又不由自主地记起那箱画卷,以及颜庄写下的诗文,满腔喜悦回落下去,又有悲哀升起,与欢喜交织,剪不断理不开。

他果然不是个正人君子啊,杨令虹想。

他会移情,将对心上人的求而不得,转移到有几分相似的自己身上。

她在他那里获得的好,只不过是凭借着别人的幻影而来。而她眼下偏又舍不得放开。

犹如得到一杯沾染了剧毒的美酒,不愿丢弃,又不敢畅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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