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令虹忽觉眼眶湿热。
她徐徐放开颜庄的手,绵言细语:“有了厂臣的保证,我便放心了。”
杨令虹说着话,不觉转头望向窗外。
春意融融,梨花飘香雪,芬芳落玉阶,枝头嫩绿衬着柔白,别有一番风味。
上回来这里时,还在盛开的桃花,已杳然无踪。
她十指猛地一收。
颜庄视线随之落于窗外。
他突兀地开了口:
“我虽居住在衙门里,却因得太妃、圣上盛宠,时常回宫。家中长辈病重,留在太妃身边将养,有时烦闷了回家,我便随之回去。殿下若见到太妃,称名即可,见到圣上,务必自称‘奴婢’,若不了解在宫中如何自处,便少说多做,或者回来问我。”
杨令虹唇角颤了颤。
颜庄继续道:“晚间休息时,桌案上点燃烛火,醒来后务必唤人。”
“嗯。”
他目光从梨花上转了回来,怡声下气:
“内使生来微贱,本与殿下是两样人,只如今已成这般形景,为性命计,还求殿下略收收傲骨。将如韩信而有胯/下蒲伏之辱,何况你我后辈之人。”
他是在安慰她。
杨令虹从不认为,自己可以和古时的名将相比。
也不认为素有权势的颜庄,与自己完全便是两样人。
她发出一声苦笑,半晌道:
“我都明白,一时半刻却张不开嘴。闻听厂臣性烈如火,既然与我互换,还要收束些性子,殴打驸马一次,尚能遮掩过去,多了怕就不成了。”
颜庄再次保证:“殿下尽管放心。”
他瞧着杨令虹转手上扳指,略作提点:“殿下不必紧张,男子行事不比女子端庄自持,平素抱臂也可,倒背双手也可,私下里坐卧尽管随意。”
杨令虹一愣,将转扳指转得发酸的手放下去,想了想,叮嘱道:
“我下降于驸马时,宫里老人只带了个宫女,唤作白月,近来因家事出府。当年我因腿伤,曾落入园中湖泊,是她舍命相救,至今与我情分非常。待她回来,厂臣务必替我厚待白月。”
颜庄凝眉:“殿下为何会受伤?”
还能为什么,不过因驸马罢了。
她千辛万苦将驸马救醒,谁知那畜生瞧见新婚妻子守在床前,一把将她推远。
她站立不稳栽倒在地,便摔伤了腿。
如果她只是借尸还魂,没有和颜庄互换,将驸马抓入大牢,或可报仇雪恨。
然而颜庄在她身子里精神抖擞,还打了人,小出了气外,无形中延后了她报仇的时间。
如今颜庄对驸马起了杀心,她才劝说过,怎能因此功亏一篑呢!
杨令虹低头不语。
颜庄等了一会儿,叹口气,道:“我明白了,必然会厚待白月,与她情同手足。”
杨令虹这才勉强笑了笑:“我进来时候不早了,也该带着下属们回衙门,厂臣成了我……便多加适应吧。”
她身子不好,还是个女子,几乎足不出户。颜庄成了她,又要在府中闷着,又要忍让驸马,还不知何等憋屈呢。
他对自身烦难甚少提及,反而处处关照着她。
杨令虹向他告辞,踩着男人的步伐往外走去。
下属在外头等着,见她出府,急忙迎上前来,问道:“厂臣,殿下和驸马到底怎么回事?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她乍看到这张今早刚认识的脸,心里顿时一咯噔。她竟然忘了问颜庄,他的下属们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
今天不能回头去问,那就明儿赶快再来一趟吧。
杨令虹攥拳抵在下唇处,咳了声:“没什么,小夫妻年纪轻,打打闹闹的,过会子就好了。是我大惊小怪,才劳师动众白跑一趟。”
下属仿佛被噎住了,不由自主去看门槛边躺着的驸马。
杨令虹掩去眼中嫌恶之色,向新换的门房说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伤者抬回去见长公主殿下,他们惹恼了殿下,还没道歉呢。年轻夫妻闹别扭归闹别扭,做错了事的不能不懂事。”
门房们不敢不应,唤人抬来门板,先将驸马挪了上去。
直到浩浩荡荡的东厂队伍走没了影,公主府下人们才将满地伤者拾掇干净。
·
驸马自昏迷中清醒时,险些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
他喘息着抬头,朦胧视线中端坐着一个彩绣辉煌的绝代佳人。
那佳人似将手上什么东西放在旁侧,声音十分温柔:“驸马这一觉儿睡得可真沉,本公主都等烦了。”
是杨令虹的声音。
被殴打的记忆涌上心头,驸马颤颤巍巍撑起身体,咳出一口鲜血,眼睛狠命眨了眨,这才视线清晰了。
他惶惶然向四面望去。
只见旁边站着几个粗壮仆妇,手持长棍,个个脸色苍白,旁边趴着一个女子,衣衫脏污凌乱,正是婉儿无疑。
“清醒了?”
颜庄双手搭在膝头,杨妃色长裙曳地,半垂眼眸:
“醒了好,先前等着伺候本公主的丫头们,晾着主子出外玩耍,俨然千金小姐一般,都被本公主送去刑部醒醒脑子,眼下只有你们两个的事儿,本公主还没来得及说道说道。”
驸马一听他说话,顿时疼得更厉害了。
——“本公主身有病痛,你身为驸马,不来我跟前儿侍疾,反而与人鬼混,是何道理?”
就在今早,他正在酣眠之中,忽然听见这么一句。
还没来得及反应,几个拳头就落在身上,专捡着疼的地方打,出他不意攻他不备,叫这只母老虎揍得连反抗都不能。
婉儿哭着上前阻挡,她非但不停手,反而发泄私欲,连婉儿一并痛殴,最后提着他往外走,想去宗人府告状。
幸好她是个女子,力气不大,若是男子,就凭那身手,岂能有他们的命在?
看那势头,她本想打死他们了事,不麻烦宗人府的。倘或她力道大上一倍,只怕几拳下去,他就命归黄泉了!
这女人,发的什么疯!
还是由先太后教养过的女人呢,有了事不好好讲道理,反而凭武力取胜,算什么东西。
驸马正在回忆,身边婉姑娘抽噎着道:“殿下,您和驸马夫妻一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颜庄给自己倒了杯茶,言笑晏晏:“本公主正在好好说话。”
“那您为何叫这些人站在旁边吓唬我们?”婉儿涕泪连连道,“驸马身体虚弱,经不得吓,倘或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颜庄撩起眼皮,扫了驸马几眼,露出个得体的笑容,连弧度都与杨令虹一般无二:
“婉儿,你多虑了。驸马没你想的那么娇贵,吓吓就会魂归西天,你看他身受重伤,还有力气动胳膊呢。”
他重新半垂了眼,问驸马:“南怀赐,本公主说得对不对?”
南怀赐憋了满肚子气,本想大骂这母老虎一顿,瞧着颜庄轻轻敲在茶盏上的动作,自觉心也跟着扑腾。
文人雅士,世家子弟,都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好涵养。
女人都是不爱讲道理的,顺着点也没什么,他这般思索着,勉强说:“是。”
“南哥哥!”婉姑娘眼含热泪,呼唤他,“南哥哥,你明明,你明明……”
颜庄一口气叹得千回百转,愁肠百结,只抿了一口茶,便再也喝不下去,放了茶盏,手扶胸口,颤声打断道:“婉儿!”
婉姑娘哆嗦着看他。
“婉儿,你,你变了!这才多长时间,你眼里就没本公主了!”
他满怀苦痛,又不敢置信地指责道:
“之前你为了让我高兴,不惜以身给我发泄,现在你只顾着维护一个体壮如牛的驸马,全然没想到我痛断了肝肠,你再也不是那个善良美好的婉儿了。”
“殿下,您怎么能这么说话!”婉儿下意识想要争辩,南怀赐连忙探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对颜庄道:“殿下,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不必拿婉儿撒脾气,没能来得及为你侍疾,是我之过,有什么惩处,都冲着我来吧。”
他说完这些话,胸腔疼得厉害,又呕出一口混着唾液的血来。
“殿下,是妾身不好,妾身不该留南哥哥说话,一时忘了时间,您有什么气,就朝着妾身来吧,南哥哥真的当不住啊!您和南哥哥是夫妻,夫妻本该和和美美的呀。”
婉儿花容失色,哀哀痛哭。
颜庄盯着地上的血,笑意浅淡。
“驸马,瞧你们说的这什么话儿,好像本公主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一样。”
他轻蹙烟眉,缓缓道:
“我不是妖魔鬼怪,行事歹毒,全无心肝。女子出嫁后需要宽容大度,本公主全都明白,也容得下人,你和婉儿好,我心里高兴,盼着你们给我添个一儿半女。只是,我今天发现被你们骗了,就很不开心。”
“妾身不敢欺骗殿下。”
南怀赐总算明白这母老虎气从何来。
他紧紧攥着婉姑娘的手,告罪道:“上月我对殿下说,以后一定照管殿下,非是骗你,而是今日实在不知,请殿下责罚。”
“你认罚,我可是会当真的。”
南怀赐紧咬牙关,应道:“我认。”
婉姑娘啜泣着道:“如果殿下觉得妾身有什么地方骗了您,殿下尽管责罚,连南哥哥的份也算在妾身头上,求殿下成全!”
“好啊,”颜庄笑眯眯地说,“骗我一次,罚十棍。”
南怀赐和婉姑娘争执了一会儿,咳喘不止,婉姑娘夺得胜利,向颜庄磕头。
她腰肢纤细,容貌可人,哭泣时楚楚可怜,足以令每个男人心生怜悯。
或许是自小就缺了点什么的缘故,颜庄心如止水。
几杯热茶下肚,小腹疼痛不减反增。
他干脆丢了茶盏,笼袖端坐,一股烦躁之感于心头徘徊,叫嚣着想要发泄。
颜庄不适应地皱了皱眉,暗想,长公主受的苦未免太多了。
连他进了这具身子,都弹压不住那萦绕的苦意。
是他之过。
“南哥哥,只要别理长公主,咱们就是结发夫妻,恩爱两不疑。”
颜庄慢悠悠地开口,饶有兴味地瞧着婉儿越发苍白的脸色:
“婉儿,别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好一对苦命鸳鸯儿,若非是你们打算让南怀赐尚主,我险些以为自己成了根棒槌。”
他弯起眼睛,笑着说:
“多亏了你们的好鹦鹉,我才晓得你两个撇开我,想做夫妻呢,真是好大的心啊,本公主还活着,你们就迫不及待想让我死了!”
想让长公主死,这是个天大的罪名,二人哪里敢认。
南怀赐出了满头冷汗,才要分辩,挣扎的气力大了点,疼得眼前一黑,险些昏晕过去。
颜庄已轻飘飘地下了令:“按住婉姑娘,罚她二十棍,驸马得睁眼瞧着点,这里头一半都是替你打的。”
仆妇们不敢反驳,提着大棍走上前来。
南怀赐又气又急,望着婉儿瞪大眼睛,叫不出声的惨状,浑身发抖,却听得座上那母老虎怡然自得地说:
“本公主从前太仁慈了,纵得你们不知道天高地厚。今儿本公主乏了,明儿再好生告诉你们,什么是公主府里的规矩。”
他喷出一口血,不省人事了。
颜庄只含着不带分毫温度的笑看他。
为长公主推荐了这样一个驸马,是他之过。如此,他亦该代替长公主,将这错误修正。
他抬眼,望向庭院内如雪梨花。
真晦气,白得不详,应当换回夭夭茂桃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