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令虹活动着这只男人手,目光从窗外细瘦的桃花树上划过。
“我这是在做梦?”她喃喃道。
这超出常理的情况,使杨令虹的脑子都有些不够用了,从前在书中瞧过的奇闻异事,统统涌上心头。
她强压下满怀疑虑和恐惧,破天荒地失了皇室公主的仪态,赤脚跳下床铺,直奔桌案上半开着的妆匣,从里头摸出小镜子来,照了照自己。
皮肤白皙,双眉整齐又清晰,凤眼因惊讶而睁大,黑白分明。细长银链穿过耳垂,结在红玉珠下,倒是衬得这不算出众的面貌,多了几分文秀气质。
是张年轻男人的脸。
联想到自己疼晕过去的经历,和书上的神异之事,杨令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是那群不拿她当回事的侍女压根就没回来,放任她活活疼死,随后她便借尸还魂了。
她从牢笼般的公主府内解脱了,获得了久违的,“生”的喜悦,亦对欺人太甚的驸马全家,感到了切骨的仇恨。
可这绝不能被她的兄长知晓。
兄长平生最恨怪力乱神之事,曾因此处死过几个妃嫔。
倘或借尸还魂被他知晓,轻则当自己疯了,关进牢里锁一辈子,重则直接赐白绫了事。
就算付出深重的代价,驸马一家也未必会得到应有的处置。
杨令虹抿起唇角。
她思虑颇多,待想明白这些事情后,终于下定决心。
她要顶着这个陌生男人的皮囊,代替他,继续活在人世上。
上天垂怜,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绝不会白白将其耗费。
决定做得艰难,可一旦做下了,杨令虹心中的巨石也似猛然间落地,换了身份的庆幸与喜悦漾在心头。
她从旁侧雕花衣架上随手取了衣衫穿好,蹬上靴子,目光从房舍中缓慢扫过。
这大约是个读书人的卧房,从衣衫器具和肌肤保养来看,属于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子弟。
从妆匣可以看出,他应当常去文人的诗酒集会。如今文士虽不似前朝那般喜好涂脂抹粉,可参与诗会,为表礼节,仍会装扮一二。
只是她都醒了这么久,却还不见下人过来伺候,此人似乎和她处境相当,也是个空有身份的苦命人。
杨令虹稍稍心安了一些,准备找出此人留下的文字,揣摩他的为人处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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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虽为富贵人家子弟的卧房,陈设却少,桌案箱柜中放置的,也不是她想象中的请帖、诗词等物,多为本朝各代案件记录。
她匆匆翻阅着,努力记下案件中涉及到的律令,猜想此人大概在刑部做了官。
刑部,更方便她上书彻查长公主死因,给自己报仇雪恨。
到时候证据俱全,是驸马苛待皇室公主,以致长公主去世。
料想如此大的罪名,他那戍守边关的叔伯兄弟,也不会因此对兄长心生怨言。
杨令虹心里盘算着,将记录放回原处,才打算拿起桌上那写了一半的奏疏,瞧瞧此人姓甚名谁,有何见解,便听门外有人“咚咚”敲门,声音极响。
一道男子声音扯得很大,隔门叫道:“厂臣,厂臣,日上三竿,该起了!诸位相公都在衙门等着呢!”
杨令虹手上一颤,将奏疏放下了。
想不到这么快就会和这人的相熟之人对上,她心中没底,强做平静,说道:“进来吧。”
他果然是个苦命人!
就算当了官,下人照旧不拿他当回事,对他大吼大叫,他的出身,想必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如此,上书查长公主死因的时候,她就更不怕了。
门外安静一瞬,紧接着有个下人装扮的男子躬身入内,见她早已穿戴整齐,脸上惊讶之色尽显。
“厂臣,今儿您是怎么了?起了身不喊小的伺候,小的还以为您没醒呢。”
杨令虹连忙遮掩:“我——”
下人没注意,吹灭烛火,自衣架另一端抱下衣裳来,嘴巴不停:
“您看您,衣裳都穿错了,那是昨日的脏衣,您快换了吧。相公们都在衙门里头等着您呢,您既醒了,怎么不往前头去呢?他们都等急了。”
他每说一句,杨令虹的心便沉落一分。
她换上得体的微笑,将干净衣衫接了过来,语调平静:“我这就换,你先往前头告诉他们去,我马上便到。”
“是,小的告退。”
下人没注意她的神情,匆匆退出去了。
满带着兰草香气的新衣裳,遮住了杨令虹微微发颤的手。
她不敢拖延,一面换衣,一面思索。
想到衙门里还有和此人相熟的同僚,杨令虹只觉心口怦怦直跳。
思绪纷飞间,杨令虹忽记起下人对她的称谓。
厂臣。
难道她从前的猜测都错了?
她再度将桌案上的奏疏拿起,自封皮上扫了一眼。
果然,上头的名姓职位,并非刑部某位官员,而是东厂提督太监颜庄。
她居然灵魂出窍,附在这个颇受太妃和兄长信重的宦官身上,借尸还魂了。
什么同为苦命人,她可真是个大棒槌!
杨令虹长长出了口气,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太妃掌权,每日里忙得瞧不见人影,她出嫁前常去拜会,十有八九见不到太妃的面,可颜庄去一次见一次。
兄长厌女,和她没什么深情厚谊,可对颜庄简直有求必应。
她身份高贵,然而连驸马都敢算计着拿她冲喜,颜庄虽为宦官,谁敢瞒哄到他头上,只怕现在早烂在黄土地里了。
她没有权势,颜庄有。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杨令虹啐了自己一口:“我可真傻,傻透了。”
就算未曾见过颜庄真人,只凭从兄长那里听来的车轱辘话,她也能大致揣摩出颜庄为人。
伪装成他,比伪装成一个全然陌生的世家子弟容易很多。
可惜她对以后的美好愿景,只实现了一半。
颜庄有权有势,又管着东厂,可以审理案件,是个能给她报仇的好身份。
只是他毕竟身为宦官,身后并无世家作为助力,恐怕不能贸贸然对上驸马。
她兄长身为皇帝,总不可能为了一个得宠的宦官去处罚妹婿,况且她借尸还魂也有段时间了,驸马想遮掩她的死因,并非难事。
杨令虹叹了口气,整理衣襟,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门外又有几个下人入内,有人收走换下的衣裳,有人端着水盆伺候她洗漱。
杨令虹匆匆整理完毕,随着人往前头衙门处行去。
她偷眼瞧那些下人的走路方式,又想着兄长的仪态,渐渐调整了步伐。
走着路,杨令虹安慰自己,慢慢想通了。
宦官就宦官,有权有势还得宠的颜庄,远非她这个空有身份的公主可比,附在他身上,她并不吃亏。
说不定用心筹谋一段时间,还可给自己报仇雪恨。
杨令虹下意识抬头,去望公主府中随处可见的桃花树。
然而东厂里郁郁葱葱,一路行来,并未见着鲜妍的艳色。
身后跟随的下人问道:“厂臣在寻什么?昨儿丢的那猫,半夜里已经找到了,厂臣正睡着,小的们便自作主张,先关起来了。”
杨令虹谨慎道:“我在赏景。”
下人都笑道:“厂臣莫赏了,大人们都在大堂等着呢,您还是快些去吧。”
她的话没被下人听出不对来,杨令虹微微放心。
“我只是在想,东厂里怎就没有花树呢?”她试探着问道,“我只在窗前瞧见一棵。”
下人连忙回道:
“您怕是睡糊涂了,东厂没花树都好几代了,就您窗前那株桃花树,还是前几月现种的。您要不喜欢,回禀过圣上,把这些都换了也使得。”
杨令虹点点头,不敢再说。眼下是睡糊涂,多来几句,怕不就是“厂臣您疯了”。
她忽然就有些感慨。
颜庄也像她一样,总是瞧着桃树出神吗?
否则,他为何单单在窗前种起一株小桃花树呢。
仿佛穿越了生死和时间,她对颜庄莫名升起了几分亲切之意。桌案上燃了一夜的灯烛,未写完的章奏,在脑海中越发清晰。
这个和她喜好相似的宦官,是因太过劳累而猝亡的么。
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杨令虹走进了衙门大堂。
她环顾四周。颜庄的记忆未曾留存,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也不知该如何交谈。
有人上前,关切道:“厂臣,今日您怎么来晚了?身体可有不适?”
杨令虹犹豫片刻,坐下来,一手扶住额头,蹙眉回答:
“并无不适,只是昨晚为一事烦忧,故而今日神思恍惚,收拾得迟了些。”
她说着话,视线投在案上颜庄所写的记录上。
卧房里那半个章奏来不及瞧,无法习学他的笔迹,好在衙门中也有颜庄手迹,算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纸上蝇头小楷排列整齐,稍微带着柳体的风范,写得再规整不过。
与她的字何其相像。
杨令虹深吸一口气。
或许是她自作多情了。
可无论如何,相似的爱好与字迹,减少了她伪装失败的可能,似乎是颜庄为她这素无交集的公主,遗留下的浓厚善意。
等她伪装成功后,一定要给颜庄多多烧纸,来报答这份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