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她抚摸着,尽可能让自己的提问显得漫不经心些。
“嗯,你说。”
“您……到底经历过什么?”楚楚轻声道,手中轻轻重重,“完全演另一个人没那么容易,小师叔十年前的时候仍然有时会显得刻意,只是旁人不至于因为他些许表情不同而怀疑罢了……但是……”
褚河看着她的神色益发的温柔了几分,轻轻吻了她的唇:“楚儿觉得疑惑,直接问师父就好。”
“您从替换了小皇帝的第一天开始,就仿佛真的是对方那般。”楚楚形容自己的感受,“没有丝毫的违和,也没有半分勉强,除却不再接触那些妃嫔……只有咱们单独相处的时候,您才会露出本来的样子。”
“我当是什么事呢,这本没什么可说的,但你想知道的话,师父也不会瞒着你。”褚河道,“我入仙门很晚,开始修道的时候已经十六岁了,那之前……”
“小时候命不好,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为了活命演戏又算得了什么。”他想了想那遥远的过去,尽量简洁明了的向楚楚描述,“楚儿可知皓月王朝?”
楚楚道:“师父说的,是仙岳洲上一个一统中原的国家?”
褚河颔首。
“我从前叫楚河,河代表着万里河山,这个名字在我出生前就取好了,但是在我出生后……”
说起褚河真君的出身,那可就是个比话本子精彩、比魔教更黑暗的故事了。
天生剑骨,对修仙者来说是极品的天资,对凡人来说却是泼天的灾难。
他的身份,本是皓月王朝当时皇帝的嫡长子,因为帝后极为恩爱,所以他出生前就被寄予厚望。
却就是因为天生剑骨,他出生那日万道剑光从天而降,令无数宫人侍卫伤亡,给皇宫带来了血光之灾,接着皇后又因难产血崩身亡。
皇帝对他又爱又恨,同时还觉得他是个不祥的怪物,最终将他丢在冷宫自生自灭。四岁那年照顾皇后陪嫁的嬷嬷也病逝后,整个宫里就唯有一母同胞的长公主护佑他长大。
可长公主也只比他大三岁,又能护得住他多少呢?
皇帝的态度就是皇宫的态度,没有人敢真的伤了他,但所有人都可以冷落他、忽视他。
他在冷宫里见惯了人情冷暖,为了一个果腹的馒头而求人的时候常有。就算是这样,因为他占着嫡长子的名头,也总是有人容不下他。
当时的皇贵妃为替其子谋储君位,趁皇帝冬季巡游时设计令长公主“失足”坠落冰湖,人救起来时已经昏迷,随后就因风寒缠绵病榻。
长公主是皇帝嫡长女,但没有母亲的庇佑,在皇宫中能依靠的也只有皇帝的恩宠。那时皇帝不在宫中,统领六宫的是皇贵妃,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那年他八岁,年仅十一岁的长公主风寒不治病逝。
长公主葬礼期间,冷宫“意外”失火,要将他斩草除根。
他逃了出来。
因为长姐很早就明白,他在皇宫中是活不下去的,求着外祖父给他准备条生路。
所以他在大火中,从冷宫通往宫外的地道出逃,昏倒在大雪封山的树林中,醒来后摸索着下山,想要找医馆治疗身上的伤。
却因为不懂财不露白的道理,被流窜的混混抢了仅有的钱财毒打昏迷,再醒来时已经身在血煞阁,把他捡回去的人说,当时再要晚些遇见,他就该冻死在墙角了。
听血煞阁这个名字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做的是收割人命的买卖,捡他回去当然也不是做慈善的,虽不至于残酷到训练失败者就死,但在那里要么成为杀手要么成为奴仆。
他很感激血煞阁救了他性命,但也不想做奴仆,不想过任人欺凌的日子,所以只能拼命的训练,并在十二岁那年接到了试炼任务,只要完成就可以成了正式的血煞阁杀手。
可以挂牌接单、不用每日训练,能有自己单独的住处、饿了可以随时去食府用餐,这对当时的他来说已经是梦想中的生活。
这本来是规划好的日子。
偏这个任务是在京城。
偏这个任务是杀皇贵妃的侄子。
偏当时皇贵妃正在娘家省亲。
而他听到了皇贵妃的谈话,得知母亲和姐姐的死都有内情。
他没有见过母亲,但身为人子该为生母讨回公道,更何况姐姐是幼年时唯一对他好的人。
可他到底太年幼了,以至于沉不住气被发现了踪迹,趁乱完成任务后被一路追杀,只差些许就要丢了性命,狼狈不堪的经过街边。
然后被救了。
但救他的人并非仙家修士,而是不折不扣的魔修。为的不是收他为徒,而是想拿他的灵根与剑骨炼药。
“后来呢?”楚楚看见师父沉默下来,忍不住问道。
后来呢?
褚河看着小徒儿眼中的好奇,抚摸着她的发丝微笑:“后来就没什么了,想要拿灵根和剑骨炼药,就得先让我筑基,我就这么开始修炼的。那些年除了没有什么自由,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再后来,那魔修惹祸上身,被虞秋师叔挑了分舵。”
仙道和魔道,是因修炼的道路不同而区分的,只因魔道激进酷烈,因此出恶人的几率更高。
所以魔修并非都是坏人,如天魔教圣女、西姚魔君等,因心志坚毅守得住本心,反而修为进展更快又得天道认可。
但一个要拿人灵根和剑骨炼药的魔修,那就绝不可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师父没有被人救走,而是在魔修的手里过了好几年,楚楚几乎能够猜到,他当时的日子绝不好过。
只是他不想提,楚楚自然不会追问,只当没察觉般转移了话题:“那是不是,师父就跟着虞秋师叔祖回合欢宗了?”
楚楚说完又觉得不对,如果师父是跟着虞秋师叔祖回去的,又怎么会成了师祖的弟子?
果然,褚河表情淡淡的摇摇头。
“我趁乱跑了,后来辗转又回了京城……”褚河低头看着怀中乖巧的徒儿,仍决定将自己最恶的一面让她知晓。
“我仗着有修为,轻而易举的潜入了皇宫,在我的父亲面前,虐杀了他的太子。不仅是太子,还有其生母皇贵妃,还有其他参与了谋害母亲和姐姐的宫人。
杀人后,在他肝胆俱裂的时候,将收集到的证据与拷问出来的供词放到他面前,看他痛苦、懊悔并气得吐血,而我扬长而去。”
若单就这场复仇而言,楚楚几乎要大呼痛快。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又有什么错呢?
但师父的性子从当初的愤世嫉俗,变成如今成熟稳重且顾全大局,可以想见之后定然又发生了什么。
她张了张嘴又忍住,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摸索着去亲吻,将自己的心意传递给他。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她不会觉得师父心狠手辣,更不会因此与师父有了隔阂。
只会愈发的心疼。
褚河笑了笑,既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也没有表达自己不需要安慰的举动,而是引导着她,由着她将他温暖的包容。
然后才继续轻声讲诉那段过往:“我离开了皇宫,却失去了目标,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直到听闻他病逝……皇帝去世,新君上位,燕亲王逼宫夺位称帝。
若仅此也就罢了,但会打仗的将军不一定有治国的才能,燕亲王登基后刚愎自用,接连对中原周边发起战争,本来安定的国家短短数月间民不聊生。
他虽然早就有病在身,但若非我用那样过激的方法去气他,他不会死的那么早,以他的谋略可以将自己驾崩后的事情安排得更好,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无辜受苦。
我恨他,恨他牵连幼子,恨他纵容恶行,恨他明知姐姐的死有蹊跷却为了大局装作不知,他死了我未曾有分毫伤心,只觉得释然。”
那个他,指的当然是他的亲生父亲。
一个合格的皇帝,与不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但我吃过苦的,看到征粮过度百姓饿死,看到鲜活的少年死在战场上,我觉得我错了……哪怕我不在他的面前虐杀太子去气他,哪怕我离开的时候多给他喂颗续命的丹药……”
听着这些话,楚楚觉得心口发堵,她拥抱着他,温水般缠着他,亲吻着他低声喃呢:“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我不该问的……这些难受的事情……”
“傻了,师父若是不愿,谁又能逼迫我?”褚河受着她的亲吻,抱着她放到自己身上,让她与自己对视,然后扣着她的头吻住她的唇。
温柔的,也是有力的,像是要将心中的情也通过纠缠尽数传递给她……
然后不停息的,如利剑势如破竹,将她所有的情绪撕裂,让她的身体与思绪都只能落在他的身上,把她送入云端。
看着她软了骨头皱着秀眉,不满他的“残暴”又忍不住回味,他才又忍不住露出温柔的笑意。
忽视了自己远远不足的需求,抚摸着她轻声道:“我想做些什么,于是乔装改扮去了军队,杀敌的时候能躲就躲,看人危险的时候就去救。那时我还不懂什么修士不能插手凡间政务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是魔修要隐藏身份,师尊路过的时候一眼就发现了我,把我从战场上拎走了……”
“然后师祖看您天赋上佳,就收了您做亲传弟子?”楚楚迅速来了精神,抬头目光有神的看着褚河,“师父您是不是就跟着师祖到了合欢宗?”
“哪有那么容易。”褚河被她逗笑了,“合欢宗当时虽然缺少天资优秀的弟子,但好歹也是一流仙门,何至于随便捡了个魔修就当成亲传弟子?”
“哦。”楚楚略有些失望。
如此看来,师祖也不够慧眼识英才。
师父十六岁才入仙门,现在修为都赶上大师伯了,还是天生剑骨的体质,这资质还要什么自行车?
“师尊把我从战场上带走,是因我破坏了修士间的规矩,得知我只是个没有归处的散修后,才动了将我收入门下的心思。
但我到底是魔修,心性如何却也待定,因此师尊明面上放我走,暗中却观察我的行事与心性。想是觉得我还有救吧,跟随了我三个月后,师尊再次现身,问及我的过往,以及我是否愿意入他门中。
仙道转修魔道容易,魔道转修仙道,首要的就是废掉本来的修为,不能在体内留下半分魔气。有魔修想取我灵根与剑骨的经历,我当然不愿意废掉修为,非但怀疑师尊别有用心,还提了个很无礼的要求。”
“什么无礼的要求?”楚楚好奇,心道师父您别是盯上师祖的美色了吧。
“我说,修仙既然那么厉害,那我要他将这国家恢复从前般的安宁,他如果做到了我就答应做他的弟子,任由他处置。”
楚楚思衬:“才说了修士不能掺和凡间事务,您就提这样的要求,师祖定是把您一顿好打吧?”
褚河目光淡淡的看了楚楚两眼,忽然抬手往她臀上打了巴掌。
“师父!啊呀,你……”他这打得倒是不疼,造成的跳动却让楚楚险些尖叫,但没叫出来又被堵住了唇。
“师尊说他不能亲自掺和凡间事务,但是可以让我自己做到。后来他用了半年时间陪着我从边关游历到京城,带我看尽了民间疾苦,告诉我百姓想要什么……”
他选择了信任师尊,也想赌一回自己的良心所安。
在刺杀了当时的皇帝,并表明先帝嫡长子身份,靠着武力而力排众议登上皇位后,正式拜入潇然尊者门下,并废了原本的修为。
修士有不得插手凡间政务的规矩,但他本就是皇子,继承皇位有大义名分。虽然夺得皇位的手段不够光彩,却接着废了原本的修为,日后只要在位时不对因政务对凡人使用修为倒也不算违背规则。
潇然尊者不能用修为帮他做任何关于凡间的事情,却可以教导他学识,可以在他主意不定的时候给予他引导,让他跌跌绊绊的学着做个好皇帝,达成他想要让百姓日子恢复安宁的目标。
从十六岁到二十岁,他都是白日处理政务、夜晚打坐修炼心法,整整四年间不曾合上眼睡过觉。
因为自幼的经历,他信不过后宫的女子,不愿意纳后妃,更别提和凡间女子双修,一开始修为进展有些慢。
但后来国家渐渐恢复了安宁,皇宫逐渐被龙气所笼罩,他修炼的速度随之一日千里,四年时间里非但完全平复了此前废除修为留下的暗伤,还将修为提升到了练气九层顶峰,距离筑基仅有一步之遥。
修为停滞后,他意识到凡间不再适合他修行,而经过休战、和谈、通商、减税等举措,中原也渐渐恢复了安宁,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没有妃嫔子嗣,想要离开倒也潇洒,从宗室中挑选适宜为君的亲王禅位后,也就无事一身轻的跟着师尊回了合欢宗。
“师父,那好歹是皇位唉,可以后宫三千、号令天下,您就没有舍不得?”楚楚趴在褚河身上,小腿不停的晃悠。
褚河忍了她许久,却还是舍不得训斥,只能继续受着她的造作,尽量平静的道:“有什么舍不得的,若说是臣下百姓,靠着自己的才华而步步高升,倒也有些力争上游的可取滋味。凭着出生直接就坐上那个位置的,若行差步错害了百姓就是罪孽加身,若要尽量无错便需殚精竭虑……我回去不是为了天下,而是为了自己的良心所安,既然了却了那段凡尘,又有何继续留恋的必要?”
楚楚若有所思。
“何况,当皇帝哪有当修士来得逍遥自在?你瞧瞧,你而今不过是借了个小门派弟子的名头,宴正那老头都要对你慎之又慎……”褚河捏了捏楚楚的脸蛋,“修士不能插手凡间政务,但是杀个把惹怒自己的凡人,也不会有道友出来主持公道的。”
这话中的意味令人细思极恐,楚楚却不由得想得更多。
能通透的明白这个道理,却并没有随意去借口滥用,在她看来才是真正的善。
同时不这么做是一回事,借着这方面的名义去令人忌惮又是另一回事……朝堂之上,兵不厌诈嘛。
楚楚想了会儿,低下头去亲了亲师父,问道:“师父,您就这么相信我吗?”
像师父这样修为的人,经历了那么多的世事,早就过了逮到个人就想倾诉的时候。何况师父能顺利进阶到而今的修为,说明他非但道心坚定,且早已经放下了少年时的过往。
所以叙述时才能不喜不怒,平静而客观的去描述。
所以他告诉她,就是真的想告诉她,与想倾诉无关。
“你是我的徒儿,师父乐意将这些告诉你。”褚河道。
楚楚沉默了会儿:“……如果,我不是您的徒儿呢?”
“没有如果,无论你是因何入了我门中,你我师徒缘分都是定下了的。”褚河很认真的看着她,“不要胡思乱想,无论如何,你都是师父最疼爱的弟子。”
这眼神,和这话语,楚楚察觉褚河话中有话。
她的心里未必就没有疑虑。
最直接的,就是她出现在合欢宗的时机和身份。
比起让她以年龄十六、已入门修行五年的状态进入合欢宗,分明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比如让她年龄更小些,十岁以内父母双亡的孤女,在某位合欢宗长老经过时昏迷在其必经之路上。
以合欢宗修士的心性,必然会救她,然后发现她的资质,同样会将她收入门中。
她同样可以成为合欢宗的亲传弟子,同样可以备受宠爱,却根本不用大费周章的去修改合欢宗那么多人的记忆……秦广王何等精明的鬼,他真的没有考虑到吗?
还有许多奇怪的事情,比如虞秋尊者的心魔、师祖对她的态度、木奕尊者轻易给她的五绝仙竹、师父和她之间关于双修的梦境、师父不知何时学会的丹青、小师叔不知何时学会的女子发髻、白芍师姐的恋人、林深师兄的元阳……她不知这其中有多少事情与她有关,但是无端的忘记那么多事情,大家都觉得正常而没有查证,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了。
她今晚问起褚河真君为何能这么好的扮演小皇帝,本意也是想佐证心头的猜想……
未曾想会得知师父那么多的沉重过往。
但是——
师父对她的好感度那么轻易的满值了。
那么多不可对人言的过往,他轻易就告诉了她,不正是说明其中包含着某些不寻常么?
只怕——
她本来就是合欢宗的弟子。
为什么会去了另一个世界不得而知,为什么会难以融入仙灵位面尚不知晓,但……这些东西,秦广王必然是知道的。
推定这个结论后,楚楚心中并不觉得诧异,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毕竟转世前,十殿阎罗开会的架势,她早就知道其中有隐情了。
“师父,您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楚楚最后还是看着褚河问道。
“未经查证,不好胡说。”褚河道。
“哦。”
交付过往,即是交心,他今日说那么多,无非是想让她知晓自己真正的模样。
虽不指望她会回应,甚至不在乎她能不能懂得,但看她有些失望的模样却哪里舍得,稍思索了片刻,他又说了些已然确定的事情。
“我知道你入我门中不是五年前,但楚儿你无论如何都做了我的弟子,除非你不想与我有师徒关系,否则当初入门的缘由就没那么重要。”他道,“你想查证,师父也想查证,但其目的是不希望自己的记忆被混淆……有件事,师父说了你也许不会信,但……”
“师父您说了,我就一定会相信。”楚楚忙道。
即便是小徒弟如此语气坚定,褚河还是沉默了好一会儿,硬是把她按到颈窝里,瞧不见她的脸蛋后,才仰望着房顶,很是严肃的语气道:“侍寝那晚,在为师记忆中,是第一次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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