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就没有哪个儿媳妇是不想分家的。
范氏信任丈夫姜松，在他跟前，对自己的这份心思一向不遮不掩。但面对女儿时，她却一丝都没表露过。
“咱家这个傻闺女,心大得很,人家对她有啥不好,她转头就忘，跟谁都亲香，我瞧她挺乐意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一起过的。”范氏笑哼一声,说到姜扶生“跟谁都亲香”时，话中有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吃醋之意。
“她说不定比咱爹娘还不乐意分家！”
姜松笑,“那你还是不了解小六。”
他和妻子难得能有一次单独说话的机会。
平时,他们夫妻两人,白天一个待在石磨巷，另一个待在柳叶巷，晚上又是一大家子挤在一起,几乎没有单独相处的时候。
上午大舅哥来过，姜松猜到妻子心里会有烦闷,特意叫姜扶生的三叔三婶去柳叶巷吃午饭，才换来了跟妻子说悄悄话的空隙。
“你对分家这件事，也就是想想，小六早就在做准备了。”姜松说。
范氏不解，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上回回家，小六跟咱爹娘商量什么了么？”
姜松放低声音,张开五指比划，悄声跟妻子说：“小六想年底留出至少五十两，按她订的那个考核制分润,要分到具体的每个人头上。”
范氏面露惊讶，惊讶女儿的大胆，更惊讶分润这个建议本身。
五十两银子，加上堂弟姜杨一家，各房平均能分到十两银子，这个数目……
范氏喃喃道：“村里分家单过的，也分不到这么多钱啊，咱爹娘能同意吗？”
“要是同意了，这事就不会没有其他人知道了。”姜松轻声说。
“不过，我觉得小六迟早会磨得老两口同意。”对于这一点，姜松对女儿非常有信心。
范氏沉默一会儿，说：“要是年底真能照这个法子分润，那分家不分家的，我倒是觉得无所谓了。”
她之所以会想分家，其中一个主要原因，不就是为了兜里有可供她自由支配的私财么？
再碰到类似闺女想孝敬姥爷姥姥烤鸭的事，她能掏钱出来，硬气地说“买！”
看见大哥衣衫破旧，她也不用憋着，直接就带他去买身好的……她花自己的钱，什么闲话都不怕！
“手里要能有十两银子，我想怎么花都行……我知足了。”范氏感叹。
姜松笑，“你知足了，其他人呢？”
他提醒妻子，“十两银子，可都快够咱家这个小铺子一年的租金了。”
范氏没明白，姜松跟她细讲。
“你瞧瞧小六的安排就知道了。大房，宝文学待客学记账，宝月学做菜；二房咱们家就不说了；三房，三弟和三弟妹，两人不管谁都能待客，包饺子或者做卤肉的手艺也都会；四房，四弟妹跟着小六学做菜，四弟马上就要出去锻炼摆摊了；堂弟家，堂弟和堂弟媳妇，一个卖小吃，一个在厨房帮忙……”
“你发现没，每房都有一个会做生意的，也有一个会厨艺的，不管哪一家独立出去，只要有启动资金，都能撑起一个小食铺。”
“若按照小六的建议进行分润，他们各家的启动资金就也有来源了。”
“有本事、有启动资金，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动起自己单干的心思？”
很大可能会！这点范氏相信。
但要说，每家都有一个做会买卖、一个会做饭的搭配，是姜扶生故意安排的，那范氏不信。
她觉得丈夫把女儿想得邪乎，“啥小六的安排，我觉得就是巧合！”
姜松笑，他是一点不觉得女儿过于聪明是坏事的，反而倍感骄傲。
“巧合？当初宝月不敢独立掌勺，一直想来石磨巷帮三弟和三弟妹，换你去柳叶巷，为啥小六怎么都不同意？”
“姜杨的小吃摊买卖好，活儿也不轻松，宝康都得经常去帮他，小六怎么不直接叫堂弟妹去？两口子一起卖东西，不比宝康帮忙来得默契？切菜的活，宝武都比堂弟妹熟练，为啥就非得让她进厨房从头适应？”
“还有四弟，他说想调岗就调岗，小六当初怎么都不同意宝月换去石磨巷，为啥在她四叔这里就这么好说话？”
姜松一连串“为啥”问下来，把范氏问地目瞪口呆。
她有些……信了。
范氏上午还以为自己家闺女是个没心眼的傻白甜，这会儿从丈夫嘴里，忽然发现，她闺女很有可能心眼儿多地能当筛。
一个当娘的，对闺女的认识很可能与实际大相径庭，范氏现在的心情可以说是五味杂陈。
“这孩子，她咋就这么能……”范氏呢喃。
姜松瞧妻子有些恍惚，没注意到她该注意的一个重点，提醒她，“宝月当初想来石磨巷，小六怎么都不肯，她应该是不想让宝月来掺和饺子、卤肉这两样生意。”
“我要是猜得没错的话，这摊生意以后很可能就是留给三弟和三弟妹的，你早晚都得从这里脱身。”
范氏愣住，这摊生意她从头就一直在，极有感情，姜松忽然跟她说照女儿安排，她迟早得脱手，心中立刻感到了发堵。
“照顾这个，照顾那个，最后不照顾我这个亲娘，果然是跟外人亲香！”范氏憋闷。
姜松笑着拍拍妻子的肩，“行了，少说气话。小六照顾他们，是因为要为以后分家做准备。她又不和咱们分家，照顾你干什么？”
……
姜扶生蹲在墙角画圈圈。
墙角，是他们家石磨巷食铺的墙角，她现在的位置跟她爹娘只隔了一堵墙。
也就是说，她爹刚刚关于她的那顿“邪乎猜测”，她全听见了。
姜扶生无奈地想摊手。
什么“关于分家，你还在想，小六已经在做准备了……”
这纯粹就是她爹把她想得太能了！
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过分家的想法，就像她娘以为的那样，她挺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地一起生活。
至于她娘想分家？
姜扶生也是刚刚才知道！
毕竟，她娘根本没在她跟前表露过类似想法，也没有让她看到自己因为钱财支配受到擎肘而产生的苦闷。
姜扶生看到的是——范氏夫妻和睦，子女顺心，婆婆不为难人，妯娌都怕她……
就冲范氏处于妯娌食物链顶端的位置，姜扶生就觉得，伯母和两个婶婶想分家有可能，但是她娘绝对不会！
就像范氏刚刚觉得自己对女儿的认识和“实际”大相径庭一样，姜扶生也觉得，爹娘跟她的认识差异太大。
有必要好好谈谈了。
姜扶生这样想着，站了起来，上半身暴露在了食铺的小窗口中，顶着范氏和姜松两人惊吓到倒吸凉气的目光，她开口：“爹娘，咱们谈一谈？”
“你什么时候来的！”被听了墙角的夫妻两人，现在根本听不进姜扶生的话，只大声关注这一个问题。
姜扶生无奈叹气，对她爹说：“就跟在你后面，我去找玲玲姐玩了一圈，过来时，听你和我娘说话提到了我，就蹲墙角听了听。”
姜扶生对自己专门听墙角的举动毫无羞愧之意。
相反，她现在心里正庆幸呢，要不是这么一听，她还不知道她爹娘想法原来是这样！
“爹，你下回看有人没人时，得探头看下视野死角，从窗户往外看，是看不见窗户根儿的。”姜扶生好心建议。
姜松：“……”
他控制着自己不要发脾气，不然有恼羞成怒的嫌疑。
既然都撞见了，姜松夫妻二人忍过心头那股羞恼和棍棒教女的冲动，憋气地坐下来，态度不怎么好地配合起姜扶生的“谈一谈”来。
两方谈话磕磕绊绊地开始，大半天过后，姜扶生终于弄懂了她爹对她的邪乎猜测是源于什么——
她和当下时代人的观念差异太大了。
在姜扶生眼里，按绩效分润到个人头上，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奖励操作，是完善姜家绩效考核制必经的一步。
而在姜松眼里，“个人头上”这几个关键字被他忽略，分润自动以家庭单位进行换算，当得出“一次分润，每房平均能分到十两银子”时，面对这笔数目不小的私财，他第一想法是和妻子一样：这笔钱都够独立门户了。
这样一想，姜扶生本是为了开分店做准备的“每家都有一个会做生意，有一个厨艺好”的人员模式安排，也就顺利成章地就染上了鼓动各房分家单干的嫌疑。
毕竟，时下流行的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家长制，讲究的是“父母在，不蓄私财。”
姜家其实有过反面例子，就是姜竹藏私房钱挨家法那次，姜扶生虽然经历了，但她对这件事的理解是“提前定下了交公的规则，四叔没有遵守，所以受到了处罚，”她并没有深刻意识到这背后的家长所有制。
所以，她会毫无顾忌找爷爷奶奶商量绩效分润的事。
在姜扶生的眼里，这只是一个“商量规则，制定规则，遵循规则”的小事，至于这个做法是不是有挑战大家长权威的嫌疑？
……前世长于自由平等时代下的姜扶生，对大家长权威根本没有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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