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恒真僧人所想的那样,这一回,真的是净涪的大福缘。
可这大福缘又不是恒真僧人所想的那样,净涪从景浩界那里得到的各种有形、无形的修行资粮,而是这一种明悟。
那既简单也艰难的明悟。
净涪在红尘中打滚久了,尤其是奠定他这一切思维方式、行事准则基础的上一世。
生于皇室、长于魔域,确实让他掌握了生活、修行中获利的许多手段,但同时......也让他习惯了算计。
算计天地,算计局势,算计人心,算计得失,也......算计自己。
这样的算计,已经成为了习惯。
所以他忘了不去算计不去筹谋是什么样的感觉,所以他不知道不计较自己得失,只为求得一物或者一人妥善周到又是个什么感受......
修行至今日,净涪多少知道自己的这个不足之处。可他不知道怎么去尝试改变,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放下所有习惯性的筹谋与算计,只以一片赤诚之心去感受,他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修行之道本就是修心、修力之道,但如果心性不够,纵有无匹力量,也只是三岁小儿把玩重斧,有形而无实,到头也不过是个花架子。
这些净涪都是很清楚的。
可知道是知道,真正要去做与真正去做到,那是完全不同的三回事。
净涪更知道,如果这样的问题不解决,就算当前他的修行进展异常迅速,再往后头走几步,他的速度也一定会慢下来。
更甚至,他还可能会偏移了自己的道路,走岔了道而不自知,乃至到了最后,也就是个将自己的道越走越窄的普通修行者。
在修行的间隙,净涪拟想过自己要如何去解决这个问题。
或许他会遭遇一段再普通不过的情劫。
这情劫若过得去,他自然能够打磨自己的道心,继续往前走。这情劫若过不去,那他也只是将自己最后的结局提前打开,半道陨落而已。
净涪确实有想过这样的可能,也偶尔考虑过是不是在情劫找到自己之前先一步掌控种种变数。
譬如确定情劫的另一个对象的心性、资质,把握对方在情劫中的选择......
净涪有把握自己能够掌控得一定的主动权。
但净涪也只是偶尔想一想,便放弃了。
也无他,只因为这所谓爱情,在他看来真的是太无聊了。
且更重要的是,净涪很确定哪怕自己入了情劫,大概也是帮助不了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无聊的爱情并不能让净涪真正的打开自己,让自己的心为某一个人悸动、雀跃,甚至是全身心的奉献。
排除过情劫这一个可能帮助到他的关窍之后,净涪也想过到底谁会让他放下所有的利益算计,不计较诸般利益得失,只怀着对对方的一点善念或恶意行事。
他想过沈安茹。
那是他两世以来遇到的第一位真心实意待他的亲人。沈安茹真心待他,他以为自己应该也可以回馈她同等程度,不,一分同样的真心。
但沈安茹是个凡人,还是个确实待他如珍如宝的母亲。她所渴求的,所遭遇的,从来都克制在净涪的实力范围内。
那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成的事,甚至都没在净涪计较筹谋的范围内。
而他也做不到为了测试自己,平白将沈安茹推入连他自己都无法解决的困难局势之中。
他想过他的两个至交,杨元觉和安元和。
他这两个至交都很有天赋和实力,如果真将他们推入净涪自己无法解决的难局中,说不得他们自己也可以破局而出。到时候,净涪只需要去拼尽一切去做,只去考量自己是不是能够精纯一心就好。
只要事后与杨元觉及安元和说清楚,净涪甚至都不必担心他们会责怪他。
到底他们相交这么多年,患难与欢喜中齐齐走过,都知道对方是个什么人,只要说开就不会有事。
可净涪想过一回,又放弃了。
与杨元觉与安元和的身份、实力、人品无关,净涪只是想到了。
如果他就为了考量自己是不是能够做到精纯一心而推杨元觉、安元和入局,那么就算最后他成功了,大概也还是失败。
因为这件事从最初就是一场算计,源头都坏了,又如何能指望结果?
就因为净涪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往后的净音、清笃、清镇、清显包括藏经阁与妙音寺乃至是景浩界,净涪统统都废弃了。
如此绕过一圈,净涪发现自己只能顺其自然。
或许在某一日,某一个关窍甚至是某一个简单至极的选择,就能让他灵光乍开呢。
他这般想着,所以后来也就真的没再在这件事上瞎琢磨,干脆地撩到了一边。
然而他也没想到,当日那么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测甚至更准确地说是完全没有办法的办法,真就在这一日,猝不及防地来到了他面前。
他更是完全没想到,让他破窍的,居然还是景浩界。
他与景浩界之间的因缘,纠纠缠缠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谁耽误了谁,谁拯救了谁。
净涪睁开双眼。
也就在这一顷刻间,所有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净涪肉身倾灌的那些天地灵气直接被一扫而空,全部压入净涪肉身里,在净涪的每一寸筋脉中游走,成为净涪最温驯的力量。
净涪周身方圆百里,竟在这一时现出了一片灵气的真空地带。
一直到得净涪站起身来,这片地带才被其他的天地灵气填充,恢复成往常时候的模样。
净涪不曾理会其他,直接从蒲团上站起,合掌向着天地四方拜了拜。
一片微风凭空而生,拂过净涪的衣袖、面庞,微凉却异常舒服。
净涪默然站立,久久无声。
倘若最开始的时候,净涪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端遭劫。但到那道主回归景浩界,直接拿走无执童子,又将一本书册送到自己面前来的时候,净涪就猜透了个中因果。
无执童子所以一开始择定他,其实真不是他的缘故,细算起来,还是那位道主、左天行乃至景浩界的因果。
他对那个时候的无执童子来说,不过是一个看起来最合适最好用的棋子而已。
他其实算无辜牵连。
但他遭劫之后,明明景浩界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却还是出手保住了他。就算景浩界是为了将他留作后手对付无执童子,净涪也是有些感激它的。
可既然无执童子已经有了结局,景浩界与净涪之间那未曾言明的交易便已经结束了。对净涪而言,他与景浩界之间就只剩下了世界与它所孕育的生灵之间的因果而已。
净涪开始为‘小地府’筹谋,乃至想要让佛门度化暗土世界里的沉积,其中有安置他昔日座下魔众的谋算,有妙音寺法脉的谋算,也确有还清景浩界因果的谋算,但......那并不纯粹。
他其实只是顺手而已。
就算今日里他与恒真僧人、清见主持、清源方丈等佛门各方势力来回拉扯,开始的时候也同样有着种种谋算与权衡,只是后来略有所感,方才随意选了一个相对而言公允的解决办法而已。
就算他确实为此放下自己的那份收益,不曾想过太多,仅仅只是一个无意识的抉择而已,景浩界世界竟然就反馈他这许多,引领着他走过他预想中最难迈过的一个门槛......
净涪自己心知,这一次他能迈过这一个修行门槛,实在是得益于景浩界的成全。
或许景浩界天道公允无私,没有自己的杂念,但它确实是成全了他。
毕竟当时做出这个决定的,仅仅只是净涪三身中的佛身,毕竟那个时候净涪只是无意计较太多,毕竟净涪当时只是无心而为,倘若不是景浩界天道的回应,净涪不会意识到这许多,时机过了就是过了,就算回过头净涪自己想到了,也只能将这件事揭过,做不了太多。
可是景浩界天道回应了,它给予了他最纯粹的欢喜,像个母亲一样将他拥在怀里,将它最后能够拿出来的东西给了他。
景浩界世界本源残缺,天道破败,功德、气数这些东西,已经是它能够拿出来酬谢那些为它度化暗土世界沉积的佛门弟子的最合适的东西了。
若是景浩界世界的本源充足,那么在该他们得到的功德、气数之外,还该有天才地宝乃至洞天福地一类的修行资粮作为酬谢。
正因为景浩界目前状况实在凄惨,所以才仅仅只有功德与气数。
净涪不是不能自己独自度化暗土世界里的那些沉积,别怀疑,他真的有这个能耐。
只是会需要花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已。
但如此一来,他将能独自收获无量功德、无量气数,甚至还将包括数之不尽的虚幻人格。
这统统都是他修行路上多多益善的资粮。
只要他愿意,他本可以独揽。
他也不是不能只知会妙音寺,让妙音寺自己暗自动手。由妙音寺动手,虽然也还是会比较慢,但绝对会比净涪自己动手来得迅速。
而这般一来,在佛门其他各法脉注意到妙音寺这边的动静之前,妙音寺也能独占一整个暗土世界。
那时,落到妙音寺头上的那无量功德与气数,将是妙音寺反压天静寺的底气。而净涪作为妙音寺中至关重要的人物,他也能在妙音寺的这一场饕餮盛宴中咬下最大最肥美的一块肉。
那收益大概比他自己独自度化暗土世界里的沉积还来得丰厚。
这些但凡他伸伸手就可以捞到的好处,在临到头来的那一刻,他却尽数放弃了。
景浩界佛门里的各位大和尚不知道其中内情,恒真僧人知道也不愿道破,但景浩界天道却是至明且至公,净涪当时只持一点善念,为景浩界诸般筹谋,景浩界却不能全无动静。
再算上昔日净涪的功劳,景浩界不好将已经被净涪放弃的功德、气数拿来搪塞净涪,就只能开放自己的本源,引领净涪走过它记忆中的这万万年。
景浩界天道并无个人意志,也不知晓这样对净涪来说是好是坏,但天机流转之下,还是给了净涪这个天人交感的机会。
而净涪也确实得到了一个天大的机缘。
这个机缘的价值甚至远胜过那些他可以获得的功德与气数。
所以单就这个机缘而言,其实还是景浩界成全了他。毕竟他将度尽百个、千个小世界的暗土世界所收获的功德与气数全数拿出,大概也换不来这样的一次机缘。
没有人愿意交换,也没有人能够交换。
天人交感还在其次,真正的机缘是净涪这一次心灵上的洗礼。
而在今日之后,他终于能放下一个沉重的包袱,可以更轻松地走向远方。
净涪默然站立许久,方才转身来与清源方丈、净音、清见主持等等一众人合掌礼谢。
清源方丈与净音尚且还罢,清见主持等大和尚却是不肯生受净涪的谢礼。
“我也没做什么,仅仅只是念诵过几遍神咒,实当不得净涪你的这一谢......”
“是啊,说起来,其实还该是我们来谢你......”
这说的就是度化暗土世界沉积的事了。
如此一番推辞过后,双方才算是能够重新回到蒲团上坐下了。
当然,净涪和净音还是得稍微忙一忙,将那各按方位安置下去的一十八尊罗汉金身仔细收起,一一奉还给清源方丈。
毕竟是清源方丈随身带着的佛宝,威力与神效都非同一般,必得还给清源方丈才是。
清源方丈倒也不客气,安安稳稳地坐在蒲团上,看着净涪与净音动作。
依他对净涪的理解来看,做什么都不如安生受了能让他来得痛快。
而既然净涪都在忙活,净音又怎么可能做得稳?所以他还是由着他们去吧。
故而每得一尊罗汉金身被送回,他也就恭敬地收入他自己的随身褡裢中,直到得净涪将最后一尊罗汉金身捧到他面前,他才指了指旁边的两个蒲团,“行了,都坐吧。”
净涪笑了笑,合掌又与清源方丈一礼,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到了这一刻,恒真僧人才睁开眼睛来。
他竟也不看净涪,只问道,“净涪和尚早先之意,是让我等只凭各家本事随意而为?”
恒真僧人像是被这一回回的耽搁弄得很不耐烦了,当下趁着话题还没有被拉扯开,他自己就先开口来想要议定此事。
得以借助这件事迈过一个重要关窍,净涪对这件事情已经没有太多的想法,他点点头。
只要暗土世界的问题能够得到妥善的解决,能让他对景浩界有所交代,那这件事到底会落到谁的手上,谁能从中得到什么,又失去什么,净涪统都不太在意了。
如果恒真僧人真的很想要从中分一杯羹,只要能将事情安排妥当,扎扎实实的办成办好了,那便随他去。
恒真僧人这才抬头,却不是看的净涪,而是一一看过清见、清源、清遥这些方丈主持。
“你们也是这个意思吗?”
清见、清源、清遥等一众方丈主持对视一眼,也都陆续点头。
“我妙音寺没有异议。”
“天静寺没有异议。”
一叠叠的赞同声中,是各家主持、方丈同样涌动着异光的双眼。
显然,净涪不动心,还会有其他人对这些功德、气数虎视眈眈。
恒真僧人并不太在意这些大和尚,只是得了这些主持、方丈的回答之后,他点了点头,道,“既然各家都在,那再算上我一份,也是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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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各位亲们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