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1 / 1)

罗汉......

整个禅房里的大和尚俱都沉默,如若不是还有笔尖刷过纸张的细微声响时时响起,这禅房怕还要更静得可怕。

净涪也只闭目静坐,任由这些大和尚们各自思量。

这些大和尚其实也不是真被归真和尚的身份震慑,只不过是有些舍不得早先拟定的种种部属而已。

虽然这些时日以来,妙音寺一众大和尚全都忙得团团转,各个恨不能少些事情砸落到自己头上,但即便如此,传布沙弥尼法脉一事,也始终摆在各位大和尚案头上。他们为这事烦恼奔忙了许多时日,现下忽然告诉他们,不必做太多......

不说别的,单只这些日子以来损耗的心力就足够他们心疼的了。

清源方丈忽然叹了一声,“果然不愧是慧真祖师......”

此时禅房里本就安静得很,清源方丈又不曾特意压低了声音,他这么一开口后,所有人也就都听到了。

各位大和尚愣怔了一下,当即便回想那段时日以来恒真和尚的做法与姿态,片刻后,也是各各在心里叹气。

显然是都回过味来了。

清源方丈扫视过各位大和尚,目光在其中几位大和尚面前停了一停,道,“那这件事就暂且搁下吧,其他调整先都停下。至于皇甫明棂......”

皇甫明棂先得了净涪弟子铭牌副令,后又亲上妙音寺,决心坚定,妙音寺纵然在传布沙弥尼一脉上决议反复,也不能将人家直接摞在那里,总得有个合适的安排。

清源方丈看向净涪,“不如就在我妙音寺附近山脉上修建一座尼庵,让皇甫明棂在那里修行。日后再有女子决心皈依,就也送到尼庵去,如何?”

净涪点头,“方丈师伯安排甚是合理,弟子没有异议。”

皇甫明棂作为净涪的记名弟子,一应安排本就得在净涪面前过一遍,如今净涪没有异议,万事也就好安排了。

果然,清源方丈就开始给皇甫明棂圈画出妙音寺能够给予她的帮助。

“皇甫明棂如今还没有行皈依礼,到得她过了皈依日之后,再让她接掌尼庵。而目前景浩界沙弥尼一脉基本没有前人,皇甫明棂若要修行,必得有人指点,这样,每月我妙音寺的小法会,皇甫明棂都可以前来听讲,寺里藏经阁收藏的经典,依据她修行的进程,允她......”

皇甫明棂修行的每个阶段,以及方方面面需要得到的帮助,清源方丈都为她想到了,且拟定的解决办法也甚是公正可行,净涪听过一遍,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于是便一一点头,同意了清源方丈的安排。

到得清源方丈好不容易将这些条规、草案都说完之后,净涪站起身来,合掌向清源方丈拜谢。

“多谢方丈师伯劳碌。”

净涪心里很是清楚,清源方丈如此用心尽力,有一部分确实是为了沙弥尼一脉的发展,但更多却是在为他考虑。

沙弥尼一脉是他先起意发展的,皇甫明棂也是他的记名弟子,所以这些原本都是净涪应该费心解决的难题。

清源方丈掌理妙音寺诸事,禅宗一脉的诸多事宜才是他真正关注的重点所在,在景浩界中开先河的沙弥尼一脉如何,皇甫明棂又如何,清源方丈纵然再慈悲心肠,也难在妙音寺真正独立于天静寺之外这个重要的当口分心他顾。然而他就是将心思分派到沙弥尼一脉上了,他真就为了皇甫明棂的修行多方权衡诸般筹谋......

清源方丈笑得甚是轻松。

“这些事情还是我们做来最是熟手,若换了你来,怕就得再多费些心力了。趁着我们现下还有余力料理这些琐事,不必劳动你,那你就该抓紧时间好好修行才是,莫要耽误自己。”

他最后端正了脸色,认真与净涪说道,“你走得越远,我等才能看得更远。”

对于清源方丈这样的说法,净涪却很不赞同。

“方丈师伯这话大谬。修行只在各人,我走过的路只是我个人的,不说我现在还没走出多远,纵然我真走远了,方丈师伯也都看见了,看见的也只是我的路,难道方丈师伯就能从你那边的修行转到我这边来?难道方丈师伯沿着我走过的路走就真的能走得更远?”

净涪正色道,“不是这样的。”

“道在己身。”

“此间世界多如恒河沙,此间世界大道三千,茫茫天地间,每个人都立在自己的起点处,人身不同,起点不同,人心不同,我道不同。既然起点各各不同,道亦不同,那又如何会有一个相同的终点?”

“方丈师伯为我等师长,有意为我等后辈解决诸般难题,让我等后辈得以安心修行。弟子甚是感激,但若方丈师伯认为我现下走得比方丈师伯远,以后也有机会可以走得更远,就觉得我走向的前方是你们注视的方向,就大错特错了。”

净涪识海里魔身与本尊尽皆沉默。然而,比他们更安静的,却是这方丈禅房里的各位大和尚。

连那些原本拿着笔一刻不提地批复卷宗的大和尚们,也不自觉地停下了手中动作,任由那笔尖上的墨水滴落在卷宗上,形成顽固而难看的墨渍。

清笃大和尚也不曾料到净涪居然当着他们这禅房的大和尚的面驳斥清源方丈,也不曾料到净涪竟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他一时看看清源方丈,一时又看看净涪。

他担忧清源方丈,忧心他会因此起了心结,反妨碍了自己的修行。

清源方丈对净涪本是一片好意,却硬生生被净涪当着所有师兄弟削了脸面,实在很容易下不来台,而且净涪这一番话的论点也颇为古怪,道理确实是有些道理的,但乍一听却很别扭,不是常人惯常所通悟的道理。

他也很担心净涪。

净涪这番说法很新奇,万一清源方丈甚至是其他师兄弟不能接受,那么就算各位师兄弟不跟净涪计较,也不会想去教导、扭转净涪的想法,净涪以后在妙音寺里的日子也不会像现在那样顺心。

诚然,以净涪目前的实力以及他在佛门乃至整个景浩界的影响力,净涪表面上的待遇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人心一旦有了隔阂,纵然再不明显,其中的差异也很是明白。且净涪一直都将他们这些师长视同亲近长辈,若他们这些人态度有变,只怕净涪会很难过......

清笃大和尚一时间想得确实有些多,但从他侧旁清显、清镇两位大和尚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细微表情来看,想得这般多的,不仅仅只是他,还有那两位大和尚。

清源方丈定定直视净涪的眼睛许久,一直没从他眼中发现悔色与妥协。

他心下微微一叹,自己移开了目光。

一直注视着这两人的清笃、清镇、清显三位大和尚心没能安稳放下,反而提得更高了。

清源方丈不管他们,也不管其他各堂各院的掌事大和尚,只问净涪道,“你不怕我生气?”

净涪就答道,“怕的,但我更怕方丈师伯你总这般想,耽搁了自己,更怕寺里所有师长都这般想,也一样耽搁了。”

“最可怕的从来不是被别人放弃,而是被自己放弃。”

“方丈师伯,你要放弃你自己吗?”

这样太过尖锐的言语压得整个禅房的空气都有些窒息。

清源方丈沉默了许久。

这禅房里再没人敢作声,连净涪都仿佛不想再刺激清源方丈,收敛了。

“我不可能放弃我自己。”

很久之后,清源方丈才答道。

“我也绝不可能要求一众师兄弟为了后辈、为了妙音寺的法脉传承放弃他们自己。”

不过一个呼吸间,禅房里的空气都松快了许多。

然而,清源方丈很快又将目光转落到净涪身上,脸色格外的平静。

“净涪,你那番道理是怎么出来的?”

净涪全然不怯,答道,“方丈师伯,我妙音寺传承的法脉是为禅宗法脉。你当知禅之一字的意义。”

清源方丈乃至清笃等一众大和尚谁都没有答话,却又都暗暗回答了这个问题。

禅,即禅那,即静虑。

净涪知他们此刻都在思考,便又问道,“如何入至静境,深入禅定?”

收摄心神杂念,直至一念不动,一尘不起,便至静境,便入禅定。

“我等俱都知道如何收摄心神杂念,也竭力想做到一念不动,一尘不生的禅定境界,可是,心神杂念各有不同,能够做到收摄心神杂念的方法也都各个不一。”

“便如我与方丈师伯......”

清源方丈与此间坐着的诸多大和尚都很是不俗,并不需要净涪多说,就已经明白了净涪的意思。

净涪看他们面上表情,也渐渐地停住了话头,让他们自己整理思绪,收拾心情。

清笃大和尚等了一会儿,等到清源方丈的气息舒缓下来,方才开口插话道,“净涪啊,你道理不错,却有些失了人情。”

这就是在打圆场了。

净涪心知肚明,听清笃大和尚这般说,并不生气,反而向清笃大和尚稽首一礼,“请师伯指教。”

清笃大和尚团团扫过一眼这禅室里的各位大和尚,“我等身为师长,有师长的责任,这责任落在我等肩头上,要担起这份责任的心思却出自我等本心,本心若有碍,于我等修行同样不利。且我等并不是要放弃修行,放弃我等自己。”

清笃大和尚并不是只想给净涪打圆场,他也是真的想要反驳净涪。在他看来,净涪方才的举动太过慎重了。

那本只是一件小事。

“我等不过是因本心暂且停留,并没想要在这些杂事中花费太多的时间。待到身上责任完成,我等寻到托付之人,便会将诸事托付过去,继续寻找前行的道路。”

“我等从来没想过要放弃自己。”

净涪看着清笃大和尚片刻,慢慢地笑了起来。

责任与道路,集体与个人,这里头的分别从来只在人自己心中,取舍也多有不同。

净涪没有资格去评判谁优谁劣,但不可否认,净涪更喜欢清笃大和尚的做法。

净涪向着清笃大和尚合掌一礼。

清笃大和尚还得一礼,脸上却不见喜色,反倒更端正凝重了几分。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净涪就又问他。

“敢问师伯,责任从何而来?”

清笃大和尚斟酌着回答,“因他人希冀而来,因自己期待而来。”

他人希冀是指别人寄托过来的希望甚至是欲念,自己期待则指的是自己想要去庇护别人,改变他人的困境。

净涪点点头。

“那么清笃师伯,他人何以希冀于他人,自己又因何会想要去庇护别人?”

清笃大和尚沉默了一下。

不是他不知道答案,而是这样探讨下去,最后的归结点就该落到人性上头来了。

清笃大和尚抬眼认真打量着净涪,终于发现了什么。

不知是因为普陀山那场法会,还是因为净涪自己的积累,现下净涪竟隐隐有窥破的趋势。

清笃大和尚微不可察地往左右瞥了几眼,也都看见清源方丈等等各位大和尚脸上的凝重。

他深吸了一口气,稳定思绪。

对于净涪来说,这可是关键时候。

若是一个不慎,引导错了方向,净涪或许不至于向着万恶不赦的方向滑落,但难保不会变得淡漠。

净涪的心性本来就够清淡了,若再添上几分漠然就过了。

清笃大和尚很用心地想了想,答道,“强大,不论是力量的增强,还是心灵的强大,都需要时间,需要磨砺。”

“没有人会是天生的强大。”

“强者都是从弱小中一步步走出来的。”

净涪听着,连同识海里的魔身与本尊一道,很认真地听着。

“生灵于世界中生存,想要存活乃是本性,谁也无法指责。当他们尚且弱小的时候,偏又遭逢自己无法解决的困厄,那么将希望寄托于更强者身上,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强者从弱小中步步走出,经历磨砺与时间成长,生存于他们已然不成问题,所以存在,就成了他们的追求。”

“想要向族群、向天地、向世界彰显自己的存在,想要让族群、让天地、让世界铭记自己的存在,也是相当正常且自然的心思,它同样发自本心,源自本性。”

说到这里,自觉自己算是解释清楚了的清笃大和尚微微舒了一口气,方才总结道,“弱者的本心与强者的本心交织,便成就了责任。”

清笃大和尚原本想要停下来了的,但不知为何,他心头涌起一阵明悟,竟不自觉地说道,“担起自己的责任,原也是一种修行。”

说罢,清笃大和尚垂落眼睑,同时双掌一合,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清笃大和尚身上爆发一层金色的佛光,佛光铺展绵延,既厚重又清渺。

竟然是突破了。

净涪笑了笑,对着清笃大和尚无声合掌,然后又转了身,与清源方丈合掌一礼,以表歉意。

清源方丈微微摇头,并不介意。

他是真的不介意。

脸面这样的事,他不太看重,也不觉得这里坐着的各位大和尚会因此而小看了他去。

都是多年的师兄弟了,谁还不知道谁?更何况作为引领妙音寺真正自天静寺统帅下独立的当代方丈,清源方丈的威望远胜他人,岂是净涪这一番话能够动摇的?

更何况净涪的身份、际遇、悟性摆在那里,明晃晃的镇压千古的人物,他与他在修行上有不同的看法实在太正常了,正常到根本不会有人就此多说什么。

清源方丈更在意的,还是净涪话里的意思。

清笃大和尚与净涪问答之间,他听了听,但并不如何专心。他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难道他真的曾在有意无意间,耽搁了诸位师兄弟?

清笃大和尚此刻的突破虽然有些突然,但对他而言,其实是一种开解。

它证明了他起码不曾耽搁过清笃这位师弟。至于其他人......

清源方丈一个个地望向下首坐着的大和尚们,又被一个个平静且无所谓态度的大和尚迎上目光。

到得最后,清源方丈将目光收回来的时候,眼底竟泛着些微薄红。

他花费了一点时间稳定情绪,最后看向始终稳坐蒲团的净涪,却见净涪的眼底处隐着淡淡的笑意。

他不觉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笑。

也是到了此刻,净涪的识海里才有声音响起。

‘我以为,刚才执掌肉身的是我?’

魔身的声音淡薄,但还是带出了几分讶异和趣味。

‘难得啊。’

佛身面上不动,却往识海世界里回道,‘不,是我。’

‘你要执掌肉身不是不可以,但得等等,我这边的事情还没有解决。’

魔身轻啧了一声,问道,‘你方才胆子不小啊,不怕坏了这些大和尚们对你的印象?’

‘我怕什么?’

魔身轻笑,‘你真不怕?’

佛身顿了顿,见魔身始终不依不挠,到底答道,‘还是有一点点的。’

‘哦?’

‘但我若真什么都不做,时日长久之后,妙音寺里上至大和尚,下至沙弥,有多少人真还能记得自己此刻心境?’

沉默了许久的净涪本尊在一旁说道,‘你在这妙音寺的威望太高了。’

净涪本尊从来就要比佛身和魔身中肯,此刻也不例外。

佛身缓缓道,‘可能是因为这些年来一件件事的积累,也大概是因为不久前这场普陀山法会的缘故,总之,我的威望太高了。’

魔身轻飘飘地一扬长眉,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问,‘威望高,不是好事么?’

‘有威望是好事,但威望太高了,不是。’佛身答道,‘尤其是妙音寺里。’

妙音寺现下是个什么情况,净涪自己真是太清楚不过了。

换代。

妙音寺现在真是处在一个换代的风口浪尖上。

在这个浪尖上,净涪甚至连同净音这一辈人都能称得上是后浪,而清源、清笃这一辈却是不算太纯粹的前浪。

净涪、净音等等当然能够趁着时势与机缘借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向正确的方向摸索而去,但清源、清笃这些大和尚却要处处调整方向,时刻审慎自身。偏偏在这些后浪当中,净涪的威望太高了,高到清源、清笃等大和尚若不时刻警醒,很容易放弃自身。

这种放弃甚至都不会被他们察觉,而成为一种下意识的判断与决定。

所谓前辈该为后辈让路,所谓的前辈担负起一切,让后辈更能奋勇直前......

这样下意识的作为若从开始就有人提醒,并加以克制,只要程度适中,便不会过线。可若是一直无知无觉,到得最后,这样的放弃就会成为大势,再也不会有更改的机会。

但其实,清源、清笃这些前辈又能比净音和净涪他们这所谓的后辈大上多少呢?

清源、清笃他们作为师长处处妥帖,处处为他们着想,净涪既然看到了其中隐藏的危险,又怎么能视而不见,看着他们一个连着一个渐渐地放慢脚步,到最后修途断绝?

而既要提醒,那么就越尖锐越好。

越尖锐,越能让他们警醒。

净涪魔身沉默了一瞬,忽然轻笑一声,‘你觉得你这样做真的是对的?’

佛身沉默了片刻,‘我觉得没有错。’

没有错不代表就是对的,但错了就一定不对。

魔身看了佛身一眼,原本都到了嘴边的话也就变了,‘然而你刚才太过尖锐,失了圆润与平和,后来又没有尖锐到底,后继乏力,别人怕会因为你这前后态度的变化一头雾水,反而不能理解你的用意。’

佛身轻笑了一下,他目光往外瞥了瞥,示意魔身细看,‘像吗?’

这些大和尚,像是不理解他用意的样子吗?

魔身没睁眼去看,只哼了一声,便即闭嘴。

佛身却还道,‘我承自身一点善意行事,这里各位大和尚都是我的师长,自然对我多有包容。’

包容就是这点好。

看着不太好甚至是过分的,也一样会被接受,不需要太多计较。

‘而且......’佛身垂着眉眼,淡淡道,‘在他们这些人看来,我是晚辈啊。’

哪怕他修行的境界已经不比他们这些大和尚差多少了,他在这些大和尚眼里,也仍然是晚辈。

需要爱护,需要指引,更需要包容的,年轻的晚辈。

年轻人的尖锐,在这里,起码在这一刻,不是坏处。

※※※※※※※※※※※※※※※※※※※※

好了,各位亲们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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