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明棂踏过长阶,站在山门下方的时候,到底还是忍不住往侧旁偏移了一下视线。
妙音寺山门边上,两个各具风姿的青年正一左一右凝望着她。
见她望来,两个青年各自一点头,合掌见礼。
皇甫明棂望向他们的腰间,果然看见垂挂那里的格外熟悉的铭牌。
顿了一顿,她合掌回礼,却没多停留,转身走过山门,向着寺庙的里边走去。
白凌和谢景瑜对视一眼,倒也没觉得多意外。
本来么,会被净涪师父看重的家伙,即便是个姑娘,那也不会是一般人。
谢景瑜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人已经看过了,师兄,我先回去了。”
白凌沉默地点点头,看着谢景瑜晃着双手吊儿郎当地一步步晃荡开。
倘若这里不是妙音寺,他这个师弟身上怕还会沾染一身怎么也散不去的酒香。
一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师弟,一个注定要自己趟出一条道来的师妹,再算上他自己……
白凌看着,都忍不住觉得头疼。
但很快,他又自己摇了头。
于他那位师父而言,这些个小问题怎么着都够不上“难办”这个等级的评判吧。
白凌又偏头看了一眼皇甫明棂的背影,转身也走了。
皇甫明棂才走出一小段距离,便看见相貌俊秀的年轻沙弥快步从寺里走出,抬眼一看,就往她这边走来。
“可是皇甫檀越当面?”
皇甫明棂听得询问,点头回礼,道:“正是,敢问师父是?”
那年轻沙弥笑着应道:“小僧净音比丘座前沙弥净席,领净涪师父法旨来请檀越,檀越请跟我来。”
皇甫明棂脸色一整,回礼应道:“请师兄引路。”
乍然听闻这一声“师兄”的称谓,净席面上八风不动,暗地里却又仔细打量过皇甫明棂一遍了。
净席到底是跟在净音身边的人,寺里寺外的消息还算灵通,不过片刻的功夫,竟就给他摸到了点边。但他也没声张,甚至都没跟皇甫明棂多说些什么,只领着人往法场上去。
皇甫明棂的到来引发了一些小小的骚动,但凡发现她的人,不论信众还是僧侣,都分出一点心神,若有似无地观察着她。
初初的时候,备受瞩目的皇甫明棂还有些不安,但很快她就安定了心神,坦然地穿行在众人的视线中。
一众已有灵感的大和尚打量过她,心里也是点头。
到得清源、清笃和净涪近前,净席仅是合掌一礼,便无声退至一旁。
皇甫明棂略略抬眼,眼角余光扫过立在左侧面色平静的净涪,不知何故竟是心神一定,往前礼见三位大和尚。
净涪点了点头,转眼望向清源、清笃,问道:“师叔、师伯,你们觉得如何?”
皇甫明棂眼睑微微一动。
清源、清笃两位大和尚相视一笑,齐声道:“可。”
纵然皇甫明棂先前已是心神安定,此刻听得这一声评判,也不自觉地在唇边绽开一抹浅笑。刹那间,春暖花开,看得这法场中一多半的人也都露出了一点愉悦的笑意。
清源、清笃等一众大和尚灵觉非常,自然是没有错过这一幕。
好强的情感渲染力……
清源、清笃两位大和尚更是直接看向了净涪。
净涪迎着他们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清源、清笃两位大和尚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净涪看向皇甫明棂,“你今日上寺里来,是已经决定了吗?”
皇甫明棂合掌又是一拜,“是,净涪师父,弟子已经决定了。”
净涪点头,又问道:“人生于世,便有诸般因缘纠缠,俗事烦扰,此中种种,你可都已经料理清楚了?”
皇甫明棂再一拜,庄重道:“烦劳净涪师父问询,红尘诸般杂事,弟子皆已料理妥当。”
净涪定睛看她,目光沉重却清净明白,“你若皈依,漫漫修途,途中千般险阻万般磨砺,你可都明白?”
皇甫明棂沉声应道:“弟子俱都明白。”
“无悔否?”
“定无悔。”
净涪眼睑微垂,合掌道:“汝可皈依。”
皇甫明棂心中一喜,连忙合掌回礼,“多谢师父。”
“先不着急,”净涪又道:“现下寺中事务繁多,一时尚抽不出闲暇来,待过得一段时日,再与你安排皈依一事。”
女子皈依佛门一事在当前的景浩界还没有先例,自然需要各方协调商议,才好整理出一套切实可行的规矩来。唯如此,方能令女尼长存于世。
佛门修行纵然出世,也是世上人,许多事情,仍然需要有所顾忌。
皇甫明棂心里明白,自然不会为此烦扰。
净涪的目光在她面上转过一圈,道:“没想到还是你先卖出了这一步......”
净涪伸手取出一枚铭牌。
那是一枚陌生又熟悉的铭牌。
陌生,是因为这枚铭牌并不是她曾拿在手里犹疑良久最后还是被收走的那一枚;熟悉,是因为它们近乎一模一样。
皇甫明棂暗暗松了一口气。
当着场中一众人的面,净涪直接并拢两指,携一点金色佛光点落在那枚铭牌的中央。
金色的佛光压落在铭牌上,须臾掀起一片涟漪。涟漪荡过之处,一抹菩提树影闪现。直到那涟漪平复下去,那抹菩提树的树影才再度隐去踪迹。
净涪收回手指,那枚铭牌便径直飘向皇甫明棂,落在皇甫明棂的手掌里。
她默默地摩挲手中这枚崭新的铭牌,正待要仔细感应一番。
净涪却又伸手,捧出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交予她,叮嘱道:“你虽还没有正式皈依,但日常修行的功课也得仔细,莫懈怠了。”
皇甫明棂不意自己竟还能从净涪手上讨得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心头一喜,连忙将铭牌放归袖中,双手来接。
净涪将经书交予她后,又抬手招来净席,“送她出去吧。”
皇甫明棂又对着净涪与清源、清笃拜了一拜,才跟在净席身后离开法场。
清源看着皇甫明棂离开的背影,问净涪道:“女尼修行的种种规矩,你有章程了吗?”
净涪颌首,“我会先去见见恒真。”
恒真?
清源、清笃两位大和尚对视得一眼,俱都笑道:“是应该见他一见。”
一则恒真的真身乃是景浩界佛门真正的开山祖师,妙音寺有意开女尼一脉怎么都绕不开他;二来慧真在西天净土上俯瞰诸多世界,见多识广,对女尼一脉的发展理当有所建言。
清笃大和尚看了看净涪的脸色,却是道:“此间事尚且不急,待你空出闲暇来也不迟。”
净涪笑着应了声。
又再闲话得两句后,净涪就告辞了。
清源大和尚笑着点头,清笃大和尚亲将他送到法场边上,低声道:“别太着急,这些事情急不来的,你还年轻着呢。”
净涪也低声道:“师伯放心,我都知道的。”
清笃大和尚故作姿态地打量了他两眼,才重重松了一口气,“你心里有数就行。”
净涪合掌,探身拜了一拜,才转身走了。
清笃大和尚在后头站了片刻,直等到净涪的背影消失了,才慢慢地转身往回走。
清镇、清显两位大和尚从旁边过来,一边与他并肩走着,一边低声安慰道:“净涪是个好孩子,他心里都有计较,你就不要太挂心了……”
清笃大和尚白了两位大和尚一眼,吹胡子瞪眼,却也压低了嗓音,“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能不知道?!”
清显大和尚今日似是真要与他分说个明白了。
“你知道?你知道你摆出这么一个脸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怎么着了呢?”
清笃大和尚沉默了下来。
半响后,他低低道:“你们不觉得……净涪这孩子心里似乎绷着一根弦?”
清显大和尚一时也是无话。
倒是清镇大和尚看看旁边两位师兄弟,悠悠地插话道:“他现在不是好多了吗?”
“是啊,现在是好多了,可前一段日子都发生过什么,你们还没忘吧?”清笃大和尚没甚好气,“说是师长,可事到临头,我们又为后辈做了些什么?”
是能站在灾难的前方,还是能疏导后辈,庇护他们,引导他们?
清镇大和尚摇摇头,一字一顿道,“师兄,你着相了。”
清笃大和尚双手猛地一颤,但很快又稳住了,便连一旁只是听着的清显大和尚也是眼光微闪,定定地望着清镇大和尚。
清镇大和尚倒没看他们两人,他只是偏了头,望着净涪背影远去的方向。
“学无先后,达者为先。”清镇大和尚慢慢道,“修行也是一样的。”
“当日净涪皈依之时,与我等在藏经阁中修持,为我等师侄,此时他已受菩萨戒,纵然他礼待我等,尊我等为师长,我等又有何面目真的承他之礼?更莫说日后……”
日后如何,清镇大和尚没有明说,可清笃、清显两位大和尚又如何不清楚?
清镇大和尚收回悠远的目光,看着两位大和尚,“我辈修行,唯求明心见性,无愧于道,无愧于己,无愧于心。我等如此,净涪亦如是。”
“他有他的道,我等哪怕是想要庇护弟子,也莫要阻碍了他的路才好。”
说罢,清镇大和尚微退了一步,合掌一礼,转身也走了,只留下清笃、清显两位大和尚在原地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