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亚突然就想到很多年前,也是在空中岛,他从太空负伤回来,维奥却把别人错认成他,站在病床边肩膀微抖,连声音都是颤的。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当时他就在后面看着,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于是无奈地开口,提醒她自己还活着呢。
她转身看见他,愣了一瞬,居然就直接冲过来抱住了自己,不顾一切。
那个时候,他胸膛被这么一撞,心跳快了一拍,也掉了一块,
这一块,丢在她身上了。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如果不回头,这个拥抱会让他以为是维奥。
“艾亚,我们真的错过太多了。可为什么我回来后,你总是回避见我,甚至也从来不去我的房间,问我过得好不好,我们以前明明那么亲密。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在乎多等几天,但你好歹要有点回应吧……”
他没有动。
“艾亚,我们会和以前一样吧。”她松开手走到他面前:“你保留我的基因,就是为了这一刻,对么?”
洛洛林的脸仰起,她的牙关因为寒冷而打颤,却固执地抿唇看他。长发散落在脖颈间,皓月之光从她的头顶倾泻,照亮了黑眸中的暮色,那些期许的光辉是他无法说出真相的存在。
他没有以前的记忆,洛洛林几次三番说的往事,他完全没有印象。
他面对她,除了逃避心理,还有愧疚。
因为她身上另一个人无所不在的影子,也因为无法对她的爱做出明确回应。
艾亚没有回答,脱掉自己的外套披在洛洛林身上,轻声说:“回去吧。”
洛洛林固执地站在原地:“这几天,不对,这几百年,你一个人一直都过的很辛苦吧?”
“还好。”
“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艾亚。”她一字一句说:“我爱你。”
艾亚闻言微微一怔,低头给她扣起了纽扣,并没有回应。
“以前总是羞于把这句话说出口,可是重生后,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地确定,我爱你。你呢?”
“时间不会给你逆流而上的机会,不管是你还是我,甚至是……”他的声音低下去:“甚至是这个世界,都已经发生了变化,都回不去了。”
洛洛林笑了一下:“我父亲曾经告诉我,所谓相爱,不是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而是能够一起看着同一个方向。”她深吸一口气:“所以,我也想明白了,我不会给你压力,不会胡搅蛮缠,更不会沉溺于往事。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们重新来过好么?不管未来会有什么样的风雨,我总会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看着同一个方向,好么?”
艾亚低垂着眸,睫毛掩盖着极黯的瞳孔,手还抓着她的衣襟没有动。
洛洛林手覆上他的手,握紧:“不管将来的路有多黑暗,只要你在,我便无所畏惧。”
于是,他脑子里的一直紧绷的弦断掉,事情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失控。
艾亚倏然拉过洛洛林的衣领,一只手捂着她的后脑勺,低头吻了上去,舌尖迅速突破她牙齿的防线,与她口腔内清香的气息纠缠。
她的身子还没有从病中恢复过来,清瘦的肩膀有些咯人,呼吸浮而乱,黑白分明的眼睛惊讶地瞪着自己……
所有特征的加起来让她更加像维奥。
或者说,眼前站着的人就是她,这是她的身体,她的反应,她的喘息。
他遵循着身体本能,吻着怀里的人。
如果今晚是上天赐予他的一场梦,他希望永远也不会天明。
洛洛林起初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吻而不知所措立在原地,但很快开始回应,用温柔迎接艾亚的狂暴。
其实说出来没有人相信,这是艾亚第一次吻她,不是印在额头的晚安吻,也不是印在脸颊的礼仪吻,而是实实在在,属于男女之间充满情丨欲的吻。
洛洛林在喘息困难的空隙,还能模模糊糊地想,已经没有人会说艾亚只是把她当成妹妹了吧。
塔台沐浴在月光下,承载它的空中岛被层层黑云萦绕着,下方是棋盘式星罗密布的街道,如同交错的银河,在灯火中闪耀着。
挂着银月的树梢上,有一个人静静地望着这一切。
她的身体被纷杂的枝叶穿插而过,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为淡烟冲上星空,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无论洛洛林有多么想和艾亚重新培养感情,弥补错失的时光,现实却不容许她有太多儿女情长。
首先是复生人对作战策略做出调整,不再像以前那样点到即止,企图用绥靖手段笼络人心。他们越来越狠戾的作战风格让很多星球和国家不战而降,甚至有些极端的慕强统治者主动为复生人鞍前马后。
他们无一例外被锡罗西允诺的利益和构想的美好世界所迷惑。
但是美梦之所以是美梦,在于虚幻和不可证伪性。
等艾亚和洛洛林率领着军队击败柏坦星上的复生人时,rx78星系已经有三分之二的疆域归顺塔严,依然负隅顽抗的原京成了星系中为数不多的异类,复生人的眼中钉。
被虎视眈眈的原京人越是恐慌,越是依赖艾亚和洛洛林,仿佛他们就是无所不能的救世主。
但是在现实面前,打击往往来得比洪水猛兽还快,原京人高筑的美梦被炮火一点点轰碎。
三个月后,塔严帝国联合其它星球的军队组成同盟军,对原京发起总攻。
在压倒性的实力差距前,艾亚也没能扭转颓势,只能尽量延长溃败的临界点。
一年后,原京国内。
由于平民和士兵被大量屠杀,弥漫的黑烟下到处是一摞摞尸体,有的掩埋在断瓦残垣下,有的散落在草野,有的临死前还保持着杀敌的姿势,
战机、运载舰和侦察机成群结队地飞过高空,冰冷的引擎声响彻苍穹,奏响死亡之歌。
锡罗西坐在一艘飞机上,冰冷地下命令:“进攻。”
顷刻间无数架飞机变幻着队形,飞过原京首都司利德,投下如雨的导弹。有“星系第一高楼”之称的霍达大厦首当其冲,紧接着周围一圈建筑群先后瓦解倒塌。
密集轰炸过后,繁华的城市变为一片废墟。
原京的军队形单影只,对上凶残的联军迎击得很吃力,勉强守住第六城区,第三城区又告急。与此同时,复生人军队又压过了城区中轴线,直逼帝江。
翻过帝江就是司利德第一城区,里面汇聚了政务厅、国会大厦、温宫、第一礼堂等正要建筑,是整个原京的政治中心,地理位置极其重要。
所以守住帝江是这个战场的关键点。
守不住的话,军队长驱直入,很快便会摧毁一切,等塔严国的旗帜插上政务厅的屋顶,败局就尘埃落定了。
这么多势力和军队联合入侵,事先却没有任何征兆,甚至锡罗西在前一天依然还致函给艾亚让他再好好考虑一下“共同合作”事宜。
所以警报响起的时候,大部分原京军队都布局在原京国境抗敌,司利德的防卫反而是所有城市中最薄弱的一环。
包括艾亚,谁都没有预料到锡罗西会率领军队对他们的首都发动突袭。
艾亚当机立断,下令调回一些主力队伍,然后把现有的兵力分为两拨,一拨由他带领,正面抵御复生人的入侵,另一波由受信任的将领带头,抗击塔严的同盟军。
洛洛林则作为副指挥官,带领着精英军绕到敌军后方扰乱他们的正常弹药补给和能量供应。
城市上方光电交织,各种新式武器被投入使用,一时间天罗地网,连风与飞鸟都难以逃匿。
艾亚坐在指挥室里,旁边站着基诺和几位高级军官。
在这样一个紧急事态下,几乎每个适龄且服过兵役的原京人都加入了战局,就连是替代品的另一个“基诺”也不例外。
艾亚指挥到一半,战机避之不及被一颗光子弹击中,在一阵摇晃中,他启动逃生装置,却被警告已经失灵。他马上在通讯频道通知全员弃机逃生。
机翼和机尾都拖着滚滚黑烟,旋转着坠落,机舱内的人东倒西歪,有几个已经穿戴好救生设备的人站在舱门边却不敢跳下去,因为下面等待他们的是炮火和刀光。
看着越来越低的海拔高度,艾亚马上站起来,叫舱外的人穿上逃生衣,然而为时已晚。
伴随着一声巨响,一朵黑红的烟云腾起,熊熊大火包围了整个机身,有一块碎片被气浪抛出来,落地后又是一次爆炸。
洛洛林正率领着军队深入敌后方,投了一个弹击破的螺旋翼,抬头注意到远处的指挥舰被击落,嘴唇都变白了,她叮嘱下属继续按原方案行事,然后调转飞机朝下坠处驶去。
去的时候已经太晚,地面只有一个焦黑的洞,洞内散落一地机身残骸。
她跳下飞机,听到一声凄惨的叫声响起,马上跑到残骸后面,入目是四处燃火的隆丘,艾亚就站在其中,被很多执着武器的士兵护在中央。他除了额头和手臂上有点擦伤,并无大碍。
她静静驻足片刻,确保他的安全后又转身架着飞机飞走了。
在铺天盖地的炮火声中,柯玛跌跌撞撞地从一艘直升机上跳下,挤开救援的士兵,朝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走去。
男人的头颅被炸的掀开,露出脖子里的金属丝和智能晶体。
这对一个模拟大脑来说是致命的。
机械身体可以无数次修复,大脑却再也不可以了。
柯玛搂着“基诺”瘫倒在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的眼睛和嘴唇,嚎啕大哭。
对她来说,此时此刻基诺才算真正离开了。无数个被他微笑感染的日子,无数个被他温柔慰藉的日子,无数个掌心相扣入眠的日子……这一刻,甜蜜的点滴全部随着风散去,只余荒草离离,诉说着那些无处发泄的痛苦和深藏的爱意。
基诺死了两次,全部为了同一个人,这是他的职责和使命所在。
她能理解,只是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陪她了。
基诺和维奥,都走了。
这场旷日持久的司利德保卫战,以洛洛林被俘虏,原京军队损失惨烈告终。
战役开始得突如其来,也结束得突如其来,被战火肆虐的原京名存实亡,风雨飘摇的司利德,进入了真正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