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老人,维奥裹紧衣服离开中央公园,一抬头就看见对面街角一抹熟悉的背影。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匆匆走近几步,确认就是艾亚。
他穿着件很普通的冬装外套,几乎要融入身后灰黑色的建筑中去,似乎瘦了一点,显得个子更高了。
此时云开雾散,光柱从云间洒下,照亮艾亚微垂眸的侧脸,有细微的光尘飞舞在他睑下,映亮浓密的睫毛。
看到这张日思夜想的脸,她几乎要掉下泪来。
这就是她爱的男人,是她从少年时代就喜欢上的人。
明明并没有分开多久,她心底的思念却像春初杂草一般疯长蔓延。正打算冲过去,不管不顾地抱住他,却看到一个女人从拐角处走出,亲昵地挽上了他的手。
而艾亚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感,甚至连眉也没蹙一下,反而微笑着低头看了女人一眼。
两个人交谈了一会,转过身来。
维奥马上闪身躲到花坛后面,看清了女人的脸。
模样颇为眼熟,依稀记得是某个星球统治者的女儿,除此再无印象。
她现在记性差的可以,连柯玛的脸都记不大清了,更别说是其它没什么交集的人。
正当维奥纠结于她的名字以及和艾亚的关系时,艾亚突然抬头朝她这边看过来,维奥把头压得更低,往后挪了挪身子,结果不小心一脚采空,跌到台阶底。
她抽了一口气,强忍着痛不敢出声。
等了一会,估计两人已经走了,维奥才扶着花坛围栏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上台阶,还没走几步,眼帘映入一双鞋。
她慢慢抬头,看到了面无表情的艾亚。
“艾……”她刚张唇,之前挽着艾亚的女人小跑过来,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又看了眼身边的男人。
如果不是这个女人的腿长到夸张,她会以为见到了洛洛林。
在洛洛林觉醒前,艾亚已经找好了另一个容貌相似的替代品了吧。
口中一下子充满苦涩,原本好不容易构建的信心一下子崩塌,她转身想逃离这里。
“等等!”女人已经喊住她,带着某种不确定的犹疑口气:“维……奥?”
她停下脚步,想了想还是转过去,脸上扬起笑,竭尽所能让自己表现从容:“是我。”
似乎看出她的笑容虚假得有些过分,艾亚的脸色明显冷了几分。
但很快,女人的话让她连笑都伪装不下去了。
“你不是和锡罗西结婚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你现在来司利德……”
“拉邓。”艾亚开口:“这是她的私事,与我们无关。”
拉邓朝艾亚吐吐舌:“知道了,我不问就是。”
这一幕突然变得十分刺眼起来,原本想好见到艾亚后要说的话全部被她抛到脑后。维奥点头说:“这的确是我自己的事,不打扰你们,我先走了。”
“维奥。”艾亚突然说:“你留下。”
“为什么要我留下?不是和你无关么?”嘴上是这么说,可是她眼里却闪着希冀的光,满心欢喜等待他的回答。
没想到艾亚一盆冷水浇下来:“等我陪拉邓逛完街,就送你回去。”
“回去……”她慢慢消化他的话:“是回哪里?”
艾亚不再看她,转身就走:“甘恩,锡罗西身边。”
“我不走。”
艾亚停下脚步,皱眉。
“我不走。”维奥再度重复,执拗地立在原地,像耍脾气的小孩子:“我不去甘恩,不去。我刚从那里回来!”
拉邓忧虑地看了维奥一眼,然后扯扯艾亚的袖子:“怎么办啊?”
艾亚忽略她的话,抿唇直接朝维奥走去。
维奥有些害怕地往后躲了一下,但很快被他捉住手腕往前拖:“不走么?由不得你。”
拉邓亦步亦趋地跟着,叫着:“艾亚,你轻点,没看到她很疼么!”
艾亚一直把维奥带到停车场,将她推进一辆车,关门锁好。
维奥在里面不停闹腾,不断敲车窗大声喊着要下来。
艾亚视若无睹,转身对拉邓说:“抱歉,下次再陪你吧,我要先把这件事处理了。”
“嗯。”拉邓理解地点点头:“那我自己约朋友去逛。”
目送拉邓的身影消失在出口,艾亚踅转身拉开车门坐进去。
维奥马上扑上去,紧紧抱住他:“艾亚,我回来了,你开不开心?”她吸吸鼻子,声音哽咽:“你知道吗,我很想你,非常非常非常想。”
“放手。”
“我不要。”维奥不撒手,反而将头埋在他的腰间,眼眶不自禁地发酸。
艾亚直接动作粗暴地推开她,
维奥没提防,头一下子撞到车窗,眼泪唰得就流下来。其实不是特别疼,但是她的身体和感官好像出了毛病,什么都不受控制。
她重新见到艾亚,应该高兴才是,最后时刻能留在所爱的人身边,应该满足才是。
为什么要哭呢?
艾亚目光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发动车子。
司利德的清晨,雾气很重,低垂的天空有铅灰色的浮云滚动,几欲倾泻。
她缩在座椅上,看两边快速后退的建筑尖顶和车子。
很想和艾亚说点什么,几次转过头去,看到他冷落冰霜的脸,还是沉默了。
现在的艾亚,肯定很恨自己。
她在两国交战时背叛了他,和假锡罗西厮混在一起,又为了保护假锡罗西毫不犹豫朝他开枪……
但这一切都不是她自愿的选择,先是被泽卡斯骗去甘恩,然后是锡罗西对自己的海马区做了手脚,给她植入错误的记忆……
可是这些解释,他会相信么?
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车子不知不觉已经停在生物研究院前。
“下来。”艾亚敲了敲车窗,见维奥不说话,直接将她拽出来,推到等候已久的迪伦面前:“给她检查身体。”
她抓住他的衣角:“我不要做检查,我有点害怕。”
“你对这里应该不陌生吧?”艾亚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不要装模作样。”说完头也不回地走掉。
迪伦拍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说:“跟我来吧。”
她被送入检测室,躺台上看着熟悉的天花板,还没来得及做心理准备就被注射了沉睡剂。
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时,夜幕已降临。
她一下子坐起来,尽管窗扉处有隐约的月光漏进,周身还是一片漆黑,仿佛浸在无边无际的深海之中,稍多做停留便要溺毙。
她跳下床,连鞋都没穿就跌跌撞撞找出口,
终于摸索到门,旋了旋把手,打不开。
她大声疾呼,又拿肩膀去撞门,使劲浑身解数想要离开这个陌生的地方。
此时,门倏然打开。
她心中一喜,可很快一个穿着制服的高壮男人堵住出路,打开灯对她说:“怎么了?”
“你让开。”维奥看了他一眼,充满警惕地说:“我找艾亚。”
“他让你好好休息。”男人面露难色。
“我休息好了。”说着跑回去提了鞋子就要跨出门,男人一把拦住她,语气强硬起来:“维奥小姐,指挥官说你只能待在这里。”
“你认识我?”
男人一愣:“当然。”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不知道。”男人摇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不顾她的恳求“砰”得关上门。
维奥缓缓走回床边,突然想到什么,跑到窗前将帘布拉开,透过巨大通透的的落地窗,可以将外面的夜色一览无余。
但是她的眼中容不下其它事物,只是看着不远处路灯下站着的两个人。
与此同时,门外。
“真的假的!”尼尔森讶异地说:“维奥小姐居然没认出你来?”
“是啊。”阿提摊手深深叹了一口气,指着脑袋说:“她这里,似乎恶化得特别糟,情况不容乐观。”
“不太可能吧……”尼尔森跳起来:“你他妈肯定又在耍我,上回我还偷听到还有近一年的时间呢。”
“骗你我一辈子娶不到老婆好吧!”阿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完了,那维奥小姐肯定也对我没印象了。”
“她现似乎只对指挥官印象深刻,一直喊着要找他。”阿提说着说着突然声音低下去,迅速伸脖看了一眼远处站得极近的两个人影,然后愤愤不平道:“维奥小姐这么喜欢指挥官,指挥官转眼就能和另一个女人浓情蜜意,太过分了!”
“话是这么说,但你就这么把她赶回房间去,不太好吧?明明指挥官说了一旦维奥小姐醒来就要立刻通知他的……”
“有什么不好,你没看到他对维奥小姐的态度么?我怕她受欺负。”
“你违抗命令,胆子真够大的。”
“呵,有本事你就去揭发我。”
“我才不去,等会他们两个吵起来我们晚上就别想休息了。”尼尔森咳嗽了一声,呼出的气立刻在寒温中化作一团白雾,他搓搓手,扭头瞧一眼楼下,气馁道:“指挥官和拉邓小姐到底要聊多久?”
“热恋中的人当然有说不完的话。”阿提鄙夷地说:“你到底有没有谈过恋爱啊?”
“我……”尼尔森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指着天空说:“下雨了。”
“你别给我转移话题!”阿提握起拳头,在空中凝滞片刻,最后轻轻摸在自己脸上:“呃,好像真的下雨了。”
尼尔森抱着头的手松下来:“呼,这下他们没法谈情说爱了,我们的差守也该结束了。”
司利德的冬季多雨,漫天银辉给细如雾的雨丝镀上了光晕,城市中矗立的憧憧黑影在寒湿中更显沉默。
第二天。
维奥还在沉睡的时候,门被推开。
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恍惚中以为还在甘恩,抬手腕遮住刺眼的光线,叫了声锡罗西。
来人的脚步一顿,接着朝她快步走来:“起来,我送你走。”
艾亚的声音,她马上清醒过来,攥着被子摇头:“我要留在你身边,我哪里也不去。”
“即使我不爱你?”
原本跳动的心迅速凝结,她沉默了很久,最后是轻得犹如呼吸得声音:“即使你不爱我。”
“不是喜欢一次又次跑到甘恩么?”
“毕竟我在司利德生活得更久一点,都有感情了,算是我的故乡,而且……”维奥睫毛微颤:“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你。艾亚,我们曾经是养父女……尽管这层关系已经断了,但你依然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极力掩盖某种强到几乎要溢出胸腔的感情,她马上补充说:“而且如果洛洛林完全觉醒,你就能第一时间见到她。我知道你等待这场重逢很久了……”
后面她说了什么,已经全然无印象,只是机械地重复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不是这样的,明明不是这样的。
可真实的想法太卑微了,卑微到无法说出口。而这样的解释完美无缺,艾亚一定无法拒绝。
因为,洛洛林是他最大的软肋。
万万没想的是,不知是哪句话触怒了艾亚,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目光阴冷,一字一句道:“知道么,你这副楚楚可怜样子,差点又骗过了我。”
“我怎么骗你了?”
“他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心甘情愿地过来对我虚与委蛇。先是金丝,后是泽卡斯,最后是你,他可真是用心良苦。”艾亚寒声说:“可惜,他高估了你对我的影响。如果说要刺探情报,你以为这副病怏怏的身体能够做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主动放我离开的。”
“对,他是个好人。”他把她的手腕提得更高了,鼻尖贴着她的鼻尖,额头贴着她的额头,几近深绛的眼眸盯着她:“维奥你给我上了一课,原来那个暗地安插间谍,毁坏你名誉,用卑劣手段骗你上床的人,是好人!”
维奥捂起耳朵:“艾亚,我们别谈论他了好不好?我——”
“到底要我说几次?”艾亚松手,怒火冲天地打断她的话:“我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受够了你的谎言!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不是的。”她地摇头:“我不是锡罗西派来的间谍,也没有撒谎,更没有虚情假意,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想待在你身边。
我只是想更贴近你。
这样即使马上死去也无所谓。
可是面对艾亚眼底的讥讽和明显不信任的神色,她再也无法说下去,抱着双膝低头不语,眼泪一滴滴落在被面,很快洇湿成片。
这样放弃自尊、毫无原则的她,连自己都觉得痛恨。
可是没办法啊,大概是太不舍得,不想留有遗憾,所以才在该软弱的时候固执,该放弃的时候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