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奥默默看了一会玻璃瓶,然后将它小心翼翼放回,离开密室后本来想马上离开的,但脑子里一直回想图尔苏那些匪夷所思的话,不知不觉走到一个陌生的房间。
房内的摆设充满了生活气息,仿佛主人只是出一趟远门,并未离去。
她的目光从堆着衣服的椅子、几张军事地图、未洗的咖啡杯一一扫过去,一股惆怅感升起,于是退出去合上门,门缝渐拢时她陡然顿住。
晚风吹起窗帘,露出窗沿一个颇为眼熟的粉色盒子。
心念一动。
别再看了,不要再接触属于他的东西的,不然会更加难过。
她心里这么说,脚却不听使唤地走过去,拿起那个盒子,顺便打开灯。
盒子四四方方,系着已经泛黄的蕾丝带。她几乎马上回忆起来,这是锡罗西在她生日宴会上送的礼物。
当时她忘了拆开,事后记起来,却再也找不到这份礼物了。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维奥一边腹诽锡罗西还是那样小气,连送出去的礼物都要拿回去,一边把盒子放桌上打开。
一张照片映入眼帘,她拿起来,歪头想了想,不记得自己有拍过这样的照片。接着她发现盒子里还有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
她翻得越来越快,手在发颤,最后几乎拿不住几张薄薄的纸片。
曾经听人说过锡罗西手上有自己的照片,但是怎么都想不到会有这么多。
翻到最后一张时,照片上“啪”得溅开一朵水渍,她才惊觉自己在落泪。
她慌忙擦掉,但眼底的水雾止不住,眼泪还是往下掉。
虽然已经很多年过去,过往也渐渐模糊,脑子里却始终记得这样一个场景。
波江星的灯塔下,后面矿山林立,机器轰鸣,锡罗西捧着她的头亲吻,他的银发镀上了星光,身后是翻飞的斗篷,几乎要融入无垠的宇宙中去。
而现在这个男人已经不存于世,甚至连死后也不能安息。杀人凶手占据他的身体,窃取他的记忆,继承他的地位,顶着他的名字和容貌,做着野心昭彰的坏事。
如今,锡罗西这个名字在rx78星系,代表着恐怖与杀戮,有人唾骂他,也有人记恨他。
不该是这样的。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她捂着脸,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桌案上散开的照片被风吹落,飘曳而下,宛若一场纷扬的大雪。
锡罗西,如果你还在我身边,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可是,被假冒的锡罗西蒙蔽太久,我连你真正微笑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哭着哭着,她累得躺在地上睡着了。又梦见了洛洛林,与之前不同的是,梦境中的洛洛林有了实体,站在她面前。
两人是如此肖似,以至于她差点以为中间竖了一面镜子。
洛洛林站在一片暗无边际的虚空中,周身笼着朦胧的雾,脸上带着温柔的笑,看向她的眼眸含光,有一种静谧人心的作用。
第一次不再以第一视角接触洛洛林,第一次完整地看到艾亚思念了上百年的人……想到这里,心里就一阵抽痛。
“我终于能见到你了。”她朝她伸出手来:“那个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小姑娘。”
维奥将手递过去,然而手指却穿过她的身躯,摸到一团空气。
也对,梦怎么会有触感呢。
她抬起头:“洛洛林。”
“嗯。”
“你喜欢艾亚么?”
“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那是有多喜欢?”
“喜欢到可以为他去死。”
“这样啊。”维奥低声说:“那就好……”
“我知道你一直对那些梦境很好奇,比如说,我为什么会被图尔苏杀死。”
维奥点头:“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我捅了她一刀。”
“你梦见的就是我生前的记忆。”洛洛林双手交握放在胸前,眼眸低垂,似乎陷入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良久,她才轻声说:“维奥,我年轻的时候性格和你很像,说得好听的是天真烂漫,说得难听点是幼稚不懂事。我和艾亚在一起后的每一天,都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闲言碎语不断。艾亚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人,为了足以配上他,我做出了很多迁就和改变,也付出了很多艰辛和努力。那个时候我还很不成熟,一厢情愿地以为艾亚应该为此感动才对,结果他根本无动于衷,反而经常对我冷眼冷语。因为这种被我看作是自我牺牲般的奉献,在他看来却是无法理喻到极点的行为。那段时间我们总是起争执,和好,然后再吵架。”
“后来呢?”
“后来我遇到了图尔苏,和她成为了好朋友。我当时很羡慕她有一个对她言听计从,体贴入微的男朋友,哪里知道那个人连男朋友都算不上,她背后真正的男人是卜拉彭。”
“卜拉彭?”
“当时塔严帝国掌权人。”
“哦。”
“我也没想到会被图尔苏利用。她从我嘴里套取关于艾亚和原京的情报,转身就告诉卜拉彭。知道么,艾亚最讨厌的就是我掺和到政治当中去,他一直说那些说那些残酷又阴暗的勾心斗角不适合我,不让我触碰其实是对我的保护,让我多次前往战场已经是他的底线了。我一向是个迟钝的人,等反应过来被人利用时已经走不出去了。”
“走不出去……是什么意思?”
沙□□痛苦地说:“我无法和图尔苏恩断义绝,毕竟她没有对我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但这也意味着,我在间接背叛艾亚。”
“难道就这么算了么?”
“嗯,只是她和我套近乎,设话题,我不再傻气地什么都告诉她。我们依然保持着朋友关系没有撕破脸,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疏远了。糟糕的是,艾亚得知了几次被泄露的军事机密都是我提供的后,我们又一次争吵起来。他并不知道我是被利用了,我被怒气冲昏了头,连辩白都十分无力。争吵越来越激烈,他一怒之下跑去了外星,屏蔽掉所有和我的联络方式,而我私自跑到原京设在塔严国边境的军事站,想通过赢得战争来弥补过失。起初很侥幸赢了几次,那个时候原京的民众也早已改变了对我的刻板印象,我甚至有点得意忘形起来。又冲动地带兵去和鸦狼对抗。但是我高估了自己,鸦狼不是人,它们凶狠残暴到无法想象。”
“那你后来赢了么?”
“没有。我被逼得节节败退,最后躲在一座山上的洞穴里。有只鸦狼一直我头顶盘旋。它投射下的阴影几乎覆盖了整座山头。后来我终于等它离去,逃了出去,身边的士兵都已经死了,我跌跌撞撞逃命中体力不支倒在一架战机下,却突然听到后面两个人的说话声,正是图尔苏和卜拉彭。我才知道追杀我们的鸦狼是图尔苏引过来的,目的就是让我死。那个时候我已经精疲力尽,却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掏出一直佩戴的短剑,冲到两人面前,把剑刺入图尔苏体内。”
“所以,图尔苏就联合卜拉彭杀了……”维奥捂住嘴,没再说下去。
“不是的。”洛洛林摇头:“那两个人对于我的突然出现和所作所为太过震惊,一时愣在原地。趁着卜拉彭关心图尔苏伤势的空当,我顺利跑掉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图尔苏会想杀你。”
“不知道,很可能是出于帮助卜拉彭的心态。那个时候原京和塔严势如水火,她恰好站在我的对立面,所有才会想杀我吧。图尔苏把我当工具、当敌人,或许从来没有把我当朋友过……是我太天真了。”洛洛林停顿了一下,眉头紧蹙,似乎在极力回避某种痛苦的回忆:“他们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放过我,我还没跑出多远,身后就追上来一大帮塔严士兵。我记得那天下着雨,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的雨,浑身冷得要命,咬牙躲避他们锲而不舍的追杀。我边跑边想,艾亚是不是已经回来了,他有没有注意到我不见了呢。在我被捉住的时候我还期待着艾亚从天而降来救我。”洛洛林笑了一下:“很傻是不是?”
“是很傻。”
“因为艾亚曾经说过,说无论我遇到什么危险,他都会竭尽所能保护我。”
维奥咬着下唇不说话。
洛洛林自顾自地说下去:“最后我还是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了代价。临死前终于明白,艾亚不想我改变的原因。站在他身边,他负责任我也一样要承担,他受的伤害我也一样能受到。而站在他身后,他可以为我遮风挡雨。”
明明心痛得要命,维奥还是假装镇定:“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
“太晚么?其实并不。我没想到他居然会封存我的基因链,甚至在我死后因为太过痛苦而选择将前事遗忘。”洛洛林抬眸,坚定地望着她:“我还有机会,对么?”
维奥久久没有回话,甚至连抬头和洛洛林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其实艾亚在她和洛洛林之间,早已做出了选择,她又有什么底气来回答洛洛林的问题。
洛洛林当然还有机会,那些错过的时光,那些未说出口的解释,那些深藏的思念,还有机会弥补。
……用她的生命。
随着有关洛洛林的形象和记忆在梦中呈现得越来越频繁,她的路也差不多就要走到尽头了。
这样也好。
有情人不管经历多少次磨难和分离,最终还是会相聚,美好得就像童话情节。
她应该为他们的破镜重圆感到开心才是。
洛洛林的身影逐渐淡去,最后化为一抹轻烟消失。她浑浑噩噩地醒过来,看到了一个最不想见到的人。
看她神色厌恶地别过脸,锡罗西俯身捏住她的下颚强行朝向他。
“谁带你进来的?”
“没有谁。”
“撒谎,我可不记得给过你这寓所的钥匙。”
维奥不打算提图尔苏,干脆不说话。
锡罗西也没有继续追问,反而捡起地上一张照片在她眼前晃了晃:“维奥,这些照片是我送你的吧?”
“还给我!”维奥一把夺过照片藏在背后,恨声说:“不是你送的,你还要冒充他到什么时候?”
“哦,这么说你已经记起来了?”锡罗西慢慢问:“记起了……一切?”
“是。”
“你为什么不肯接受一个事实。”他的脸猛得凑近,维奥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中荧荧波动的绿光,如泓邃的深潭,遥不见底。
“什么事实?”
“我就是锡罗西,锡罗西就是我。”
她冷冷说:“看来你已经角色扮演上瘾了。”
锡罗西拇指在维奥下巴摩挲了两下,放开她站直:“知道继承了一个人的身体和记忆是什么感觉么?”
维奥沉默。
她无法回答。
或许将来某一天,洛洛林可以回答。
“如果一定要解释的话,我是阴暗面的锡罗西。我现在的这副身躯里,只保留了自身身体粒子可有可无的一部分,加了香菜叶的蛋糕也还是蛋糕。不过这些事,图尔苏刚刚应该有和你说过吧?”
维奥惊恐地瞪大眼睛,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不信么?”锡罗西掸走袖口的一片碎屑,扯了扯领口说:“还记得金丝么,他其实在我归来前就已经被安插在艾亚身边了。背后的人是谁,应该不言而喻了吧?”
“锡罗西不可能做这种事。”
“你把那个男人想得太好了。路上看到乞丐施舍的人或许是刚刑满释放的强丨奸犯,破室行窃的小偷或许会良心发现将突发疾病的主人送至医院。人的品格是复杂的,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好人,也没有纯粹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