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亚嗓子喑哑得厉害,抬头看向埃文思的眼神变得危险。
维奥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远空战机轰鸣声不休,鼻尖萦绕着硝烟和荒石的气息,有一群尖嘴獠牙的飞禽展翼盘旋而过,发出古怪的叫声。
但是这一刻,似乎周围环境都成了虚幻,一切声音消失,她眼中只有这个男人。
他有着好看的眉眼,穿着灰色军装,外面套着野战风衣,领口敞开,露出泛着银光的硬质纽扣,硌得她脸发疼。
这个人几近所能地抱住自己,紧到令人窒息。
心尖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想起来了,他是艾亚——陪伴她度过整个少女时代的艾亚。
她的衣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寒凉顺着躯漫延,却丝毫感觉不到冷,因为那个怀抱充满令人眷恋的温暖,甚至于闭上眼睛想,如果这样一直沉睡下去也好,那她也没有遗憾了。
艾亚低头看了她毫无血色的嘴唇一眼,脸色愈发冷,扬声喊:“埃文思。”
埃文思万万没想到这个人是维奥,指挥官曾经的养女,正懊丧自己捅了大篓子,听到艾亚叫自己名字,眼皮子倏然一跳,战战兢兢地跑过去,敬了个军礼:“指挥官。”
他完全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艾亚直接拔枪送自己见阎王。
“让医疗兵过来。”
埃文思愣了愣。
“没听清?快去。”
“是。”
他松了口气,跑去叫人。
艾亚脱掉风衣裹住维奥,然后打横抱起她:“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维奥动了动指尖,眉紧紧锁着,嘶了声。
“怎么了?”艾亚紧张而关切地问:“是哪里痛?痛要和我说。”
“艾亚……”她仅仅是叫了他的名字,就委屈得再也无法说下去,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一颗又一颗。
第一次在艾亚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和无助。
她攥着他的衣襟,将头深深埋入他的胸口,无不难过地想,艾亚,我还是无法骗过自己。
——如果你此时的慌乱有一点点是因为我,而不是我体内的基因,不是因为洛洛林,我就会很开心。
——所以你骗我,不爱我,我不怪你。
“我一直在叫你的名字,我一直在等你来。”
有时候会假装不难过,好显示自己的坚强,其实无论如何会想有个人依靠。
艾亚抱紧她,擦掉她眼角溢出的眼泪,贴着她的脸轻声说:“我在这里。”
她搂着他的脖子,抬头想露出一个安抚地笑,但是嘴角刚一咧开就触动伤口,反倒抽了一口冷气。
艾亚为她理了理浸着汗水的鬓发:“如果现在痛得说不出话就不要说,医疗兵马上来了。”
她点点头,突然瞥见前方茂密的草垛里伸出一截黑洞洞的枪管,管口对准艾亚后背。
她面色一变,想推开他,却已经来不及,子弹破空的声音响在耳畔!
突然,一个士兵冲过来挡在艾亚身后,烈焰瞬间燃起!
艾亚马上带着维奥瞬移至另一处,与此同时,无数道扳机扣动声响起,草垛很快被反应过来的原京士兵被扫射成筛子。
一具满是弹孔的尸体暴露出来,坠砸在地上。
是戴着兜帽,全身包裹严实的塔严兵。
回来的埃文思听见响动,匆匆拨开人群,见此情形大吃一惊:“居然还有潜伏者,太狡猾了。”
艾亚沉声下令:“你去撕开他的衣服。”
埃文思依言行事,暴露出来的肉体让所有士兵包括身经百战的他自己都震惊万分,后退几步面面相觑。
不,确切地说那不能算是肉体,因为这个畸形的两足生物全身覆盖着一种特殊的黏着物质,泛着银白色金属冷光,脸颊两侧分别有独立活动的口器,布满密密麻麻的尖椎齿,现已变得萎黄。
头颅上半部分被子弹完全射穿,掉落在肩侧,绿色的脑浆流了一地。
士兵们握紧了武器,将尸体团团围住,生怕这个怪物突然炸尸。
埃文思看向艾亚,等待下一步指示。
艾亚把维奥交给赶来的医疗兵,在尸体前默立了片刻,淡淡道:“把这东西带回原京。”
这场旷日持久的蚀雷星之战以原京帝国及其联盟军险胜告终。
但战后情况却不容乐观,因为他们这边死伤人数并不比塔严少,第五舰队甚至全军覆灭。而且由于战役后期总指挥官有短暂的失去踪迹,原京军队失去了一次乘胜追击,彻底打击敌军的良机。
所有人都不知道指挥官去了哪里,只有埃文思清楚,艾亚因为维奥,做出了多大的放弃。
隆冬渐近,笔直而宽阔的街道上行人稀疏,商店橱窗映着对面成排的路灯,像是无数道缄默的影子。
战争胜利的喜悦只让原京人欢欣鼓舞了一段时间,很快便被加重的社会负担和冷峻的天气所压抑,国民陷入一股低迷的情绪中,连带着连原本热热闹闹的司利德都变得寂寥起来。
维奥伏在栏杆上,眺望着这座城市。
明明并没有离开司利德多久,却对这片土地有久违的怀念,一景一色都有她所熟稔的回忆,亲切得不得了。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却被凉意呛到肺,弯着腰猛烈地咳起来,一时止不住,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蓦然,后背传来温热感。
她回头,艾亚正轻拍着她的背:“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好点了么?“
维奥跳下高阶,风吹不到她了,终于好受了点:“没事。”
艾亚解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天台风大,最好在房间里呆着,即使出来也要穿多点,知道么?”
维奥低头盯着脚尖,嗯了声。
艾亚很自然地给她扣扣子,从这个角度看,维奥原本就小的脸几乎被毛领覆没,只露出乌黑的眼眸和浓卷的睫毛,有光彩在眉眼中流转。
他手慢了下来。
维奥终于抬头:“艾亚。”
艾亚笑了一下:“怎么了?”
“听说你把埃文思关起来了。”
“嗯。”
“他误以为我是塔严人才会对我动手的,不要重罚他。归根结底是我的错……”
“只是让他面壁思过而已,你放心。”艾亚的声音里渐渐蕴了怒气:“锡罗西就是这么照顾你的,让你一个人出现在交战区?”
“是我自己要去的。”
“是不是他强迫你?”
“不是,因为我听说你受伤了。所以……”她没能再说下去,沉默下来。
所以,无法摆脱如影随形的忧虑;所以,会想离你更近一点。
尽管一直维持表面的抗拒,内心总是被这个男人牵动,总是不由自主地在意他的一切,无论好的坏的。
在这场感情中,一开始就是她输了。
艾亚的手顿了顿,突然松开了,低头看着她:“我不需要你这种关心。”
维奥双手紧紧交握,却无法感受到清晰的触觉,肌肤除了麻木还是麻木,她垂下眼睛。
也对,艾亚这样的男人,真的会需要她的担心么。
她这样头脑发热冒然跑到前线,反而徒增他的负担。
况且,他需要的是一个像洛洛林那样英勇的女战士,能和他并肩而战,能和他冲锋陷阵,能和他讨论战术,而不是一个什么都不会,身体素质弱得要命,遇到危险只会哭哭啼啼的花瓶。
可惜洛洛林已经死去,成为不可超越的,被所有人仰望着的存在。尤其是,艾亚跨越百年的执念。
而她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甚至连身体都将不是自己的。
维奥感到眼眶发热,她不是个懦弱的人,但是在艾亚面前总是忍不住想哭,她吸了吸鼻子说:“我知道,是我冲动了。”
她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艾亚,错开一步说:“我先下去了。”
在风息止之时,手腕被人抓着带入一个怀抱,然后就是一个不带丝毫欲望的长吻。
两人像是经历雨雪风霜后沉淀下来的恋人,进行着绵长而小心翼翼的唇舌相交,时光似乎沦陷于此刻的温柔缱绻,驻足不前。
维奥微微踮起脚尖,听着自己似有似无的心跳声,模模糊糊地想,就这样吧,在有限的时光里遵从自己的内心,因为以后无论爱与恨,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的拥抱,他的亲吻,他的气息,以后再也感受不到了。
终于,艾亚结束这个吻,在她耳边轻声说:“维奥,你只会给我添麻烦。”
她点头:“是啊,以后不会了。”
战争中的输赢永远不可能用占领多少土地,杀了多少人衡量。
这场几乎殃及整个星系的战役让大多数国家陷入发展停滞期,就算是勉强获胜的原京帝国同样如此,尽管底子还在,国力却在一轮轮的战役中损耗严重。
然而祸不单行,原本蒸蒸日上的经济也在人民的怨声载道中进入萧条寒冬。
与萎靡不振的原京相比,吃了败仗的塔严帝国反而势头更茂。
本来战争后百废待兴,资源和能源是一切建设的基础,而塔严背靠黑洞能攫取源源不断的旋转能,这让它们不仅能换来巨额资金,还能负担起一切需要战后修缮的基础设施与军备,塔严国内的发展比之战前更加有条不紊。
万幸的是,杀戮已经结束,和平重新降临。
维奥躺在床上,一个气质斯文的男人站在她身边,熟练地戴上无菌手套和口罩,拿起一瓶透明药液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可能会有点痛噢,你忍一下,打完奖励你一颗糖。”
“泽卡斯!”维奥闭上眼睛,忍无可忍:“你不用每次都像哄小孩一样安慰我。”
“我比较不善言辞。”泽卡斯接过助手递过来的针筒,扎入橡胶膜内开始抽液:“不过要是你愿意,我下次会回去翻翻书籍……唔……”他转头:“消毒液。”
“翻书干什么?”
“查找是否有安慰病人的最佳话术。”
“……”维奥无力地捂脸:“可以快一点开始吗?”
“好的。”泽卡斯看了她一眼,给她的手臂消毒过后,找了条清晰的静脉把药液缓缓推注进去。
泽卡斯每天都来为她注射药物,几天后,每况愈下的身体居然好多了,行走变得顺畅,尽管仍旧经常头痛,但记忆力还维持在一个正常水准。
当然,这个水准是以一个健康的原京老人为参照。
就是是这样,也比治疗前好多了。
今天例行注射的第七天,她还是无法承受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药水在血脉中流窜,似乎要把肉体和灵魂都揉碎,很快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满头大汗地醒来,床榻边一片寂静,泽卡斯早就走了。
她想撑手坐起来,手腕一紧,她偏头看到艾亚坐在椅子上,抓握着自己的手,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因为太过入神,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