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亚在办公室处理一份紧急军务,忙得焦头烂额,等日薄西山的时候终于完成了远程调度工作,精疲力竭地站起来,又想到什么似的吩咐去召一个人来见他。
没过多久就响起两声轻轻地敲门声。
“进来。”闭目养神的艾亚睁开眼。
进来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头发一丝不苟地打着发胶,皮鞋擦得锃亮,在乌黑光滑的地砖上投下颀长的身影。
“泽卡斯。”艾亚站起来。
泽卡斯脱帽行礼,直起腰微笑:“艾亚殿下。”
艾亚却久久没有说话。
他试着出声提醒:“艾亚殿下?”
艾亚这才慢慢说:“依你看,维奥这种情况还能维持自我意识多久?”
“不到一年。”
艾亚扶住桌沿,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慌乱:“如果把她体内的外来基因剔除掉,是不是就不会……”
“不可能。”泽卡斯彬彬有礼地打断:“您也应该明白,基因一旦开始融合,什么手段都无法将它们分离。”
“你是涣卓星最好的生物学家,我请你来不是为了听其他人都会说的回答。”
泽卡斯苦笑了一下,低下头,良久后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快说。”
“杀了她。”
“什么?”艾亚仿佛没听清。
“杀掉她,在自主意识被彻底取代前,结束她的生命。”
“不要说这种毫无意义的话,我是让你救她。”
“可是殿下,这的确是阻止基因融合的唯一办法了。”
艾亚颓然坐下去。
“说句失礼的话,归根结底是因为维奥的自体基因太过劣质,五十年来已经被强势的异体基因蚕食得差不多了。”泽卡斯娓娓道来,用最温柔的声音阐述最残酷的事实:“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
黄昏的霞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这从里可以看到地面上那些纵横交错的行道树,树冠染上了萎黄,一片萧瑟。
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转眼已到深秋。
艾亚撑着头,看着枝头上那些在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挥手让泽卡斯下去。
是让她回到自己身边继续痛苦着,还是放她自由,让她在另一个男人的呵护下逐渐陷入沉眠?
没有答案,无法深想。
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肺腑,他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第一次觉得有什么是自己无法掌控的,无可奈何的,甚至是,不忍触碰的。
比如爱恨,比如生死。
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去想维奥,拼命让自己沦陷在成堆的工作中。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以前的一些事。
刚遇到她的时候还很小,像一只落单的小兽般躲藏在室门星,眼睛里盛满了惊惧,多地几乎要随泪水溢出来,既可怜又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现在那双黑亮的眼眸时不时浮现在脑海里,注视着他,折磨得他不能入眠。
而眼下,明明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事情。
越来越动荡不安的星系,酝酿着越来越大的矛盾,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或许真如锡罗西所说,战争不会远了。
就在他决定放维奥自由,不再干涉她任何事的时候,拉邓求见他,风尘仆仆地从星际飞船上跳下来,站在他面前,露齿俏皮地笑。
其实这几年和拉邓一直有保持着联络,却只是停留在礼仪性地远程节日问好上。
毕竟拉拉是克法斯人,而克法斯是塔严的重要属星之一,于公于私,他们不该有更亲密的交往。
“艾亚,好久不见。过得还好么?”
艾亚微笑着,却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怎么样?”
拉邓眼眸一暗,摇摇头:“很不好。我爸要让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先相处试试吧,会转变看法也不一定。”
“最好他不会让我失望。”
两人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寒暄话,拉邓收起笑容,神情严肃起来:“我本来是要去寒明星见那个未婚夫的,但还是支开护卫过来找你,就是为了和你说一件事。”
看到拉邓脸上是少有的凝重,艾亚眉目微锁:“是什么事?”
“锡罗西已经死了。”
“我知道。”艾亚点头:“但他又重生了。”
“不对,完全不对!你们都被骗了。”拉拉摇头:“现在的锡罗西是个冒牌货。其实他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可他伪装得很好。”
“按照他的说法,从黑洞出来全身的分子都重组了,性格有变化也不奇怪吧?”
机坪上风突然大了起来,带着晚秋的寒气。
拉拉拉高衣服拉链,沉默了一会,将被风吹起的发丝别在脑后说:“我也不清楚。但是据我父亲说,锡罗西经常毫不犹豫地虐杀掉冒犯过他的人,即使是无心的。我曾经亲眼看到他把一个人的皮扒了,把内脏……”拉拉欲言又止,最后抬头看艾亚:“总之,他变成了恶魔。”
“这件事,你和别人说过么?”
“没有。我来只是提醒你要小心,他在很多地方都布局了神秘军队,那些士兵全部带着兜帽,看不清脸,但可以肯定,绝不是塔严人。”
“新型机械兵?”
“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但我却从未在星系内见过那样的物种。父亲每次谈事情都回避我,只是有一回隐约听到什么虫洞生物。所以,锡罗西很可能是其他人伪装的,或许他自己本身就是来历不明的虫洞生物。”
rx78星系每天都在产生和闭合虫洞,它们的存在像一座座桥梁,把宇宙中任一两点连接起来。如果说真存在遥远的系外文明,他们的确有可能通过虫洞找到这里。
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
他们隐藏身份这么久,目的是什么?攫取资源?俘虏奴隶?还是占领rx78星系?锡罗西的真正身份又是什么?
难怪上次锡罗西对自己提出的猜测十分不屑,加入他自己就是系外文明的产物,那么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在整个宇宙中,rx78星系是否孤独。
他有马上把维奥接回来的冲动,但很快冷静下来。
维奥现在在锡罗西手中,他等于有了威胁的筹码,这对自己十分不利。所以眼下他更加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入冬后,下了一场小雪。
就在维奥身体养得差不多时,塔严正式对原京宣战,就连原京的附属星球也不能幸免,被纳入塔严的打击目标名单内。
战事正酣,锡罗西很少回来,偶尔十天半月回家一次也只是陪她吃个饭,第二天一早就又匆匆离开了。
或许是明白母星作为载体和大本营的重要性,双方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在柏坦展开战火。
从她房间的窗户望出去,各种承载着武器、补给、粮食的后勤舰夜以继日冲上云霄,驶离柏坦大气层,时不时还能看到全副武装的战舰群。
虽然说主战场在太空,但双方还是会是在陆地有一些小规模的冲突,各种自杀式袭击层出不穷。
原京帝国将士的战斗力一直不弱,但面对之前一直韬光养晦的塔严士兵未免有些轻敌。
那些塔严军队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惊人抗打击性和作战灵活性。很多时候原京突击队还没来得及投入战斗,就已被封锁在战线之外,进退维谷。
相比那些骁勇善战的本土士兵,塔严方另外一支力量更令人不容小觑。
他们穿着宽大的黑色衣袍,头上覆了铅灰色兜帽,浑身上下都严实地遮挡起来。身材修长却喜欢佝偻着,如同魑魅般神出鬼没。
只要和他们正面对上,除非人数有压倒性的优势或者战术卓绝,否则基本是全面溃败的结局。
维奥第一次面对真正爆发的战争,有好几天一直躲在房间里不敢看任何报道,怕看到断壁残垣怕看到横尸遍野,更怕听到有关艾亚的任何消息。
之前消停过一阵子的头痛卷土重来,刚睡醒的时候经常会觉得四肢麻木。
有一次她睡玩完觉准备下床倒水喝,结果双腿刚一接触地面,便支撑不住摔倒在地,慌乱中带倒了桌沿的玻璃杯,手按在那些棱角锋利的碎片上,一阵钻心的疼。
其实已经习惯了经常跌倒带来的浑身乌青,但是出血还是第一次。
她跪坐在那里,麻木地看着伤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愈合,不久后掌心只剩下干涸的血痕。
好在这种情况在自主活动四肢一段时间后便可自行缓解。
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搬张椅子到阳台上,裹着厚毯子望着外面的景色出神,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檐下结着冰棱,在柔和的光照下慢慢融化,水珠一点点坠落,落下的刹那,维奥能从这晶莹的天然透镜中看到甘恩城的倒影。
雪后的甘恩城银装素裹,漂亮得仿佛童话中的世界,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有人在打雪仗,嘻哈笑作一团。
塔严国境内依然风平浪静,一派祥和,和外面炮火连天截然不同。从欲望中滋生的厮杀,任何人都没办法阻挡,包括她,只能沉默地等待时间将揭开最后的结局。
偶尔图尔苏会过来,歪着头打量她,眼神充满怜悯,然后和她聊一些最近的战况。
比如虽然在柏坦本土塔严占上风,但是太空中双方还是以势均力敌的局面相持着。
艾亚凭借着丰富的指挥经验和战争谋术在正面对抗上不落下风,甚至隐有压制之势。
但是也有吃亏的地方,比如这两天在敌军偷袭中接连丢了好几颗交通中转星。
塔严原本的作战风格是靠莽,但它的同盟——寒明星及其主导的组织tst实在是太擅长打声东击西、出其不意的游击战了,知道怎么打才能以少胜多,偏偏又狡猾得像条鱼,原京军队很难追寻他们的踪迹。
这本是平日里被很多和平主义者斥责无用的星系联盟最该站出来的时候,因为它存在是使命之一就是维护星系和平与稳定。
但其实在战争爆发的那一刻,星系联盟的威信和作用就已经名存实亡。
文绉绉的战争约束条款只适用于会议桌上谈,战争中没有人会讲道理,规则和禁令更是笑话,只有拳头更大的那方才拥有绝对话语权。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十七号。
图尔苏刚刚来找过她,告诉原京的军队在星系东线失利了。
锡罗西后脚就进来,扯掉腰带脱了军装:“看你最近静养得还不错,气色很好。”他揽过她亲了下:“等一下我们……”
没等他说完,维奥连忙说:“没有。”卷起袖子给他看今天早上才摔的淤痕:“你看,我最近经常觉得没力气,浑身乏力,走路都能摔,更不用说什么剧烈运动了。而且我问过家庭医生了,他说要继续养着身子,尽量避免过度劳累。”
锡罗西覆在她肩头的手顿了顿:“维奥,你会不会反应过度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