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树荫间有路灯的柔光流泻下来,照亮镜中和照片上两张眉眼七分相似的脸，维奥沉默了一会：“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图尔苏把镜子收起来,摩挲着洛洛林的照片,一字一句说：“我想说的是，艾亚从来都没爱过你。”
“如果说因为艾亚的悔婚让你跑过来报复我的话,我可以告诉你，”维奥面无表情地说：“你的挑拨没用。”
“报复？我是在帮你，帮你认清现实。”
“我凭什么相信你？”
她惊讶：“难道锡罗西没和你说过么？”
“锡罗西？”维奥一愣：“你认识他？”
图尔苏有些好笑：“你忘了当初最后之夜的晚宴我邀请了谁么？我和锡罗西是老相识。”
维奥点头：“我想起来了。”
图尔苏惋惜道：“这么年轻就出现记忆减退了,以后可怎么办。”
“我懂你的意思了。”维奥拧眉：“就算你说的都是真话,就算我长得像洛洛林,就算我真是洛洛林的替身……”她捏紧了手,掌心有刺痛传来，咬牙道：“也不关你的事。”
“替身？”图尔苏挑着眉说：“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也太低估他了。艾亚会看上你这样的替身么？你忘记被他收养前的身份了？”
图尔苏言下之意是她根本配不上他。
再也呆不下去，她转身：“对不起，我要走了。”
“你是容器。”
维奥恍若未闻,继续往前走。
“你是容器！”图尔苏再度高声重复。
很想潇洒地掉头走掉,脚步却不由自主放缓，直至完全停下：“容器……是什么？”
“洛洛林死于纪元前269年。”图尔苏朝她快步走来：“她的基因链和海马区却被艾亚复制保存下来。”在维奥面前站定,指着她的胸口说：“现在她在这里。”
“在这里？”
“在你的体内。”
一阵游风刮过，树影拂动，她的身子晃了晃，声音轻得就像说给自己听：“我不信。”
“你可以不信,但你的身体不会骗人。”
“我能吃能睡，身体很好。”
“维奥，那个常常记不住东西的那个人是你吧？那个每晚睡不着觉靠止痛药入眠的那个人是你吧？我又不是艾亚，不需要在我面前故作坚强。”图尔苏咄咄逼人：“你大脑皮质层内存储记忆的海马区正受到排斥，所以才会有记忆力减退和头痛的症状。最重要的是，你体内的异源基因已经开始逐步产生活性，你的自有基因链正被一点点吞噬替换……”
“你胡说，我不信！”维奥大吼着打断图尔苏，捂着脑袋，脸色苍白到极点。
图而苏抓住她的手晃了晃，大声说：“这还仅仅是开始。以后，你遗忘的东西会越来越多，遭受的痛楚也会越来越剧烈，直到你的思想被洛洛林控制，身体被洛洛林取代。那个时候，维奥，你又在哪里？”
“我就是我，我谁都不是。”
“我说得这么清楚了还没明白么？你不过是供养洛洛林这根枯枝复活的一抔土而已！”
维奥后退一步，摇着头喃喃自语：“记忆力差是因为我经常熬夜，头痛是因为我曾经做过两次人体改造……”她哽咽到一度说不下去：“所以，所以才会有这种后遗症。”
“你还在自欺欺人。”图尔苏冷笑：“接受事实就有这么难么？”
“你和锡罗西联合起来在撒谎！”维奥后退一步，张了张口，脑内轰隆作响。
两次人体改造……真的是失败了么？
如果人体改造只是幌子，只是借这个名义通过手术把洛洛林的基因链和海马区植入她体内呢？这样的话就可以解释通了，艾亚当初为什么会收养普普通通的她。
反正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已，即使因为移植出了人命，也不会掀起任何波澜。她如果因为排异反应死掉，大不了再换个“容器”。
她是可有可无的替代品。
图尔苏等着她的反驳，却看她沉默下去，于是继续说：“你现在是得到艾亚的钟情没错，但是他当初有多喜欢洛洛林，现在就有多喜欢你，因为你们可以看做同一个人。”
眼泪连成串，止不住地涌出来，维奥捂住脸，大片的水渍从指缝滑落，冰凉得入骨。
“如果你还不信，”图尔苏掖了掖被夜风吹起的裙子，在身后的长椅上坐下来，翘着腿慢慢说：“不妨换个角度想想看，地球人的寿命顶多一百年，对女人来说四十就算步入中年，颜朽色衰了。可是看看你，年龄快四十了，还是年轻貌美的样子，完全遵循着原京人的寿命历程在走，这可不是能用基因突变来解释的。”
知道地球人的寿命和原京人不同，原京人的四十岁是才成年不久，但她以为她既然降落在柏坦星，是体质特殊的，从来没有深究过其中的异常。
“你身上很多特征都是洛洛林的基因给你的，比如越来越漂亮的相貌，比如伤后自我愈合能力。”图尔苏说：“告诉你个人尽皆知的小秘密，洛洛林活着的时候，自愈能力大概是原京帝国中最强的。”
想起很多次受伤的经历，即使最严重的两次——中弹和手掌腐化在调养后也很快痊愈了。
天高地迥的仲夏夜，她却冷得浑身发抖，整颗心像是被人攥着浸入冰水中，连呼吸都带着寒气。
手掌的触感还是那么真实，她现在还能流泪，能跑能笑，能爱能恨。只是这样的她，在艾亚看来有多少洛洛林的影子？
“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会给你说这些，那是因为我同情一直被蒙在鼓里还甘之如饴的你。我被艾亚欺骗，被他当众用悔婚羞辱，能很快抽身出来投入下一段感情。但是你不一样，你单纯、傻气，没经历过什么挫折，感情史也是一张白纸，所以才被瞒骗至今，一厢情愿地对艾亚交付真心，以为艾亚对你也是情深意重。”
“你别说了……”维奥整个人蹲下去，将脸埋在掌心：“求求你别说了。”
“我既看不惯你这样的自以为是，又可怜你这样的自以为是。”图尔苏默默地看了她一会，丢下这句话，果断转身离去。
广袤的夜空洒下清透的星辉，风刮过，中央公园下起了花瓣雨，纷纷扬扬，像一场漫大雪。
维奥一动不动蹲了很久很久，直到落花覆满头顶和肩膀。
跌跌撞撞地回到温宫，艾亚还没有回来。
她垂头坐在床沿，胸腔某处地方疼得要命，巨大的悲伤席卷了四肢百骸，连血液神经都漫着荒凉，泪珠砸在手背，滚烫的，一下又一下。
泪眼朦胧中瞥见对面艾亚的卧室门开着，她强支着站起来走进去，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发现一张纸，一看就是被人从书页上裁下来的。
她拿起纸翻转过来，上面赫然是洛洛林微笑的模样——干净利落的黑色及肩发，五官轮廓秀气，明眸皓齿，漂亮得像雪山上的一泓泠泠清泉。
这样的人，难怪让艾亚喜欢了几百年，喜欢到不惜毁灭另一个生命做容器。
听到楼下有动静，有人喊指挥官，有人喊艾亚殿下，维奥把照片放进口袋，合上抽屉退出来。跑过长长的走廊回到自己房间，刚刚盖上被子，艾亚就推门进来。
他打开灯，坐床上摸了摸维奥的脸和露在外面的手，触手之处一片冰冷。他沉默了会，出声打破寂静：“出去过了？”
知道无法再装睡，于是低嗯了一声。
艾亚没有追问她去了哪里，反而摸了摸她的头，去扯被子：“别蒙着头睡。”
“不要管我！”
他的手一顿，维奥在闹什么脾气？
她攥紧被子，往里面缩了缩：“我就喜欢这样睡。你出去，好不好？我困了。”
“不用你说，我会走，还有事情等我处理。”艾亚低笑两声：“但是我怕等我回来你已经被憋死了。乖一点，掀开被子露出头睡。”
这样的温柔，从来不是对着自己。
维奥躲在被子里，手捂着嘴，生怕会忍不住抽泣出声。
良久才能用正常的声音说：“你先把灯关了。”
“关灯做什么？”
“我怕光线太刺眼了，眼睛不适应。”
艾亚把灯关了，合衣在维奥身边躺下来。她掀开被子，在黑暗中睁着眼：“不是说还有事情等你处理吗？”
“不急，我先休息会。”
艾亚抱着她，头埋进她的颈窝，大概已经很疲倦，很快便沉沉睡去。
她将他搭在身上的手推开，侧过身，这时候眼泪才敢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没碰到艾亚之前吃过很多苦，偶尔也会掉眼泪，但是从来没有哪一刻哭得像现在那么凶，那么无依无助。
如果索蒙看见了，一定会笑她没出息。
但是没办法，实在太难受了。
今天尽管是休息日，艾亚还是去了政务厅，用一上午的时间查看侦察机构反馈过来的信息。
他翻看着几张不同角度航拍图。阿塔裂缝两边豆腐块般的地基遥相对望着，有一栋四方建筑已经初见雏形，放大后依稀可见炮塔、脉冲跑道、光子火箭台等军用设施。
那里一向是无人区，地势复杂，资源匮乏。几十年前他试着在那里开发一些民用项目，并且派兵驻守，但是后期收益追不平成本，也就不了了之了。
一块可有可无的荒地，锡罗西大张旗鼓地在那里建立军事基地，占地为王的可能性很小。
唯一值得在意的就是阿塔裂缝内部那个隐秘的四维空间。如果说，他已经找到了通往四维空间的入口……
艾亚看向窗外，视线定格在高耸入云的一栋高楼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绕着黑色建筑为中心点穿梭，看上去像极了宇宙中吸引一切物质的黑洞。
或许，锡罗西堕入黑洞后的经历并没有本人所说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