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山。
维奥裹着浴巾趴在温泉沿,将湿漉漉的头发挽起,咬过手腕上的皮筋将其固定，嘴里哼着最近热播剧的主题曲,但是她只记得开头的歌词,于是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
索蒙听得耳朵生茧，抛下维奥跑到水池另一边玩水玩得不亦乐乎。
它身子变小后似乎连行为也变幼稚了,用玻璃罐一样的身体吸满水，然后收腹把水喷射出去，一边射还一边问：“维奥快来看,我射得远不远？”
维奥回头瞟一眼,敷衍说：“射得很好。”
索蒙深深吸了一大口水,鼓着腮帮子朝向她。
维奥赶紧双手交叉挡在脸前,大声喊：“你要是敢喷到我脸上，我就把你丢到万神雪原去,挖个十米深坑埋起来！”
站在隐形半圆罩外的服务生抱着浴巾犹豫良久，还是没勇气直面这种令人面红耳赤的场景，悄声离开了。
“维奥,这么久不见,你变了。”索蒙玩累了，仰躺在冒着热气的水面上,喃喃说。
维奥愣了一下，难道她的不开心已经写到了脸上？她拿起冰果汁吸了一口，过了好一会，才微笑说：“我哪里变了？”
“变得大方了。”
“什么？”
“你以前一直是个很小气的人,难以想象你会请我来泡价格不菲的密山温泉。”索蒙说：“老实交代，艾亚很有钱吧，跟在他身边很爽吧？”
维奥很想把手中的杯子砸到索蒙脑袋上，但是忍住了，她说：“你也变了。”
索蒙好奇：“我变了吗？”
“尤曾经说过你在被它们救之前只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现在一定很惊讶你居然混进了量子存储室当起了公职人员。”
索蒙凫水游远了，听到这种话有些不甘心地回头认真道：“维奥小姐，我必须纠正你，我不是流浪汉，是冒险家，冒险家你懂吗！”
“哦。”
“只是恰巧这位冒险家比较贫穷而已。”
维奥做了个干呕的表情。
索蒙愤愤然地扭过头。
池中安静下来，在一片热气蒸腾的氤氲中，维奥望着波光荡漾的水纹，心绪恍惚。
花童提着篮子从艾亚和图尔苏身边退下，在司仪的主持下，图尔苏开始微笑着说婚礼誓词。：“我，图尔苏，愿意嫁给艾亚。无论贫穷还是富足，无论顺境还是逆旅，无论健康还是疾病，都愿意对艾亚不离不弃。”
图尔苏发誓的手放下来，含情脉脉地看向艾亚，司仪也看向艾亚，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向艾亚，等待着他的回应。
艾亚眼中有笑意，唇角微弯，目不转睛地看着图尔苏。
司仪笑容凝了瞬，正了正领带小声提醒：“殿下，该您了。”说完轻咳了一声，抬头，又是满脸喜气洋洋的笑容：“大家稍安勿躁。”
艾亚还是不说话。
嘉宾们先是面面相觑，然后交头接耳，窃窃低语。尽管音量及其克制，人数一多也如同炸雷。
图尔苏脸上的笑容渐渐不见，鼻尖汗涔涔的，脸上覆着的薄纱。
周身探究的目光和嘈杂的声音让她如芒在背，她甚至想丢掉新娘该有的优雅矜持，攥着艾亚的衣领大声质问他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在这份窘迫快被压制到极限的时候，司仪开口了：“艾亚殿下，你愿意娶图尔苏，无论贫穷还是富足，无论顺境还是逆旅，无论健康还是疾病，都对她不离不弃吗？”
这句话，本来是该艾亚自己说的。
司仪替他说了，现在他只需要回答“愿意”即可。
图而苏盯着他的嘴唇，轻提着裙摆的手微微发颤。
艾亚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片刻的安静后，司仪吞了吞唾沫，提高声音问道：“你愿意吗？”
“不愿意。”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维奥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来，走上石阶。
“你要去哪里？”索蒙地从水底浮上来，好奇地看着她。
“泡久了有点闷，我出去透透气。”
索蒙又潜下去，闷声闷气的话伴随着咕噜噜的水泡声传来：“别走远了啊，深山里很危险的。”
维奥摆手，有些心烦意乱地说：“知道了。”
“等一下。”索蒙叫住正在解除隐形罩的维奥：“既然你走了，顺便帮我把水温调高点，我还觉得太凉。”
维奥在罩墙上找到水温控制条，直接拉到最右边，跳出警示框说水温达到300摄氏度，请注意烫伤。
索蒙幸福的喟叹一声：“就这个度，刚刚好。”
维奥遥控重遮罩落下，走到旁边配套休息间内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穿上一件长及脚踝的浴袍。
没等头发吹干就走了出去，顺着一条人工开辟的青石小道拾级而上，脚步声在空旷的山谷间斡旋回响，仿佛有多人同行。
山道边的风景很美，郁郁苍苍的林木夹道相迎，越往上颜色越淡，直到峰顶处绽开一团团的雾凇，凝结在树梢，华盖云集，犹如霜降。
呼吸着冷冽清寒的空气，肺腑间的闷热减了几分，只是心情依然糟糕。
图尔苏脸色惨白得像外面明晃晃的日光，她摇了摇身子，扶住身旁的雕柱，才没有倒下去。
见此情况，已经有几位和图尔苏交好的亲友站起来了，大声质问艾亚究竟怎么回事。
塔严国久病不外出的总理此刻坐在首席，抱胸笑了笑，然后捋了把花白的头发，扣上帽子在保安的簇拥下离场。
图尔苏看了眼大门口，从打击中回过神来，面孔因为愤怒难堪而变得扭曲：“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求交往的是你，求婚的也是你，甚至连结婚日子都是你定的，你凭什么说不愿意？！”
“我是对你展开了攻势，但你有权力拒绝，就像我现在一样，可你没有。”艾亚轻笑：“只怪你沦陷得太快。””
“你——”图尔苏后退两步：“你只是把我当成玩物？”
“聪明。”艾亚点头，逼近她，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我等这一刻很久了。”
图尔苏哆嗦着嘴唇，不知道为什么艾亚能微笑说着这么伤人的话：“所以说从头到尾，你都在戏弄我，什么都是假的对不对？”
艾亚很干脆：“是。”
嘉宾们翘首看着两个人贴得极近在说话，却只看到嘴唇翕动，不闻人语。
等到一些潜伏在外的记者扛着摄像头冲进去时，两人已经分开。
艾亚脱去白手套，朝着台下的宾客媒体说：“抱歉，婚礼不能举行了。从此以后，我和图尔苏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有记者大声问为什么。
艾亚顿了顿说没有为什么，只是两人不合适，况且他不喜欢滥情的女人。
现场又是一轮新的哗然，艾亚没再说什么，丢下图尔苏匆匆走出去，一架飞行器早已在外面候场。
图尔苏跑了几步想追上去，不小心踩着裙角摔了一跤，等她站起来的时候身边已经被一拥而上的记者重重包围，根本看不见艾亚的人影。
“图尔苏小姐，方便透露下你和艾亚指挥官之间究竟出了什么矛盾吗？”
“请问您现在心情如何？”
“是不是有第三者插足呢？”
“您真的像艾亚殿下说的那样，是个滥情的女人吗？”
她咬紧了下唇，片刻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滚。”
“金丝，维奥在哪里。”
“我看看，她去法连镇了。”
“即时坐标。”
金丝报了一串数字。
“去密山。”艾亚低声说。
飞行器低旋一圈，快速朝西南飞去。
由于密山海拔高的原因，虽然裹着质地柔软的浴袍，冷气还是一丝一寸地钻进来，裸露在外的脚踝冻得有些麻木。
维奥不再往山上走了，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地转身往回走，可是走了几步才发现已经偏离了山道，完全不是她来时的路，周围都是陌生的植被和景色。
原本很遥远的扣碗状山顶近在眼前，树木变得稀疏，脚底铺着一层细雪，走起来沙沙作响。
她只穿着一双拖鞋，雪沫溅在脚背上，被体温融化，化作雪水淌下，冷得不得了。
她跺了跺脚，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寻找回温泉的山道。
人在旷山，难辨方位，维奥蒙头转向走了很久的路，都没看到青石台阶的影子。
绕过两三棵棵盘虬的连树，一片东高西低的凹地出现在眼前，上面荒草凄凄，偶尔露出皲裂的地皮，提示着这里是片已经干涸了的水潭。
陌生的地形，一看就不是来时的路，维奥转身想走，却听到身后传来极低的嗥叫。她心一紧，僵硬地转过身。
是一群密山豹和密山狼！它们的背毛上积了一层薄雪，不知道潜藏在暗处盯梢了她多久。
虽然种族不同，但食谱多有重叠，两种生物经常协同作战，前者负责追捕，后者负责虐杀，手段残忍，所向披靡。
这就是密山远比其它深山危险评级更高的原因。
一般来说密山狼豹并不会主动攻击人形生物，但是从它们的赤红的眼睛和嘴角的垂涎来看，她知道它们已经饿得失去理智了。
俯首龇牙不断逼近的兽群朝她不断逼近，步伐缓慢却坚定。
维奥抬着发抖的双腿往后退，每一步都似乎踩在棉花上，软绵绵使不上力气。
荒山野岭，杳无人烟，逃与不逃只是死亡早晚问题。
她想在地上捡一块石头远远丢开，用声响稍微引开它们的注意力，她好有机会拔腿跑掉。
可刚弯下腰，头狼一声低嗥，皱起鼻子对着维奥露出獠牙，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维奥的手，仿佛她一有动作便会风驰电掣地蹿过去，狠狠地咬断她的手腕。
维奥不敢有大动作了，她一直退到干涸的水潭边，恐惧和求生本能支配了她的大脑，没顾及身后的坑到底有多深便义无反顾地转身跳下去。
幸好，底部是柔软的草丛，她只是受了点擦伤，随后马上站起来想继续跑，冷不防被一根地藤绊了脚，重重摔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她被喘着粗气的野兽包围，有涎液滴落在她脚上，黏腻而温热。
它们的速度比想象中还快！
一头密山豹咬住她的腿甩着脑袋往后拖，顿时尖牙便刺破她的肌肤，鲜血淋漓，染红了白色的浴袍。
几头密山狼慢悠悠地围剿过来，垂着硕大的头颅对着维奥一阵乱嗅，膻腥的气味充斥着鼻尖。
维奥几乎快要晕厥过去，她狠狠咬了口下嘴唇让自己清醒，一手手抓住一截枯枝，一手摸索着心脏的位置。
自杀的话，肯定要比一点点吃掉痛苦要少得多。
明知这一点，握着树枝的手还是颤抖得厉害，她没有想象中这么勇敢。
兽群嗅够了，争先恐后地挤过来，撕咬着她的衣袍，她的腰带被扯走，头发也全部乱掉，粗硬的兽毛刮擦着她的脸，硬生生地疼。
她努力缩成一团，下定决心自我了结的时候，兽群一瞬间无声无息地倒地。
维奥抬头，高地上站在一个人，背对着光，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的短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和身后的雾凇融为一体。
突然，有漫漫花叶顺着光翩跹落下，露出他微翘的嘴角，维奥连心都跳慢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