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实验室被大呼小叫地推开。
“斯诺!快看,我成功了!我成功培养出了仪式的召唤虫!”兴高采烈的来者在推门后望着眼前怔愣了,挠着脑袋,有些迷茫地看向本不应该待在这里的人。
“奥蒂列特,你怎么在斯诺的实验室,斯诺呢?”
乱糟糟的棕发隐隐有秃顶的迹象,推着鼻梁上的眼镜,仪式研究员瓦特神色茫然。
实验室的首席奥蒂列特,银发美人奥蒂列特端坐在书山堆砌的城墙后,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瓦特,你们什么时候能让我少操点心。斯诺也是你也是,沉浸在实验中是好事,但至少要保证最低的存活条件,你这脸色……又通宵了吧?”
她担心实验室的研究员们没能完成研究,却做到了提前短寿。
瓦特摸着鼻尖,嘿嘿笑了两声,没有直面回答。他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了一番,没有看到倒在地上昏昏大睡的身影,不免感到奇怪:“斯诺……”
这是属于成年人的实验室。
——应该是。
奥蒂列特深深叹气。
她起身,走向自家实验室的二把手,一边回答:“斯诺今天不在……有点家事。”
说话间停顿了一下。
一想到那位引得学院、法师塔以及各大势力争抢的种子是斯诺的妹妹,奥蒂列特现在也觉得魔幻。
毕竟哥哥人畜无害,妹妹的画风截然相反,她一时半会儿难以消化这个事实。
至少奥蒂列特幻想中的斯诺妹妹,和她哥哥一样,可能带点柔弱和腼腆,说话声小小的,笑起来荡着两个小酒窝——绝不是武力派类型。
奥蒂列特现在也能回想起那天。
当提到种子的名字时,平日里无害宛若绵羊的青年,镜片后视线冷淡,有一瞬间露出了阴沉可怕的表情。不过后来他基本上和平日没有太大的区别,除了心神不宁以外——但那很正常不是吗,这种情况下谁都会担心自己的妹妹。
也许是她看错了,毕竟那天斯诺没有睡好觉,有可能只是精神上萎靡不振。
“可惜了,说好养出的成品第一个给他看,这虫子最多只能活半天……”
瓦特的自言自语将想的入神的奥蒂列特拉回现实。
这位一味沉迷于实验,废寝忘食的研究院面露遗憾之色。
随即又因为手中的实验瓶振奋:“你快看这只召唤虫,我花了三个月从培养皿中终于养出来了一只成品——”
奥蒂列特接过瓶子,凝神细看,忽然道:“瓦特,这不是召唤虫的成品,这只是一只沾上了仪式气味的普通盲虫。”
“不可能,”焦急地夺过实验瓶,瓦特睁大了熬夜熬了一圈黑色的眼睛,仔细查看,半晌后,大失所望,嗷得叫了一声,“这是培养皿中取出来的虫子,不应该啊!”
大受打击的瓦特愁眉苦脸,双手抱头。刚才还珍稀万分的实验瓶被遗忘在半空中,眼看要粉身碎骨,奥蒂列特手疾眼快地接住。
他左一句不应该,右一句不可能,完全沉浸在了自我世界中。
瓦特最近研究的是关于召唤虫类的培养研究,这对血源类仪式的某方面大有用处,然而这种记载于古籍中早已灭绝的虫类不知为何,一二再再而三地失败。
让这位刻苦的研究员百思不得其解。
奥蒂列特将透明的实验瓶与视线相平,里面金色的小虫正安静趴伏在瓶身中央,腹部有一处微不可见的黑线,正是典型盲虫的特征。
尽管奇怪为什么培养皿中会沾染上仪式的气息,但她没有放在心上:瓦特虽然工作勤快,但有时候挺马虎的,偶尔会导致实验失败——大概是某个步骤没有好好处理干净吧。
天空庭院某处中庭。
回廊和房间围绕而成的小庭院内种植了低阶的花草,花枝沉甸甸弯下枝条,空气中漂浮着草木清香,笔直的苍天大树下放置了饮茶的用具和精致的点心。
阿芙拉有时累了会过来放松身心,迎着微弱的日光,树上摇摆着一片翠色,树下的人安然休憩。
然而今日,中庭内的气氛微微凝固。
热茶飘散着甜腻的香气,阿芙拉正襟危坐垂着脑袋;对面,一位黑发青年也垂眼静坐,沉默饮茶。
二者皆一声不吭,互不搭理。
许久,久到茶水不再热气缭绕,青年终于开口。
“我记得我给你寄的书,都是异兽图鉴、仪式基础理论、和一些基础书籍。”青年压低了嗓音,“阿芙拉,职业者会面临很多危险,或许有一天你会因为大意失去性命。作为哥哥,我不想有那一天。”
阿芙拉抬起头,和同样漆黑的眼珠对视。
斯诺凝视着他的妹妹。
她出生在冬天,对老一辈而言不是好兆头,因为特里镇的寒冬很苦,幼小的婴儿很难存活。他还记得看着襁褓中满脸通红的小婴儿时,内心的紧张和害怕。
这是他的妹妹,唯一的妹妹。
小时候有同龄人嘲笑她苦命,他生气到差点酿出大祸。那时候一只小手轻轻扯住了他的衣摆,回过头看到的是一双小小的眼睛。
仰视他,说:“哥哥,回家吧。”
想到这,斯诺的表情松动了一些,但想到阿芙拉现在面临的问题,表情又阴沉了起来。
职业者们看起来光鲜亮丽,拥有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力量和能力,但相对的,他们整日与危险为伍,注定不可能活在温室当中。
轻则断胳膊断腿,重则失去性命,想到这里,斯诺捏紧了手。
阿芙拉就这样看着哥哥一张俊脸变来变去。
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尽管从小和哥哥吵吵闹闹,互相向父母告黑状,但斯诺有多在乎自己,她很清楚也很明白。哪怕割破一点皮肤斯诺都能紧张很久,更别说皮开肉绽的程度——让他听见,八成会暴走。
这样的关怀、亲情和爱意,她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话语,只能沉默。
换位思考,如果她在斯诺这个位置上,知道他整天和异兽打得遍体鳞伤,她一定会着急疯,不择手段也要阻止他。
所以任何争辩听上去都很狡猾。
——当然,什么都不说也很狡猾就是了。
又过了很久,斯诺撑着脑袋,似乎在与未知做斗争,眉心跳动,神情肃穆。
阿芙拉很久没见到这样喜形于色的斯诺,她在心里模拟着各种反应,却绝望发现并没有想出任何有效的解决方法。
终于,斯诺睁开眼睛,眼里残留挣扎和不忍。
他小心翼翼,似乎在抚摸恐慌的小鸟,为了妹妹的不安而不安。
“阿芙拉,告诉哥哥,你害怕吗?”
“……”阿芙拉怔怔。
不是阻止,也不是发泄。
这可怜的兄长内心纠结痛苦,至此唯一担心的依旧是他的妹妹是否害怕,是否彷徨。
你会害怕痛苦吗?
你会害怕疼痛吗?
你会害怕孤独吗?
你会害怕前行吗?
……
你会害怕死亡吗?
她喃喃摇头:“这是什么问题?”
——太狡猾了。
斯诺不赞同道:“这个问题很重要。”
阿芙拉哧地笑出声,眼角微微发热:“我害怕啊,可是只要活着,大家都会有害怕的东西吧。贫穷啊、无知啊、困难啊,所有人都会遇到难关的。我肯定会害怕大家害怕的东西,可我最害怕的是自己……”
“我害怕自己太弱,无法保护你们。”
那头梦中的狼人成了她的梦魇,无数次,阿芙拉在无能为力中满头大汗醒来。怕现在她可以杀死比狼人更可怕的异兽,也无法摆脱这道阴影。
——我害怕为没有去做而后悔;害怕你们为我难过;害怕无能为力;更害怕你们在我面前受伤。
空中的雪云消散,虚幻温暖的日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洒下,开晴了。
那点点金光中,斯诺心爱的小女孩露出大大的笑脸,像极了当年那个眯着眼餍足咂嘴的小婴儿。
“这么一来,不努力可不行呀。”
……
像斯诺这样的家属,完全可以住在天空庭院。
但他的实验室位于帝都外城,出行很不方便。想要通过内城中的城中城,必须经过层层检查(据斯诺所言),很浪费时间。
阿芙拉和哥哥度过了短暂的周末,只住了一晚斯诺便匆匆离去,他正负责一项重要的实验,如无意外,这一次大概能升为正式研究员。
“到时候把父亲和母亲接到帝都来,免得他们为我们担心。”他说。
这期间,他询问了阿芙拉平日的作息、饮食和学习方面的状况(尽管阿芙拉觉得他需要先检查自身),确认万无一失后,才准备返回实验室。
似乎阿芙拉的一番话产生了奇妙作用,这位习惯装羊的兄长在离去之前郑重其事:“阿芙拉,这段时间保护好自己,我们更期望你的健康和安全……我会在以后支撑你前进的。”
“……”这人到底下了什么决心。
阿芙拉有种兄长可能要搏命的不好预感。
她的课业也很紧张,腾出一天的空闲使紧凑的学习时间挤压得越发扭曲,几乎到了反射性思考的地步。
阿芙拉不得不埋头苦读,活在老师们的鞭策中。
最关键的是,距离挑战一层的誓言期限只剩下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