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最开始的日子格外的冷,沈阁乔早早地起了去看外面纷扬的大雪。
眼前所见都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万事万物好像都是白色的,有些晃眼。
沈阁乔母亲乔思雨去世那一天,也是下了那么大的雪。
当时七岁的沈阁乔捧着雪进屋来要给躺在床上病怏怏的母亲看,屋子炉火生得旺,沈北綮又挡在她身前抓着乔思雨的手说着些什么。于是没来得及给母亲看,沈阁乔就是那样看着雪在她手心一点一点地融化。
白色消失不见,然后出现了红色——来自母亲吐出的最后一口血。
她那时就那么愣愣地看着,看着沈北綮颤抖的后背,看着屋子一下子乱成一团,看着一直以来害怕的事情就这么发生在眼前。
然后她愣愣地去戳沈北綮,小心翼翼地喊他,“爹,我是不是没有娘亲了...”
沈北綮回头看她,手仍抓着乔思雨已没有生命气息的手。那是沈阁乔第一次见沈北綮哭。
七岁那天的记忆太过深刻,以至于沈阁乔之后每一次看到大雪天,便会同母亲吐出的那一口格外鲜红的血联系起来。
也会本能地害怕与惶恐,总觉得纷扬的大雪与晃眼的白色即将昭示着什么。
“小姐你别冻着!”有人急匆匆地从屋里出来,踏着雪而来为她披上一件厚厚的外套,语气里是不加抑制的急切和关切,“怎么这么早跑出来看雪啊。”
沈阁乔裹着外套转头看青碧,一向漂亮精明的眼神此刻有些呆愣愣的,“你说爹爹在家会不会很寂寞啊,大过年的我都不在身边。还有王爷他们,现在到哪了呢。”
以往新年都是和沈北綮一起过的,早上起床的时候她从枕头下摸出沈北綮给她塞的压岁钱,然后穿上新衣服欢天喜地地去给爹爹和奶奶拜早安。
“新年新气象。”沈北綮总这么说。
今年的新气象倒是有些不大一样,翰祁王府空空荡荡的,她喜欢的那个人也不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
沈阁乔不知道过去的时光里徐雍礼是怎么过新年的,不过今年新年时候却要南下征战,时刻警惕,生死未卜,是未免也惨淡了点。
青碧塞给沈阁乔个暖手的东西,“小姐今天要不要回家一趟,反正这王府也空荡荡的。”
沈阁乔回了回神,点点头,“今年爹爹还没给我压岁钱呢,还得回去敲他一笔。”
见着沈阁乔总算又带上点笑意,青碧才高高兴兴地拉着她的手要回屋走。
沈阁乔把暖手的小火炉又塞给青碧,笑了笑,“回丞相府前,我先给王爷写个信。”
-
丞相府还是以往过新年的样子,门口挂着喜庆的红灯笼,两位守门的也一人提着个酒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小姐...啊不,翰祁王妃,您回来啦?”一旁有个扫雪的小老头一眼就瞅见她,高兴地提着扫帚向她走来,“也是,翰祁王出证了,王妃在王府一个人也寂寞,还是回来的好。”
那扫雪的小老头是丞相府的管家王守仁,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见她回来笑得皱纹都多了几道。
沈阁乔也笑,“王叔您怎么一个人来扫雪,小心您的老腰。”
王守仁摆摆手,把扫帚交给守门的,领着她往里走,“不打紧不打紧,这不今个丞相府也没事嘛。王妃先进去,别在外面冻坏了,丞相见到您回来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王守仁开始絮絮叨叨,和沈北綮操心的时候一模一样,沈阁乔估计沈北綮就是被王守仁带的。
“真好啊,丞相府的两个小姐嫁出去还能在新年回来看丞相。”王守仁一边走一边感叹。
沈阁乔顿了顿脚步,有些迟疑,“你说我姐姐也回府来了?”
按理说新年这一天是该在夫家待着侍奉公婆的,沈阁瑶不比她,王府里是还有徐雍仲的母亲在的。所以于情于理,按着沈阁瑶极度遵守礼规的性子,是怎么都不会回丞相府的。
王守仁在一旁点头,“是啊,翰旭王妃说是有什么东西要交给丞相,顺便回府来看看丞相。”
沈阁乔愣了愣,随后又很快扬起笑容,“这样啊,那我爹爹现在在哪呢?”
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沈北綮,想也知道肯定是徐雍仲要她做的。可是那东西是什么东西,目的又是什么,沈阁乔一时猜不到。
沈阁乔要去一探究竟,徐雍礼在前线征战,她不能让徐雍仲在暗中捣鬼。
-
是在书房寻见了沈北綮,以及沈阁瑶。
“爹,我回家来了。”沈阁乔站在门口高兴地喊,然后又往屋里走去贴近沈阁瑶,亲昵地搭着她的肩膀,笑容满面,“姐姐也在啊。”
肩膀突然被沈阁乔搭上,沈阁瑶慌慌张张地收了手上的东西,转头笑得温婉,“妹妹也来啦?”
沈阁乔把沈阁瑶的慌乱尽收眼底,眼尾微挑,显出一副慵懒散漫的模样,“是呀,顺便替王爷送个东西过来。”
沈阁瑶从小到大最讨厌沈阁乔那副模样,好像一切都尽收眼底,都游刃有余,都全然不在乎的样子。而在沈阁乔清澈的深褐色瞳仁里,又好像能映出她自己急切紧张的真实样子,相较之下显得愚不可及。
沈阁瑶指甲都要陷进肉里,脸上却仍带着笑,温和淑婉的模样,她道:“那妹妹一定有事和父亲讲咯,那我先出去了。”
一直默默看着她们的沈北綮点头说好。
沈阁瑶带上门出去了,沈北綮才开口说话,“告之没让你送东西过来,是你自己随口乱说的吧。”
沈北綮的眼神让沈阁乔缩了缩,她难得见到沈北綮看她的眼神带上些不满与责备的味道。
“爹...”沈阁乔轻轻地唤沈北綮,“不是看姐姐带了东西过来嘛,我就想唬唬她。”
沈阁乔看沈北綮的神色约莫自己的做法是过于冲动莽撞了,于是又低了头小心翼翼地和沈北綮认错,“爹...我下次不会这么做了。”漂亮的桃花眼清澈干净,又带上些委屈的神色,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那样刻意装委屈的神色和沈阁乔生母乔思雨年轻时的样子如出一辙,你知道她在装可怜,但你就是下不了狠心去责备她。
沈北綮轻轻叹了口气,透过沈阁乔的眼睛去看她母亲的模样,“乔乔,我不希望你参与到他们皇家的争夺中去,太危险了。”
沈阁乔和她母亲一样,不是适合乖乖呆在家做贤妻良母的性子,沈阁乔又比乔思雨更加跳跃恣意,不让人省心。而皇子争夺皇位,光从表面你也能看到其中局势的险恶,就算沈阁乔聪慧过人,卷入其中也难免受伤。
事已至此,沈北綮只希望沈阁乔能保护好自己,尽可能地不要过多的去干涉。
可是怎么可能。沈阁乔眼见沈北綮的神色缓和了些,又笑眯眯地开口,“爹爹,你放心好嘞,我有分寸的。”她顿了顿之后又接着说,语气带了点撒娇俏皮,“而且,徐雍礼会护着我的,你难道还信不过他?”
沈阁乔眼神亮亮的,说起徐雍礼时是沈北綮未曾见过的,独属于女孩家碰上心上人的欢喜。
“我是信不过你。”沈北綮笑笑,又问她,“过来找爹爹其实有事对吧。”
“是呀,我想问问关于行军进程的事,我给徐雍礼寄封信。”沈阁乔眉眼弯弯,回答道。
-
南下第二天,军队的行军速度不算快,并不是百姓所料想的那样浩浩汤汤、势如破竹的气势和速度。
寒冬凛冽,大雪纷飞,本该是在家和家人团聚的日子,他们却要在这雪天里行军,且目标长而远,像是站在了望不见彼岸的海边。
于是不免有些怨气。
“诶你说,我真不太明白,从京都到出庭,怎么说也得走几个月吧。等我们走到楚庭黄花菜都凉了,这出征的意义何在啊。”
“我也觉得是,你说那南边又不是没有军队,兴师动众的,这不是折腾人嘛。”
“我们哪能知道那谁是怎么想的,他一拍脑袋想出来然后在宫里舒服地坐着,我们平民只能在这大雪天行军。”
有个士兵刚想说些什么,余光就瞥见一个拉着汗血宝马行进的背影,于是慌慌张张地开口,“你们别瞎说了,没看见王爷在前面嘛...”
旁人抬眼去看前方,声音小了下来,但还是有细细碎碎的念叨,“远着呢,听不见的吧...”
那人在前方走着,似是听到他们的谈话后顿住了脚步,回头来看他们。
他长身直立,肩膀和头上都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衬得长袍更加的深沉浓重。他眉目淡淡,眼尾微微下垂着,带着难以辨清的眼神看向他们。整个人站在那像是一副安静的水墨画,却又带着如版刻般的凌厉质感,是天生的领导者气质。
徐雍礼等着那群嘀嘀咕咕的士兵走上来,然后和他们一样速度地前进着。
士兵们知道他可能是听见了,有人试探性地开口,“翰祁王...”
徐雍礼一手牵着马,一手去掸了掸身上的雪,像是雪都不该去沾染他,气质显得更加出尘。他缓缓开口,“新年的时候还要出来行军的确很辛苦,很折腾人吧。”
这下知道他是把他们的对话全听见了,于是一个个脸色惨白,忙不迭地开口,“没有没有,怎么会,这是为圣上效力,是我们应该做的...”
徐雍礼轻轻地笑,语气不紧不慢的,“我能理解的,你们想家的情绪。因为我也会想家,想回去陪家人。”
“家”这个元素对于军人来说是个温暖的话题,徐雍礼这么说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而一向听起来森严冷清的皇家也带上些温情的味道。
“可是比起家人,现在有更值得我去守护的东西。”徐雍礼又开口,“你们也是。”
众人皆沉默,有胆大的士兵开口,“可是我们南下的意义何在,南方军队就近就会有支援,何必需要我们大费周章地南下。”
徐雍礼转头看向那位士兵,瞳仁漆黑深邃,像是这世间所有的光都能被吞没,他摇了摇头后开口,“我们不是去支援,是去示威与镇压。而行军途中路经的各地都是山匪猖獗之地,这是目的之二。”
愚民政策一向是统治者奉行的,军队里更是长官下命令,士兵服从,是完全忽视个人想法的。而如今徐雍礼却把此行的目的清清楚楚地告知他们,士兵们皆是一愣。
“南下征战要数月,我希望你们带着明确的目的与昂扬的士气,明白了吗?”徐雍礼再次开口,手掌去抚摸汗血宝马的马背。
一愣之后是整齐地高喊:“明白!”声音洪亮地像是能把树尖的积雪给抖下来。
徐雍礼笑了笑,牵着马加快脚步往前方去了,走前还不忘和士兵们道句“新年快乐”。
然后士兵们所见的还是徐雍礼挺直的背影,坚定有力的,能给所有人力量。
不愧是他们的翰祁王。